第33章 营救

第33章 营救

第33章营救

明白了这个噩耗,九霄久久回不过神来,心中无比苦闷,变得木呆呆的。凰羽以为这只鸩鸟不能抵御雨线的寒意侵骨,就坐回到水面上去,把自己胸口的衣襟解开一点把她塞进去,让鸟儿贴着胸口肌肤,希望能带给她点暖意。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冷透了,并不能给她带来温暖。他抱歉地道:“冷吗?这雨水是冰凌之水,被颛顼施了法术,不但极冷,还有禁锢和杀伤的作用。你小心躲着,不要探出头来,小心伤到。”

九霄呆呆地被按在他的胸前,裹着她的衣服是湿冷的,没有半点干燥的地方,更感觉不到一丝体温。他在这冰冷雨牢中不知已被关了多少天,从身到心早已冷透了吧。他的灵力被压制了,应该也是没有能力抵御雨线的侵袭。她记起自己刚被颛顼丢进来时,雨线淋在身上那万箭穿身般的痛苦。

她抬起头,从他衣服的缝隙望出去,看到他又闭上了眼睛,雨水洋洋洒洒地淋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湿漉漉的水滴沿着他的脸颊滚落,又沿着下巴淋漓地落下。如果这每一丝、每一滴的雨水也会给他带来她刚刚感受过的疼痛,那么被这样无穷无尽地浇着的他,会是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没有任何蹙眉或咬牙忍痛的样子,也没有半声呻吟。

只是极为平静地合着眼睛静静地坐着,安静到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她可以看到大滴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晶莹地滚落。

她多么希望他这个平静的神情是因为不疼痛,多么希望他有能力抵御伤害,这雨水可能对他没有刺痛的作用。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那仅是幻想。他那无比平静的表情,不是因为不痛苦,只是已木然罢了。

她分明地感觉到,他就像是把自己的身躯当成了一块与己无关的壳子,再剧烈的痛苦都不能抵达他的灵魂。他明明还活着,却如同已死了一般。

他已经抛弃了他自己。

这种奇怪的想法一浮上心头,她就感觉无比地恐慌。她用力在他胸前动了动,坚硬的脚爪划在他的皮肤上,企图打破“他是个死人”的错觉。

他终于被她唤醒。睁开眼睛,他低头看去,看到怀中小鸟睁着一双惊慌的红瞳仰头看着他。这紫黑羽毛的小鸟,在万千禽类中大概是屈指可数的丑陋。羽色是晦暗难言的颜色,骨架干枯支棱,擅长捕食毒蛇的喙弯曲又尖锐,脚爪生硬枯黑,一对眼瞳暗红阴森,叫声粗哑可怖,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可是在他的眼中,却是无比的可爱。因为他总能在小鸟身上找出与九霄相似的特征……

看着鸩鸟,他的嘴角终于弯出一个宠爱的微笑,墨色琉璃般的眸中也含了暖意。他轻声道:“你不要急着逃走,这个雨牢你是冲不出去的。若是试图冲破,这些雨丝会化成尖锐的钢针穿透身体,同时也会传出信息,颛顼立刻就会感应得到。我都试过数次了,逃不出去的。”

九霄听他这样说,心知他为了冲破牢笼必已是伤痕累累,心中很是黯然。偏头看了一眼她挨着的这片肌肤,可以看到密密伤痕,显然是雨丝所化钢针所留。

他见她端详着他,又道:“你是奇怪我为何如此孱弱,连个雨牢都冲不出去吗?”他把一只手移到胸前,把手腕亮给它看。他的手腕上束了一道黑色丝绳。丝绳很细,勒得很紧,已是勒入肌肤,边缘渗出些许血渍。

“颛顼给我戴了这玩意儿,手腕和脚腕上,一共戴了四个。这是禁咒,起克制我的灵力的作用,所以我没有能力冲破雨牢,就算是冲出去,也没办法逃出这个峡谷的结界。所以抱歉,我没有办法带你逃走。”

