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罂粟花畔桂树青

第40章 番外  罂粟花畔桂树青

第40章番外罂粟花畔桂树青

中秋将近,天上月亮日渐满盈,桂树梢的金黄小花悄然绽放,广生殿的仙家园林里暗香浮动。

桂树枝上悬了一块月光石,散发出莹白光芒,照映着树下木案前读书的男子。儒袍浅青,容颜俊雅,正是趁着夜间清静读书的青帝伏羲。这些日子他的广生殿里实在是闹腾了些,这片刻的月下清闲也是难得的。他伸手端起茶杯将杯中已凉的残茶饮尽,落入茶中的桂花粘在舌尖,抿出一缕甜香。

目光落在书上不曾移开,他用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添茶。”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侍女上前倒茶。他这才从书上移开目光,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平常身边伺候的侍女们一个也不见了——定然又是被那位祖宗唤去了。不远处的莲塘那边,传来一阵喧闹的欢声笑语。他的园林素来清雅静谧,多年不曾这般吵闹过了。忧愁地叹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踏着月色信步走去。

池畔坐着蔷薇花精,怀中箜篌乐声如银色水滴在空气中悦耳地滚落,池中睡莲朵朵绽放,紫衣的睡莲花精在水面轻盈起舞,薄纱长袖妙曼舒展,美不可言。池边的景观石上围坐了一圈各种花草精灵,正看得兴起,一边看还一边嗑着瓜子聊着天;睡莲舞到精彩处时,花精们纷纷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

岸边一块大石上的一角小亭之中,摆了一张锦缎软椅,本是青帝随身侍女的那两个丫头正伺候在软椅两侧,一个执扇,一个端茶,一边欣赏着歌舞,已然将她们的正主子忘到了脑后。青帝不由得蹙了眉,踱到亭边,眼锋朝那椅上扫去,却意外地看到椅子是空的。

侍女们见他来,连忙拜下,笑嘻嘻道:“罂粟果然把殿下带来了。”

青帝一怔:“什么?”

侍女似是忍着笑:“殿下月下佩花,十分风雅,分外别致。”

青帝更不解了。池边围着的花精们发出一片窃窃笑声。

他愣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抬手一把抓住耳边发际别着的一朵大红花。罂粟在他指间发出一声尖叫:“轻点轻点轻点!碎了碎了碎了!”

他捏着花儿,恼火道:“又来这一套!警告你一百遍了,不准随便跑到我的头上来!”

见他生了气,围观的花草精们见势不好,纷纷溜走回到草木上去,捡起各自的职责:有的负责花枝美艳,有的负责香气幽幽。水面上舞蹈的睡莲也吓得“嗖”的一声钻到花里去,装作一朵本本分分的睡莲。

“啧啧,你看看,把大家都吓跑了,你好没意思。”罂粟花枝一挺,从他的掌握中脱出,落在锦缎椅中,化成一朵更巨大的花头。虽然它连个人形都没有,却凭着几片叶子硬是撑坐出了个人样。它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道,“好无趣啊。我是看你整日里闷头看书,太无聊了,就趁着夜色美好,把园中花精们召集起来,唱个歌,跳个舞,给你解解闷,没想到你这般不领情。”

“我谢谢你啊。”青帝哼了一声,“看您说的,好像是为了我一样。殊不知自从您来到长生殿,每天不是聚乐,就是聚赌,把我个清静的园子搞得夜夜笙歌,乌烟瘴气。我家一个个单纯美好的小花精们,都被你拐带坏了。”

“哎呀,你小子倒敢抱怨!”罂粟的一片叶子在扶手上“啪”地抽了一下,“我倒是想远走高飞,还您清静,是谁硬要把我囚禁在这个无聊的地方的?是谁?是谁?!”

青帝没话说了……

没错,这尊难缠的前鸩神化成的暴走花精,正是他亲手捏着带回长生殿的。真后悔啊,为什么要答应九霄照看这朵破花啊。

凰羽与九霄大婚之后,这朵罂粟就整天不干别的,只管趴窗户、听墙角,千方百计地窥视新婚小两口的二人世界,活生生变成了一朵变态奇葩。某天它被九霄抓了个现行,把它倒拎在手里甩得花瓣凋零……它恼怒又委屈地咆哮道:“你以为我稀罕看你们两个腻腻歪歪!我还不是盼着你们赶紧生两个蛋,继承羽族和鸩族的王族香火!”

它为两族的未来操碎了心,九霄却毫不领情。恰巧青帝来梧宫拜访,九霄就将花朵往他怀中一丢:“伏羲,拜托你照料这朵花。”

于是,青帝离开梧宫时,手中执了一朵艳丽罂粟。稀奇的是这朵罂粟一路嘶声大叫:“你敢赶我走!我饶不了你……凰羽你要努力……九霄你肚子要争气……早日生蛋!记得要生两个!两个……”一路引得羽族族人纷纷侧目。

青帝把罂粟带回东方天界广生殿,在园林里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

别在他耳边的罂粟观望一会儿,明白过来,怒道:“你要活埋我?!”