九霄怔怔地听着。因为怕他误会她要逃走,她也不再乱动,静静地卧着。

她不动了,他又不放心起来。他掀开衣襟看了看,担心鸩鸟冻僵了,然后用手托着她移动了一下,让她更靠近心脏的位置。心脏处总归会有点温度吧。

九霄被挪动了一下,并没有因此觉得暖和些,却发现她靠着的这片肌肤上,有一片狰狞的伤疤。

九霄知道凰羽受过很多次伤,大伤小伤、轻伤重伤层层叠叠地在他的身上。这一次被俘他也少不了吃苦头。现在她在他的心口处看到的这处伤疤,让她触目惊心。

那里有一道数寸长的明显凹陷,不知什么原因造成了极深的伤口,看这样子当时的创伤必是深达心脏,有致命之虞。而且之后伤口没有得到很好的愈合,肌理没能恢复,皮肉深深下陷,伤疤的表面在他的心口处形成很薄的一层,心脏似乎就在这层薄薄疤痕下跳动着。围绕着这道凹陷,密布着一道道细密又糟乱的小疤痕,暗红的痕迹几乎占据了他的左边胸口。

她愣怔地盯着这疤痕,不记得听任何人说过他曾受过这种能致命的伤,也猜不出何等的凶器或手段能导致这样的伤。

这时凰羽又低头察看了怀中的鸩鸟一下,见她在盯着他的心口处发呆,他恍然道:“啊,我忘记这件事了。很难看吧。”

九霄抬起头,冲着他小声地叫了一声。他听出了她鸣声中的疑惑之意,道:“是在问怎么弄成这样的吗?不用管它了。你若嫌恶就挪个地方。”他伸手捉住她想将她挪一下,她却轻轻抗拒地挣扎了一下,表示她就要待在这里,不要挪地方。

他就任她待在那里了。

九霄靠在伤痕上,清晰地感觉到尤其薄的皮肤下心脏的跳动。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他又合目坐着,久久不出声,九霄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们上神……她还好吗?”

九霄愣了一下,才轻声叫了一声。

这次他从她的腔调中听懂了。九霄应该是很好。

他没有睁眼,嘴角弯起一点欣慰的弧度。

天渐渐亮起,阳光透过透明结界落入峡谷中。峡谷腹地的雨牢之处,却仍是笼了那片不大的乌云,雨线永不停息地落下,在月形水潭中激起层层涟漪,把关在里面的人无情地淋浇。几步之外的灿烂阳光照不进这方寸乌云之下。然而在正午时候,阳光与乌云相遇时,竟在雨云边缘勾勒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雨中的凰羽蹲在潭面上,全不在意额头、发际被淋漓雨的浇,他一手护着衣襟中的鸩鸟,专注地盯着水面。突然,他出手探指入水下。收回手时,他指间多了一尾红脊小鱼。

“捉住了一条,你不用挨饿了。”他的脸上带着灿若明珠的笑容。他掀开衣襟,把小鱼喂给怀中的鸩鸟。九霄原是没胃口的,但他笑得那样甜美,她不能拒绝,便探喙衔住小鱼。他又提醒道,“这鱼的鱼尾吃不得,鱼尾吐出来!”

九霄确是发现这种小鱼的鱼尾锋利如刀,会划伤喉咙,万不可下咽。于是她乖乖将鱼尾咬断,他伸手将残骸接在手心,脸上笑容更深了,眼中若含星辰。

雨牢外的北军守卫远远地观望着,也不由得跟着笑,说道:“呵,玩得不错啊。”

另一名守卫道:“看他这些日子每天淋得透心凉,我看着都难受,虽不是我身上湿,也跟着觉得潮乎乎的,恨不能把他放出来晒晒干。”

另一人说:“可不是,咱们殿下整人真有一套。这凰羽偏又每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看着闷死了。昨日得了一只鸩鸟,他倒欢喜了起来。不过一只又丑又毒的鸟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就让他玩个够吧,也没几天可玩了。”

守卫们夜间都是十分警醒,白天里反而有些放松,到了正午时分就更昏昏欲睡了。毕竟有结界和雨牢两层防护,他们认为万万不会出篓子。

凰羽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雨牢外面很安静。

他盘膝坐在水上,低着头,把鸩鸟略略向上捧了一捧,让她贴在他的脸颊上。九霄触到他的面颊,他的呼吸扑到她的颈羽,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湿漉漉的睫。他忽然做这样亲昵的举动,她的一颗心免不了要怦怦跳起来。

远处的守卫是看到了这一幕的。他们原本还打算开个玩笑说一个大男人这样宠爱一只鸟儿,好生肉麻,却莫名地调笑不起来。那雨中一人一鸟的依偎透着些忧伤的气息,是绝境里的相伴,至寒处的温暖。守卫揉了揉鼻子,移开了目光,心中默默地念道:但愿这场战争早些结束。

九霄偎在凰羽的脸侧,忽听他以低到喃喃自语般的语调,轻声地说道:“你好好听着。此处峡谷是颛顼设下的陷阱。他把这里伪装成大营所在,又把我关在这里,是打算诱鸩军和东军主力来袭。其实峡谷之中北军很少,真正的大军埋伏在峡谷之上,整个峡谷也已经被布成风系杀阵,就等着我方自投罗网,前、后、上三面围攻,我军入谷多少,就会覆没多少。

“你逃出去以后,要把这个消息带给九霄和青帝,让他们切不可中计,还要反其计而行之,突袭峡谷之上真正的北军大军。”

九霄心中十分震撼。她早已经看破此处是陷阱,却没有看出颛顼把事情做得如此阴险狠绝。她圆睁着一对红瞳看着他——他们去突袭峡谷之上,那困在峡谷底下的他怎么办?

凰羽这次没有猜出她心中所问。仿佛那根本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而且凰羽说要她逃出去,她又冲不破这雨牢,可如何逃得出去?

仿佛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可以帮你把雨帘打开一个小裂隙,你身形小,能逃出去。现在你灵力完全被封,只像一只普通鸟儿,结界的防护不会被明显触发,你出得雨牢,就找机会从出口那里混出去。”

九霄的脸上露出疑问的表情。

他注意到了,道:“你是问我为什么不自己逃出去?我的目标这样明显,守卫如此森严,怎么可能出得去?”

听起来有道理,她却感觉不能就此放弃。她长嘴一叨,叼住了他一片衣袖,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一起走,闯一闯试一试。

他含笑道:“不,我还有事要做。”

九霄狐疑不定。他说的有事要做指的是什么事?

另外,他的灵力被腕上的咒术黑丝所缚,有能力把雨帘阻断吗?

他又看透了她心中所疑,笑道:“这个嘛,我刚刚想出一个办法。”

他与这只鸩鸟只相处了一夜加半天,就几乎达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只要鸟儿歪一歪脑袋,眨一眨眼睛,他就可以猜出她心中所想。

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只鸩鸟其实就是九霄。

九霄见他手心微微翻了翻,露出一点红色片状物。是不久之前,他从潭水中抓住喂她的那条鱼儿的鱼尾。当时他叮嘱她将鱼尾吐在他的手心,她还以为他顺手就丢掉了,没想到一直被他藏在手心里。

他面带着微笑道:“这种鱼儿生在冰凌之水中,本不寻常,它的鱼尾利可断金,就用它试试是否可以切断这烦人的黑线吧。”他换了一个坐姿,刻意避开北军守卫的视线,叮嘱道:“我要松开手了,你自己在衣服里蹲稳了,不要掉出来。”她急忙用脚爪挠住了他的里衣。只见他弯下腰去,把两只手都浸到了潭水里,右手拿着锋利鱼尾,朝着左腕上的黑线切去。