他的花锄一偏,险些铲到脚趾上。

“你现在是一棵花儿,我是要把你栽在这里。你看这里日晒充足,土壤滋润……”

罂粟“嗖”的一声从他的耳畔跃下,一蹦三跳地逃开:“我不要被栽在地上!我好不容易摆脱鸩神那个桎梏重重的身份,从此以后要做一朵自由的花儿!”

“花儿哪有自由的?你不要乱跑好吗?样子怪得很……”

这朵罂粟也不是不能化成人形,只是化成人形就是九霄上神的模样,免不了暴露天机。因此也不用别人叮嘱,它就自觉地维持着一朵花头的模样,只是动作起来模样的确是诡异了些。

罂粟可不是他青帝能管教得了的。它虽然不再是鸩神,灵力也薄弱得很,但上神的架子还在。青帝也尽量地容忍它,心里说就当成一只花精养着就是了,反正他这园子里花精多得是,也不多它这一只。

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朵花儿花了三天时间,降伏了广生殿中所有花草精灵,横行霸道,称王称霸,园子里机灵的花精都变成它的仆从,称它一声“罂粟尊主”,最漂亮的牡丹精都负责给她捏“腿”——捏的不过是一段花梗而已。它还时不时地聚个戏场、摆个擂台、设个赌局什么的,喧哗异常,广生殿万年的清静毁于一旦,青帝想安静地看会儿书还得找个角落躲着。

它却不肯放过他,使尽各种小手段诱他出来与众花精同乐。

青帝觉得头疼得很。这时候来了根救命稻草:炎帝贺十五万六千岁寿辰,发来了请帖。青帝从未如此开心有人请吃饭,他骑着白鹿,提前三天就上路了。临行前他叮嘱守卫严加看守罂粟,不得让它离开广生殿。除此之外,就算它把神殿拆了……他也无可奈何。

青帝拍了一把白鹿屁股,一溜烟地逃出数百里,心情无比轻快。

广生殿的正主逃了,罂粟就更加肆无忌惮,每日里花样百出地玩耍。只是广生殿虽大,有趣的人却少,远没有昔日里跟九霄在一起时拌嘴打架来得有意思,唯一好玩的青帝也开溜了,罂粟感觉一天比一天没意思,想要到外面四处逛逛,又被守卫看得死紧,它一朵灵力薄弱的花儿逃不出去。

在青帝前去赴宴的第六日,广生殿里忽然来了客人。

罂粟得到这个消息,兴奋得花头都炸得比平时大了一倍,如同孩童听说有新玩具,也不问来人是谁,一蹦三跳地就往前厅蹦去,慌得伺候它的蔷薇追在后面喊:“尊主莫要这样跑去,会吓着客人的……”

罂粟可不管这些,直蹦到厅里去。正恭敬地站在厅中等候的客人见一朵一人高的大红花跳到跟前来,唬得险些坐在地上。待回过神来,他捂着心口道:“哎哟,这不是九霄上神养的那朵花精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此时罂粟也认出来了,来的是熟人——司命星君。

它发自内心地欣喜——实在是太无聊了,看到熟人尤其开心。它熟络地拿花叶子拍了拍司命的肩膀:“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快请坐,来人,上茶。”

司命星君忐忑地坐下,看着这朵罂粟端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对侍从颐指气使,俨然主子一般,不由得心生迷惑。沉默一会儿,他担忧地问:“青帝他……还好吗?”

“那小子去南方给炎帝贺寿了,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司命星君听它把东方天帝称作“那小子”,心中尤其惶恐:“我本是来拜托青帝一点事,殿下既不在家,那就下次我再登门拜访,在下告辞……”

忽然头顶一片阴影笼罩,他抬头一看,那朵巨大的花头伸了过来,黑色花蕊做出一个颇是阴森的微笑表情:“说说看嘛,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不必了……”

“你瞧不起我?”罂粟的气场越发阴森了。

“不敢不敢。”司命星君擦擦暗暗冒出的冷汗,赔笑道,“在下就是想求青帝在九霄上神那边说个情。”

“哎,这个忙我尤其可以帮啊。我在九霄那边可是大红人!哦不,大红花。不瞒你说,在九霄上神面前,我的面子可比伏羲大。”

“真的?”司命星君很是怀疑。这罂粟再得九霄的宠,也不过是个宠物,面子怎么可能大过青帝?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罂粟得意道,“我敢抽九霄的脸,伏羲他敢吗?”