她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突然发现那黑线紧勒进他腕中皮肉中,想要割断必会划伤手腕。她惊得轻叫了一声想要阻止,却已晚了。他拿着鱼尾,毫不犹豫地直直向下切在了黑线上,黑线顿时绷断,手腕也被切开了一道寸许长的深深伤口,鲜血涌出,血色在水面以下悄然地大朵大朵地散开。

九霄被他这过狠的手法惊呆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水中血色。

“嘘……别怕。”他轻声安慰,不论是神情还是声音,都无比地平静,仿佛刚刚被切开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腕,仿佛动手的人不是他自己。

他把双手埋在水中,以左手掐住右腕让血慢慢止住的过程中,偏头对着怀中呆怔的鸩鸟笑道:“吓着了吗?没关系,不疼。”估计她理解不了,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也不是不疼,只是不觉得疼。”他又觉得自己简直是越解释越混乱了,恐怕已经超出鸩鸟小小脑袋的理解范围,他笑着摇了摇头,眼底却是无底的悲伤。

“你知道吗?”他说,“如果连疼都不会了,是件很悲哀的事。”

他只是随口自语,以为小鸟是听不懂的。

九霄却偏偏懂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腕上的那根黑线虽然勒得紧,但用鱼尾割断时明明可以小心一点,不会造成多大的创伤。他却像是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一般,重手切了下去,仿佛切的是一截木头。

那句话又浮上心头:他抛弃了他自己。

凰羽腕上的血慢慢止住了。他就不再管伤口,只把袖子一拽,将伤处草草地遮住。

“现在你注意……”他说,“我以这一只手施法,可以短时间地阻住一隙雨线而不被察觉。你的动作要快。虽然现在是白天,但越是白天守卫越会放松警惕,你机灵一些,找准机会,一定能从结界出去。等你出去之后,我会假装你还藏在我怀中,他们不会发现的。”

鸩鸟的嘴忽然一叼,叼住了他的袖口。

他微笑道:“我是不能一起走的。听话。对了……有句话你替我捎给九霄……”

九霄的动作顿时凝固住了,定定地盯着他等着听他说。

他却沉默了,低头看着水面,眸底流转着数不清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抬头对鸩鸟一笑,笑容中不知藏了多少凄凉:“算了,不用了。”

九霄想说:别啊,我听着呢,你倒是说啊。转念又想,不,不要听。要等再见到他,等他亲口说与她听。

她忽然伸出喙,在他的手心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仿佛在示意着某种约定。他只笑笑,托起鸩鸟在脸颊蹭了一下,然后目光闲散地扫过外面的守军。他们正在聊着天,没有注意看这边。

他装作无意地靠近到雨幕的边缘,微微抬起去掉了咒绳的左手,不动声色地运起仙术。

九霄可以看到他袖口洇出的血色。血色被雨水冲淡了,如淡彩的水墨画一般在袖上晕开。

雨帘出现了几寸宽的空隙。九霄飞快地从中间钻了出去,无声地掠上半空,匆忙中她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的人仰面目送着她,嘴角噙着清莲般的微笑。

跟毒虫们友好交流了一整夜的青帝,坐在案前托着额,头疼不已。毒虫扒拉了数千只,却毫无所获。这时昨天派去密林中的侦察小组回来了,鸩兵头目求见。青帝令他进来。

头目禀报道:“我们探到了北军营地所在,但是出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去了六人,回来五人,少了一人。”

青帝蹙眉道:“是被俘了吗?”

“不知。”

“不知?”

头目眼中闪着犹疑的光:“而且,我回来再核实少的这名兵士身份时,又发现我的列队中本无此人。”

青帝盯着他,缓缓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头目道:“我队中本无此人,是莫名多出来的。属下怀疑这是个细作。是属下疏忽了,请青帝责罚。”

青帝抬起一只手,道:“你等一下。”

头目屏声。

青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一点亮光在眸底闪动一下。

啊,是这样。

青帝指了一下头目,道:“你说一下探到的北军营地的情况。”

头目把跟着骑兵发现营地的过程说了一遍,道:“属下本该设法混入那处结界探查里面的情况,但当时有异样气氛,属下就令小队撤退,回来半途中才发现少了一人。”

青帝问:“什么异样气氛?”