这倒是真的。司命星君亲眼见过九霄上神跟这朵罂粟扭打成一团,而九霄并没有手起掌落把它灭了,可见其在上神心目中地位之重。想到这里,司命星君信了,苦着脸道:“是这么回事。我无意中一不小心知道了九霄上神的一点小秘密。虽然上神说了会放过我,但我思来想去,以上神的行事作风,以后必会找机会杀我灭口。其实我这人胆子特别小,是万万不会把那秘密说出去的。还望您跟上神递个话,留在下一条小命。”

说到悲情处,他双膝一软,就要跪在大花面前。罂粟伸出花叶子托住他手肘,慈祥地道:“好说好说,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果真?”司命星君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过……”罂粟的语气顿了一下。

司命星君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罂粟道:“不过,我要求司命星君为我做一件事当作酬劳。”

“只要是在下能办到的……”

“能办到,此事唯有你能办到。我在这个广生殿里快要闷死了,你施个时光逆流之术,将我送往过去的时光里玩一阵子。”罂粟状似随意地说。

司命星君暗暗吃了一惊。对常人来说光阴如一条河流,只能往前奔涌,不能逆流而上。而作为司命星君,却有一点特权,能捕捉这条时光之河隐秘的旋涡,将某个人送往某个时间。这件事极少有人知道,这朵花精是听谁说的?

司命星君犹疑地看了一眼罂粟:“您果然见多识广。可是您既然知道这个术法,也就该知道滥用此术是违反天规的,若是您回到过去,做了什么事,造成历史被更改,那罪责就大了。”

罂粟冷笑一声:“你少来这套。你曾收过多少人间鬼界的贿赂,又有多少人借你的手穿越来穿越去,人间盛起穿越之风,还不是因为你滥用职权?信不信我在天帝面前告你一状……”

司命星君冷汗都下来了,这罂粟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他吓得急忙拦住它的话头:“您要去往什么时间,我答应就是。”

罂粟沉默一下,道:“我要去往十五万年前。”

司命星君一愣:“十五万年前?那时候混沌初开,神魔混战,乱得很,你去那时做什么?”

“那个时光里有我想见的一个人……你不要管那么多,送我去就好。”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送你去容易,可你未必能活着回来。”

“少啰唆。你把时限定成……四百年,嗯,我去玩四百年就回来。”罂粟的声音低低的,透着神往和思念。那个人,在那个时间出现了四百年,然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十五万年了,她都记不清他的样貌了。再次见到那个人,是它漫长生命里最深的企愿。

司命勉强答应了,站起身来,踱到离罂粟十步远处,手捏指诀,施起时光逆转之术。随着司命手势的挥动,罂粟看到身周的景物渐渐地扭曲变形,身体渐被奇异的吸力拉成扭曲的形状。它紧张又激动——这就要回到十五万年前了吗?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你在做什么?!”

罂粟透过变形的视野看到有人冲了过来,青衣俊颜,一脸震惊的模样,正是青帝在这关口回来了。他不是过两天才回吗?可真会赶巧……别拦它,它一定要回去见那个人……心一横,它一头冲着空气中旋涡的中心扎去,眼角模糊地扫到青帝也被卷入这旋涡当中……

厅堂中起的一阵旋风迅速消泯,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呆怔怔的司命星君。

“刚才是谁闯进去了?术法都被打乱了。”司命星君蹙眉回想了一下,忽然面露惊恐,“那个人好像是……青帝?糟了,闯大祸了……”

青帝原本是要两天后返程的。可是昨日在炎帝寿筵上时,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于是他提前告辞,驾着快云赶回广生殿,一落地就到处找罂粟。及至赶到前厅时,他正好看到司命星君正在对着罂粟施什么术法。罂粟的真实身份非同小可,他认定司命星君定是要对其不利,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便冲上去阻拦,不料被卷入了一个奇怪的旋涡之中。

他不知自己在一片虚空中飘浮了多久。身体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意识,他想要施法脱离这奇怪的地方,却无法调动灵力,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睛可以看到景物,有无数模糊而混乱的影像,万千繁华、沧海桑田像流水一般掠过眼前。他静下心来,想了一阵,明白过来了——这是进到了司命星君的时光逆转术中了啊。再想一想罂粟的性情,就连前因后果他都猜了个大概。定是罂粟闲得难受,缠着司命星君送它展开一场时光之旅的。他冒失闯入,也被卷进来了。那么罂粟在哪里呢?他往四周看了看,纷乱影像中没有罂粟的影子。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甚至在这时光的河中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芜焦枯的土地上,四周仿佛有很重的灰黄色雾气,看不清远处,望不到天空,只是头顶的雾气透着隐隐血色。空气仿佛是凝滞的,带着浑浊的味道。

终于抵达时光的彼岸了。这是什么年份,什么地方?他慢慢动了一下,想坐起来。突然“嚓”的一声,一柄漆黑的利器贴着面颊插进泥土。他吃了一惊,定睛看那把利器。

这是一柄漆黑的三叉刺,透着浓重的煞气。

这把兵器十分眼熟啊!他惊喜地抬头,看到旁边一块赭红大石上坐着一名红羽少女。

是的,红羽少女。她的身上覆盖着红色羽毛,权当衣裙,洁白的肩膀、手臂、腿儿都露着,双足也是赤着的,纤细的脚踝上套着一只骨镯。

“不要动。”女子的眼睛紧盯着远方的雾气深处,并没有看他,只冷冷地飚出一句警告,“你是我的俘虏。若是想跑,我便杀了你。”

青帝并没有想跑,只仰着望着红羽少女。顾不得避讳这女子有些暴露的打扮,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她的脸,移不开目光。

红羽少女观望完毕,从石上一跃而下,两条修长的光裸小腿立在青帝的面前。她伸手拔出支在他身边的三叉毒刺,拿刺尖小心地挑了一下他的青布衣角,漂亮的眼睛里闪着迷惑:“你穿的衣服是什么东西做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仰望着她,喃喃地唤了一声:“九霄……”

“九霄?我不叫这个名字,他们都叫我血鸩。”少女歪头思索了一下,忽地笑了,笑容若最明亮的霞光照得人眼花,“这个名字不错,以后我就叫九霄吧。”

“什么?”饶是青帝英明智慧,也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状况。再加上这少女的容颜跟九霄一模一样,他的智慧被冲击成一团乱麻。

少女手中毒刺突然一翻,逼到他的咽喉,厉色道:“你是神族的奸细吧?走,跟我去见魔尊。”

青帝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对抵在咽前的毒刺视若无物,目光只锁在她那张明丽绝艳的脸上:“九霄,是你吗?”

“嗯,以后我就叫九霄。”她说,又盯了他一眼,“你这个人有点奇怪。”毒刺又抵到了他的腰上,“跟我走。”

青帝茫茫然地走了几步,看到远处天地不分的混沌处,正在慢慢升起一个巨大的、血色的球体,几乎占去了半个天空。

“那是?”他眯眼望着。

少女奇道:“怎么,这个都没见过吗?”

“那是太阳吗?”

“太阳?我们都叫大火球。不过太阳这个名字不错,以后就叫它太阳!你这人还挺会起名字的。快些走,等大火球……哦不,等太阳升到头顶,我们两个都要被烤焦了。”她用刺尖在他腰上轻抵了一下催促着。

青帝突然明白了身在何处,此是何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啊,九霄,是你啊。”眼睛里蓄了笑意,若清泉沁心。少女不由得一怔:“你是不是有什么病?”

他的笑意更深了。

那个正在缓缓升起的大火球是远古时期初升的太阳,他是来到了盘古开天辟地的创世之初,混沌之始。

十五万年前。

“九霄,你多少岁了?”他问。

“哼,说出来吓死你,我一千岁了。”她答道。

没错,这名少女正是真正的九霄,未来的鸩神,后来的罂粟。

炎帝曾经说过,九霄上神用一根红羽化出的假九霄,其实是真九霄最初的模样。此时,青帝仔细看了一眼身披红羽的少女,真的呢,跟那个假九霄很像。

他是如此幸运,能够逆流时光十五万年,看到九霄最初的模样。

他的眼角扫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嘴角噙着笑,由她押着前行。忽然,他望到前方大地裂开一道沟壑,深不见底,透着阴森之气。他猛地停了脚步:“等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见我们魔尊啊。”九霄道。

“你们魔尊?”青帝疑惑了。他回想了一下对洪荒历史的了解。据史书记载,鸩神是神族炎帝的座下悍将,是魔族的对头啊,怎么事实有些不对?他打量她一眼,“你是魔族的?”

“当然了。”九霄眉一挑,“我是血鸩化成的妖,当然隶属魔族了。少废话,快点走……”她说着拿着毒刺作势要戳他。

青帝冷不防出手,“啪”的一下,九霄手中就变得空空如也。她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只见她的武器已被这个男人稳稳地握在手中,他的动作如此之快,是如何夺去的她都没能看清。九霄急了,扑上去就抢,青帝轻松躲过。情急之下,九霄肩后的火色大翼都冒了出来,各种招式都使了出来,却硬是抓不住青帝一片衣角。几个周旋之后,她竟被他绕到身后捏住了两个翅根,如何扑腾也挣扎不出。她急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怒骂连连。

青帝心中大爽。想那十五万年之后的罂粟在他的神殿中作威作福,如今有机会收拾一下她的前身,也是有意思得很。而且现在这个九霄不过才千岁,灵力尚低微,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不要挣扎了,”他说,“九霄,你站错队伍了,你本应是神族的人。告诉我神族的营地驻扎在何处?带我过去。”

“你少骗我了!”九霄一边努力扑腾着,一边尖声叫嚣。

青帝也不跟她废话,掐着她的翅膀就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脚下腾起祥云,疾速前掠。九霄见他腾云驾雾,心知是遇上了高手,也不再挣扎,只把嘴巴一抿,头别向一边生着闷气。

青帝拎着她驭云飞了许久,只见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天际是混沌不清的雾气,倒是那巨大的太阳快要升到头顶了。空气越来越灼热,九霄耐不住叫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的羽毛都快要烤焦了啦!”