“说不太清。只是觉得这营地让我们发现得太容易了。”头目道。

青帝眼中闪过重重思虑,道:“你退下吧。”

头目问道:“细作的事要查下去吗?”

青帝道:“不必了。我知道她是谁了。”

青帝匆匆去往九霄的军帐。横在九霄肉身身边的罂粟见他进来,扑棱一下立了起来,尽脸花儿没有脸,但还是明明白白流露了期待的神韵出来。

青帝点了一下头。

花朵一蹦老高:“找到了?!她在哪里?我保证不打死她!”

青帝道:“没有回来。”

“什么?”

“我判断她是化身成了一名鸩军。现在她已经进到北方军营去寻凰羽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很可能是出事了。”

罂粟呆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化成了鸩兵。对啊,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这周边最多的毒物就是鸩兵啊。这蠢货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地去冒险?”

青帝的眼中闪过黯然。沉默一阵,他才道:“她应该是认为我会主张猛攻,不顾及凰羽安危。”

罂粟道:“那么她是误会你了吗?”

过了良久,青帝才轻声道:“没有。”

“伏羲,你没有错。一个将领应该为全局做正确的取舍。只是九霄的冲动和固执……与年幼时的我一模一样。”顿了一下,罂粟道,“那么现在,你想如何做呢?”

青帝道:“根据前去侦察的鸩兵带回的信息,我认为现在探到的北军营地很可能有诈,或许是个陷阱。”

罂粟道:“那么,你是要连她一起放弃吗?”

他走到案前,看着鸩兵头目说明的那个北军军营方位,手指在羊皮地图上点了几点。沉思半晌,他道:“当然不会这样放弃。既然参破是陷阱,就可以使计中之计。”

罂粟忽然道:“伏羲?”

“嗯?”他看着地图,没有顾得抬头。

罂粟道:“如果九霄也被北军质押,如果对九霄的取舍会决定整场战役的胜负,你会如何抉择?”

他抬起头,看着罂粟,道:“我不会让事态发展成那样。”

罂粟没有再吭声了。有些话没有必要追问下去。千百次的战场经历告诉她,为领袖者无可抉择。若换成她自己,也会做与伏羲一样的决定。

他没有错。

帐外响起一阵扑翅声,一只紫黑鸩鸟从帘隙中冲进来时,青帝与罂粟都是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青帝惊喜唤道:“九霄!”

罂粟“噌”地弹起扑了上去,以花瓣化鞭,结结实实先抽了这鸩鸟一顿。然后它花须一裹,呈死缠之势狠勒了一下再弹开,骂道:“蠢货,还知道回来!”

九霄说不出话来,“嘎”地叫了一声。

青帝端详她一下,道:“是中了缚灵术。”他伸指在鸩鸟脑袋上点了一下。九霄顿时感觉有一层无形的网从身上散开了。

然后她施展之前罂粟教她的回壳之术,魂魄离开鸩身扑向肉身,鸩鸟的身形如烟一般散去。

魂魄归位,床上的九霄猛地睁开眼睛,忽地就往上起。肢体因为躺得太久而僵硬了,她起得太急,头一晕向前栽去,幸好青帝手快扶住了。

她揪住他的袖子,急急道:“我知道凰羽被关在哪里了。结界里面是个峡谷,峡谷里是个陷阱……”

她尽量清晰地把情况讲了一遍。青帝听着,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既然摸清了北军的计谋,这仗就好打得多了。”

九霄看着他的眼睛,道:“凰羽他……”

他沉默一下,道:“九霄,我知道你信不过我。”

“不是……”她低下头,道,“你要考虑大局,我懂。”

青帝说:“之前我们不知道他的情况,营救确实很难。现在既知道具体的方位,就有了几分把握。我会考虑个周全的营救方案。我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力而为。”