青帝心中也焦急,道:“你倒是告诉我神族在哪里啊!”

“我比你还想知道啊!”九霄怒道,“勘察敌军的阵营所在是我的任务啊!我要是找得到,早回去领赏了,哪能遇到你这么个倒霉货!”

青帝一想,说得在理。这上古的烈日真不是开玩笑的,他遂先压下云头,带着她避到一片赭色大石的缝隙中去。落下之后,在石缝中找到一处凹进的浅洞,二人避进去,背心抵着石壁,总算是躲得一片清凉。

九霄抱膝缩了缩身子,尽量离他远些,怨怒地瞪着他。青帝的神色却温和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年幼的九霄,他总是忍不住微笑。

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怒道:“你笑什么!你不是我们魔族的,又连神族的营地都不知道,看你能驭云飞行,也不是人族,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来此游玩的。”他说。

据他所知,司命星君的时光逆流之术是有时间限制的,把人送到过去的时光里,到了那个限定的时间之后,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只是不知罂粟要求司命设定了多少时长。一年?十年?不知道。反正迟早会回去的。他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抱了“到此一游”的轻松心态。他也清楚这时光逆流术有极大的风险:人在过去的时空里如果贸然干涉一些事,会导致历史被更改,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来到此处后他本想尽量只做个旁观者。可是当他听到九霄自称魔族的人时,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历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外面巨大的太阳到了正当空,他们甚至能听到土地被炙烤得焦裂的声音。他们所处的山隙虽然晒不到,炽热的空气还是一团团地袭来,闷热难当。血鸩是从烈焰中化生的精灵,这点灼热并不在意,而常年生活在空气清润的东方的青帝却感觉十分不适,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九霄瞥一眼他额头冒汗的模样,说道:“过一阵就好了。”

青帝只觉得十分难挨,捏了个指诀,指间升起一朵小小的青色云朵,升到二人头顶,投下一小片凉意,顿时舒爽多了。九霄惊讶地看着,张圆了嘴巴:“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雨点从云朵里落下,落在她的脸上,冰凉沁肤。

“啊!雨!”她欣喜地伸手去接雨珠,还探出舌尖去接,抿着嘴巴尝了尝,开心得眼睛都闪着光,不可思议地盯着青帝,“你竟会招雨!”

“这不是招雨,只是一个纳凉的小术法。”他微笑着看她。此时她的神情如单纯的孩童。难以想象在以后的数十万年里,她是如何一步步变成那个霸道张狂、不可一世的鸩神的。他更无法把眼前这个少女跟后来那朵坏脾气的罂粟联系起来。

她着迷地伸手感受着细细雨丝,低声道:“我很久没见过雨了。上一次下雨是在二十四年前。那场大雨变成一场大洪水,数十天才退去,人族和走兽几乎灭绝。”

青帝知道洪荒时期天地未清,气候极端恶劣,不是极旱就是水灾。而造成这一切不仅仅是自然形成的,也是神、魔两族长期的恶战所致。魔族的行事方式是消灭一切异类,将神族、人族尽数屠灭,占领这个世界。而刚刚出现的弱小人族是受神族庇护的。

他看一眼九霄,道:“你不是魔族的吗?为什么要痛惜人族的存亡?”

她红了脸,顶嘴道:“我哪有!好吧,其实我觉得人族挺可爱的,我不懂魔尊为什么要灭了他们。”

“九霄,你心存善念,本就不是魔族的禀性。你应是属于神族的,去投奔神族吧。”

她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角:“我才不信。我是妖,所以一定是魔族的。”

“妖并非魔。魔由心生,你心中有善,所以不是魔。”

“什么是善?我只知道对和错。为魔族尽力,争取领地,让我族生存下去才是对的。”

“我告诉你什么善。”他说,“善就是怜惜之心。你对人族的怜惜之心发自本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你问一问自己的内心,对于庇护弱小人族的神族,难道没有景仰之情吗?”