青帝的尽力而为,必须加一个“条件允许”,那是他的原则和责任,战役的最终胜利是他的底线,她能理解,过度的要求就是任性,她不能再苛求。

可是她心中有更重的云翳,她黯然道:“可是,伏羲,我最怕的是,他不想逃生……”

“为什么这么说?”青帝疑惑道。

她的眼前闪过凰羽被雨牢中伤人雨线扫身而木然无知觉的样子,他以鱼尾切开手腕时那可怕的冷静,他那即使在与鸩鸟说笑时,眼底也不能化去的沉沉死气。

九霄道:“我临走时他说过,他得留下,他有事要做。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帝思索道:“他的意思或是说会与我们里应外合。”

九霄喃喃道:“但愿如此。只是我总有些预感……反正,我求你……”说了一半她又咽了回去。对于青帝,不是一声哀求能左右他的,他只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她沉默一下,只道:“他说过有话要跟我说,我希望能听他亲口说给我听。”

说罢她就偏过头去对着墙壁怔怔地发呆。

良久,青帝迈到她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低声道:“九霄,你信我一次吧。”

在夜幕降临后,在青帝的调度和指挥下调整了布阵,大批兵力借着夜色掩映悄悄离开了营地,隐蔽绕行,深入林中。罂粟回到了九霄的耳边,鸩军也悄然做着准备。

天色微明时,黑色森林表面很平静,看不出有一场浩大进攻蓄势待发。

青帝立在一棵高大树木的树梢上做最后的观望。前方看过去仿佛是一片与别处无不同的莽莽黑林,其实是障眼法,那里山川地势的本来面目其实是一道大地的开裂,也就是结界隐藏下的大峡谷。

青帝用术法清目,才能破除目障,远远望到这个峡谷。

然后他低头再看了看手中的羊皮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个峡谷。也就是说,外人从不知道这个巨大峡谷的存在。颛顼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大地上造出这样一条峡谷,它必是存在很久了。可是它是从什么时候起存在的?难道一直被隐藏在结界之下吗?

难道很久之前颛顼就预料到自己会在战役中败退进北方森林中,特意留的一个藏身之地吗?

忽有兵士来报:“殿下,炎帝派人过来了。”

青帝这才记起,他担心九霄魂魄久久不归,肉身损坏,昨日就派人去南方炎帝那里求灵药,也顺便把战况描述存于玉简中传给炎帝,其中也提到了凰羽被俘的事。

炎帝的使者腾云而来,递上一盒灵药及回复的玉简。

青帝遣退旁人,开启玉简后,炎帝回复的内容让他心惊。

炎帝说,请他尽其所能保住凰羽。因为凰羽已无凤凰心魄来浴火重生,他的心魄之前用来做药,治疗九霄的伤病了。如果出事,就是永亡,再不能重生。

青帝猛地将玉简攥在了手心。

他知道,凤凰涅槃正常是五千年一次,其秘密就在于那颗不死心魄。可是就在三年之前,凰羽刚刚历经一次艰难的涅槃重生,其心魄的灵力应还是十分微弱,未必能担当起重生肉身的重任。但凤凰的肉身如果偏偏因意外死去,其心魄还是会尽其所能助其复生,成功的几率虽微小,也还是有的。

凤凰的浴火重生,是他考虑过的万一救不出凰羽的最后的退路。如今这条退路竟断绝了。

而且凰羽的凤凰心魄竟是拿去救了九霄的性命——是那段在百草谷中时发生的事吧。怪不得炎帝原本说九霄病情危重恐怕不治,后来竟又治好了,据说是找到了一味灵药。

那灵药竟是凰羽的心魄。

尽管对九霄与凰羽的前世恩怨已经了解过,但凰羽会为了她放弃永生,还是让他感觉很意外。

他捏着玉简,望向九霄所在的方向。

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必须要救出凰羽,不惜代价。

树下一抹红影飞身而来,他手腕一转,将那枚玉简藏在袖中。九霄足尖在枝干上轻点几下,已蹿上树顶,颤悠悠地立在他身边的枝叶上。

“鸩军已经按计划埋伏好了。”九霄的语气平静,他却看到她眼底压抑的狂热。

“好。要严令鸩兵伪装隐蔽,白天切不可飞动。东军已经分为两队包抄峡谷两岸,鸩军擅空袭,上空定要封锁好,严防颛顼逃走。入夜后,我会令小部分兵力从结界入口处,以锣鼓号角和火光假造声势,让颛顼误以为主力军队进入谷中。待吸引峡谷上方的北军兵力暴露后,听我信号行动,从敌军后方包抄袭击。”

九霄答道:“好。”

青帝顿了一下,接着道:“待我们真正的攻击开始,北军背后受敌,必定会阵脚大乱,兵力不能集中,峡谷中进去的我们的人就有机会把凰羽救出。结界被破后,你可以安排一部分鸩兵趁乱从峡谷上空进到谷中接应。”

九霄听懂了,答道:“好。”眼睛却没有看他,只望向前方那伪装成森林的峡谷。

他看她一眼,道:“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会尽力。”

“啊?没有啊,我没紧张啊,呵呵。”她睁大眼睛,故作轻松状。

他的脸上闪过柔软的无奈,道:“今夜要恶战一场了。”忽然他目光微转,唤道,“上神?”

九霄一怔,直到耳边罂粟应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青帝是在跟谁说话。

他对着罂粟道:“请上神看好她,不要让她乱跑。”

罂粟冷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对上神我指手画脚了?这还用你说,她敢乱跑,我抽不死她。”

九霄惊奇地“哎”了一声。

青帝睨她一眼:“难道我猜错了吗?”

他没猜错。她确是打算在安排好一切后,甩手跑路去谷中参与救凰羽的行动,反正有罂粟在,罂粟才是真正的鸩神,而且还掌握着鸩令,战事指挥完全可以扔给罂粟。

没想到竟被看破了,她不由得恼羞成怒。

青帝道:“你心境不安,更易冲动冒险,不适合参与救人质的事,反而有可能添乱。我派往谷中那队兵士都是精英悍将,就把事情交给他们,你专心做你的鸩神。”

她如何能放心?

无奈罂粟一片花瓣勒到她脖子上,阴森森地柔声道:“听不听话?”

“听听听听听啦!”九霄气急败坏,足下一点飞起,疾掠而去。

青帝目送着那一片红瓣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间。他低头展开右手,看了看那片玉简。他不敢把凤凰心魄的事告诉她,怕她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战役要胜,凰羽也得活。

否则的话,他不知道九霄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暮色时分,天空阴沉,变成凝重的铅色。天擦黑的时候,第一片雪花落下,很快发展成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却是没有一丝风。雪无声飘落,雪花密集到迷人眼的程度,几步之外的事物就难以看清。

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又诡异,九霄想到了可能与颛顼有关,她度量观望,忧心忡忡,遥遥传信息给青帝:大雪落后,北军冰白色衣甲更易隐蔽,对我方不利,原定计划是否继续?

青帝回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计划不变。

这一夜的北方森林分外寂静。铺天盖地的大雪把天地连成混沌一片,空气凝结,天地闭塞,寒气凛冽。百兽都感应到了一触即发的恶战,纷纷躲避进洞穴,敛声屏息。

离前日鸩兵探得的结界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森林的巨木间忽然出现一道道青色身影,如风一般袭向结界处。

结界入口之外的雪突有银光闪动,隐藏的守卫现出身形抵御。东军尖锋如一把绝世利器所向披靡,电光火石间斩杀守卫,手中举着青帝授予的金色塔形法器“浮屠塔”冲向结界,法器放出耀眼光芒,光芒所至之处,将结界撕开一道裂口。

无数青甲东军和青翼鸩军从隐蔽处现身,火把在暗夜里燃起,雪片落入火焰中发出“哧哧”轻响。

一队队兵士们如暗风汇聚,以洪涛之势攻向结界。雷鸣般的战鼓声像是从地底传来,声势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电奔掣。