她愣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听你的。我不能背叛魔族,魔尊会杀了我的。”

“你看,你对于魔尊是惧不是敬,你把自己归属于魔族,仅是因为你出生在他们的领地。”青帝说。

她又是愣了半天,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不听!你不要再说了!”她紧闭的眼睫颤个不停,透露了内心的激烈斗争。

青帝也不再说下去。

巨大的太阳渐渐偏沉,外面没有那么酷热了。青帝收了雨云准备捉着她继续寻找神族的营地。他们刚要迈出去,外面突然传来震耳轰鸣,如万钧雷霆滚落荒原。一瞬间狂风挟着沙石冲进山隙,迎面扑袭而来。青帝下意识地一挡,将九霄挡在身后,接着大袖一挥,以灵力弹出一层护体禁制,将二人罩在其内。

九霄躲在他身后揪着他的衣服,看着这层禁制惊叹道:“哇,这什么东西,好挡风啊。”

青帝蹙眉盯着山隙外瞬间罩下的无边昏暗,问道:“你们这里气候变化都这么突然吗?这一阵怪风来得毫无征兆!”

九霄道:“什么啊,这不是风,是要打架了,定是我们魔族跟神族的军队遇上了,哎呀,我得去帮忙。”说着她就往外冲。

青帝一把揪住了她:“我可不允你帮魔族的忙。你老实待着,跟我一起看热闹就好。上古洪荒神魔大战,我一直很神往呢。”

“什么上古?”九霄听得迷糊,青帝也不解释,拉着她的手腕,撑着禁制走到山隙出口处向外张望。

此时巨大的夕阳正在渐渐沉落,整个世界都被浓重的夕照染成猩红的颜色,混沌的异世被狂风和沙尘席卷,昏暗模糊的视野里可以看到重重恶兽魔影,青黑的巨刃如丛林般密集,魔戾之气铺天盖地,魔兵如汹涌潮水般,大地随着震耳嘶吼颤抖着。

云雾深处迎来无数青甲兵士,他们正与魔兵混战,厮杀声响彻大地,一时间血液横飞,腥气弥漫。

青帝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被这古战场的宏大和惨烈震慑。半空里突然有一片红光掠过。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头火色麒麟背上骑了一名英武的年青将领,身披金色鳞片制成的战甲,手执武器,威风凛凛,所至之处的魔兵被杂草一般齐腰斩断,麒麟的口中也喷出团团火焰,魔兵们在火焰中惨叫着化为灰烬。

青帝遥遥望了一阵,终于从兵器认出这个人来,惊叹道:“那是炎帝!”此人用的那把兵器十分怪异,却是很有特色:一把巨大的药铲。这把铲子十五万年后炎帝他老人家还用着呢,真是结实耐用啊……

身后的九霄讥笑道:“什么炎帝啊?真没见识。那是神族的大帝,神农。”

他这才想起“炎帝”之号是后世天帝所封,现在的炎帝只是神农。

这一场恶战持续了一日一夜,在次日太阳要把双方兵士晒焦之前,以神族略占上风的战果收兵,荒野铺了一层尸体,血液经阳光熏烤,腥味冲得人恶心欲晕。这一日一夜间青帝看古战场看得兴致盎然,九霄却疲惫得很,倚在他的背上昏昏欲睡。

青帝见双方退兵,拉着九霄,施了个隐身咒,追随神农兵而去。九霄半睡半醒间被拖着走,已是忘记了反抗。他生怕跟丢了,暗暗驭起飞腾之术随在那头火色麒麟身后不远处。眼看着大军拐过一个山坳,他紧随了过去。一转过去,一道青黑锋刃挟着凌厉劲风劈面而来,隐身咒顿时被破。青帝瞬间看清了袭来的是神农那把药铲,他灵敏地躲闪开,身后却还拖了一个九霄,药铲锐锋冲着她的面门袭去。

他大惊之下想要拉开九霄,却已是来不及。眼看着药铲就要砍中九霄,他的心中一片冰凉,无比懊悔——错来到历史之中,本不该做任何干涉,却多事地把这个时期的九霄拖进了危险绝境。难道九霄会因为他的失误死在神农的手上?那么后世不会再有九霄上神,不知有多少历史会被改写,多少人的命运会被改变……

一念未完,只听“锵”的一声,一柄三叉毒刺抵住了药铲。

九霄也非等闲之辈,怎会坐视等死?青帝暗呼万幸,想要开口解释,却见神农盯着九霄冷笑一声:“魔族血鸩!”电光火石之间,他与九霄打了起来。

青帝连忙高呼:“神农请住手,我们并无恶意!”

神农熟知血鸩之毒,哪里肯信,招式迅猛强势。修为尚浅的血鸩很快招架不住。情急之下,青帝硬冲入战团妄图把他们二人分开,一边喊了一声:“我们是来投奔您的!”

只听“噗”的一声,血色飞溅。

神农收回兵器,后撤两步,看着面前诡异的一幕。

九霄的毒刺透入了青帝的右肩,青帝的神情呆怔怔的,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刺入自己肩部的剧毒尖刺。

九霄也愣愣的,半晌才冒出一句:“……你没事吧?”