东军尖锋攻入结界内,浮屠塔发出万丈金色光芒,充斥整个结界内壁。结界如气泡遇到针芒一般瞬间破裂。

在法器光芒的照耀下,整条峡谷瞬间暴露,如大地瞬间裂开。尽管有心理准备,远远观望的人还是感觉十分震撼。

峡谷的万韧绝壁之上,颛顼俯视着谷内情形。他一身漆黑战袍,骑在青鳞瑞兽背上,峡谷中破结界法器耀出的强光一闪即逝,光落在他阴沉的眼中,若地狱业火在跳动。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密密雪花落在盔甲上,积了厚厚一层。

这场他以法术招来的大雪,给不擅长在冰天雪地中作战的东军造成了很大障碍。擅长半空作战的鸩军也会因视野不佳,攻击力大打折扣。

攻入谷中的东军和鸩军遇到了北军的顽强抵抗。这一条他布下杀阵的峡谷中除了囚在雨牢中的凰羽,还有万名北军,借着大雪遮掩,可明斗,可偷袭,使双方即使短兵相接,也难以判断北军人数。

有足够多的诱饵才能钓得大鱼啊。

待东军大军入谷,他就可以启动布下的风系杀阵了。杀阵启动,他早已埋伏在峡谷上方的北军主力居高临下地截杀,谷中不会逃出一个活物。

包括那万名北军。

那是必要的牺牲。

攻入谷中的东军执了许多火把,本意或许是因为夜黑照路所用,在夜间大雪中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了,远远望去只闪着微光。不过东军夜攻却执火把,不是有暴露自身之虞吗?颛顼心中生起些许疑惑。随即又看到谷中东军以火把投掷对手,触物即爆燃出一片火,腾起滚滚浓烟。

原来这火把还有火雷弹的功效啊。可惜即便是这样,也救不了他们。

颛顼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冷笑。不过片刻之后,这冷笑就凝固在嘴角。他发现这些火把落地后冒出的浓烟很多,很快就在谷底弥漫了一层。他从上方俯望,只能听到震天杀声,看到隐约身影,竟难以判断东军已经有多少兵力进入到了谷中。这会影响他发令的时机。眉头一蹙,他伸出手来,打算以自身的风系灵力招来阵风,吹散烟雾。

手伸到一半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猛然收缩,神情瞬间凌厉。

其中有诈!

他掉转矛头,望向身后无边雪幕的时候,看到一名手下急奔而来:“禀殿下,周围发现东军和鸩军的埋伏!”

瞬间犹如地狱修罗附体,他沉声道:“掉转方向,突围!”

埋伏在北军身后的东军和鸩军从雪色中现身,天上地下,青压压一片煞气。“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引自《吊古战场文》)”。像是天地突然颠倒,乾坤一片混乱。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峡谷中的烟雾中,问帛抬头看了一眼。带领攻谷鸩军的正是问帛。她知道上面的攻击已经开始,颛顼暂时无暇启动谷中杀阵,就急忙抽身撤出战团,赶往九霄所述的雨牢所在。峡谷深深,大雪弥漫,很是难寻。

峡谷之上,东军和鸩军以乾坤难逆之势逼得两岸北军节节败退。偏偏北军身后又是那万丈沟壑。

已经有北军从边缘纷纷坠落,跌入地狱般的深渊。

混战之中,颛顼骑于兽上崴然不动。

远远地,他看到了九霄在暗夜中现身。

他看着她,以极平静的声音高声问道:“我只想知道,是你杀的我吗?”

九霄的眸中如浸了这漫天冰雪,平平地答道:“她说不愿亲自动手,让我替她来做这件事。”

颛顼恍然大悟,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总算是清楚了。

他仰天大笑几声,道:“原来如此。你是你,她是她。怨不得时真时假,无法辨别。原来她一直都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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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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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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