“你……”青帝连气带伤,毒素上头,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青帝被一阵闹闹嚷嚷的声音吵醒,还有一声声沉闷的敲击声在旁侧响着。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头痛得厉害,那敲击声如锤子般一下下地敲打在他脆弱的太阳穴上。他蹙眉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个女人正拿着一块圆石,一下下地槌着石槽里的草药。四周的光线有些暗,依然可以看清凹凸不平的石壁。这是一个山洞。身底下是蓬松柔软的触感……是个草窝……

于是他知道了,他依然滞留在洪荒世界。

女人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向躺在草窝里的人。青帝这才看清这个捣药的女人是九霄。九霄问道:“你醒啦?”

他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九霄急忙从洞口跑出去喊人了。

他努力撑着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一张兽皮滑下,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他抓着兽皮惊恐地遮住了胸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九霄领着一个人从洞口走进来。他眯眼看去,是身穿鳞甲衣的神农。神农走到草窝前看了看他的脸色,探了探脉搏,转头对九霄道:“你的鸩毒着实厉害。我在他身上试了上百种草药,总算是找到对症的了。你按这个方子再配些解药,以后再误伤别人也好及时施治。”

九霄点头。

青帝此时仍然昏沉的头脑捕捉到这些话,懵懂感觉哪里不对:传说中不是神农尝百草吗?怎么变成神农让他伏羲尝百草了?鸩毒解药……以后在数十万年中九霄赐给中毒者的解药,就是在他身上试出来的吗……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衣服,为什么穿在九霄的身上……

只听神农嘱咐了一句:“多给他喝点水。”然后就离开了洞穴。

九霄捧着一个泥陶罐送到他口边,吓得他抱着兽皮往后一躲。九霄眉一竖,道:“神农大帝让你多喝水,你没听到吗?”

说完她硬扳着他的脑袋,把水罐的边缘按在他口边。青帝中毒无力,竟就这样被灌了几口,嘴角溢出的水沿着颈子一直滑到深处,九霄伸手就替他抹了一把胸口上的水渍。他浑身一抖,被水润过的嗓子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别碰我!”

九霄恼道:“我没日没夜地伺候你好几十天了,现在让我别碰?你以为老娘愿意碰吗?”

青帝一怔。怪不得一觉醒来肩上应有的刺伤都愈合了,原来他昏睡了这么久了吗?就这样光溜溜地……

他惊慌地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听到这话,九霄把罐子“啪”地一搁,一肚子怨气滚滚而来:“你这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傻子?一开始挟持了我到处找神族,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路的。结果神农大帝也不认你,上来就打!打就打吧,老娘我喜欢打架!可是我们打得好好的,你冲上来掺和什么!知不知道被老娘的毒刺叉到必死无疑?幸好神农大帝在场。为了你的这条小命,我……我……”说到这里,她竟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跺脚,她扭身飞奔出洞。

青帝在后面虚弱地抬起一只手:“你还没有告诉我……对我做了什么……”

三天以后他才可以站立,用九霄丢给他的一件兽皮缝成的衣服围在身上,也只是从肩部以下遮到大腿根。虽然依然很暴露,但总比全裸好得多。这几天九霄一直在生着气,他始终没能问清她对他做过什么,心中着实纠结。

勉强扶着石壁走出洞外,他暗暗运气试了一下自身状况,经脉竟被鸩毒麻痹了大部分,无法运用灵力。想来是神农刚刚配制出的解药,尚未能像未来那样精纯,达不到药到病除的效力。

此处地处山野,山中有许多洞穴,人类就居住在这些洞穴之中。人们身穿树叶编成的衣服进进出出,狩猎劳作,生机勃勃,一片祥和。他跟遇到的人打听了一下,这里原来叫作“陶地”,是被神族庇护的人族聚居地,也是神族驻军休整的机密营地。

他找到了神农的洞穴走进去,神农正在研究一张绘在兽皮上的地图。见他进来,神农指了指地上的一张豹皮让他坐下。卷起地图,神农打量青帝一遍,问道:“你是谁?从何处来?”

青帝想了一下,答道:“我叫羲,从异世来。”身处时间的乱流中,他不敢报上真名。上古时期的人族多用单字起名,他便只报了名字中的一个字。

神农问:“那是什么地方?”

青帝深知天机不能泄露,只说:“是非常遥远的地方。”

神农深深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追问下去,只问道:“你既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想知道你是敌是友。”

“是过客。”青帝说。

神农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收敛起锋利的目光,点点头:“那也好。至少因你得来了血鸩,我就暂不视你为敌。”

青帝一怔:“什么?”

“血鸩没跟你说吗?她为了求我救你,答应归降神族。鸩毒非常厉害,你的体质虽异于凡人,还是深受损伤。要完全恢复需得很久,不宜外出行动。我已嘱咐卫兵,不允你走出陶地。”神农委婉地表达了因他身份不明,必须将他软禁的意思。这倒正合他的意,他生怕自己无意的行为影响历史进程,蜗居在人族领地中度过异世的时光也是不错的选择。

青帝走出神农的洞穴时,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以至于都忘记打探九霄有没有对他做过什么。据他所知,洪荒时期尚未树立有序的伦理观念,九霄出身妖族,更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物种。他伏羲心中却有无法逾越的规矩方圆,即使来到远古也不能改变。他不过是来此的一名过客,不能与这里的人发生过深的纠葛。

尤其是九霄……

这几天以来,他看着她的脸,时不时地混淆,分不清眼前的九霄和未来的另一个九霄。

他站在空地上发呆的时候,一个手执长矛的人类男子从不远处走过,他的眼角无意中扫到了熟悉的东西,目光落在那个人的脚上。

远古人不应该是光着脚的吗?连神农大帝都光着脚,为什么这个人穿着靴子?

……还是他的靴子。

忽然又有一个小童从面前跑过,身上缠了一块白色的布料。这个时期是没有布料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他的中衣……的一部分。还有丰满的女子路过,胸部也缠着同样的布料。

他的中衣到底是被几个人瓜分了啊。

九霄端了一只大果壳,里面装了些小坚果走过来。她打量他一下,道:“能走了?过来,干活。”

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盯着他:“你笑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角忍不住弯出的笑意,微笑道:“为什么抢我的衣服?”

她急忙抓住身上青袍的衣襟,警惕道:“我抢到了就是我的。”

他点头:“好,归你。就这么喜欢吗?”

“好软的,穿着好舒服,也好看,比豹皮都要好看。”她喜滋滋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你还有这种软软的衣服吗?”

“没有了。”

她惋惜地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应该抢得再凶一点。你里面穿的那一层白色的也很好看。那天你给抬到这里没一会儿,这些人类就像一群狼一样扑上来把你身上的东西都剥去了,若不是我下手狠,连这一件也保不住。”

青帝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默默冒出一滴冷汗。

九霄带着他回到洞中,让他坐回他的草窝,把那盆果子放到他膝上。

“剥出果仁,我要拿去跟人换肉的。”

“换肉?”

“神农大帝说你要多吃一些肉食才有助恢复。我打的猎物你不能吃,所以要拿果仁跟人家换。”

剥着果子的青帝心中莫名地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捉住话中的另一个重点,问道:“为什么你打的猎物不给我吃?”

“有毒。”

九霄跪在地上,在石槽中一下一下地碾着药物。青帝体内余毒未清,还要再喝一阵药汤。

原始的洞穴里响着剥果壳的轻裂声和碾药的声音。青帝看她一眼,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安静而美好。

静了许久,他出声问道:“九霄,你为了我归降了神族吗?”

九霄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怒道:“不是为了你,是因为你!我与神农打斗时,你当众嚷嚷说是带我归降的,大家都听到了!就算是逃回魔族,魔尊也会疑心我,不会留我性命的。除了归降,我还有什么别的去处?”说完她端着碾好的药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去隔壁洞里借火种,给你煮药!”她没好气地离开了。

他这才记起这个时期的人们是靠保留雷击留下的火种来烧火烤肉的。倚在他的草窝里,他嘴角浮起笑意。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多大程度地改写了历史。好在血鸩归顺了神族,为神农效力,这件历史上的大事是没有偏离轨迹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司命星君的术法会解除,在那之前,他需得更加小心、更加低调一些。

啃着九霄拿果仁从邻居家换来的一块烤野羊腿的时候,神农过来了。

“血鸩。”

九霄不满地瞅了神农一眼:“我叫九霄。”

神农点点头:“名字不错。”

“他给我起的。”她指了指青帝,喜滋滋地得意。

神农说:“我们与魔族会有一场大战,明日随我出征。”

九霄神情一顿。她本是妖族,妖的本性中有比其他种族更固执的忠诚。她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归降了神族,但在战场上要与自己原本的族人刀锋相向,她真的能做到吗?

神农道:“血鸩的能力之强我是知道的。能得到你的加入,我十分珍重。你既已归顺我族,我希望你在战场上能为我族尽十分之力。羲留在陶地等你从战场归来,我会命人照料他。若你不回来,我就不会留他。”

他的最末一句语气中透了冷意。青帝知道这一句“不会留他”,是不会留他的命的意思,已是将他当作了要挟九霄的人质。

九霄瞥了青帝一眼,神情有些冷冷的。沉默一会儿,她起身走出洞去了。

青帝叹了一口气:“大帝,您确定以我做人质有用吗?”

神农道:“当初看她求我救你的急切样子,还有后来你昏迷时她对你的悉心照料,我觉得是有用的。”顿了一下,神农脸上又现出犹疑,“不过看她今日的反应,我也不确定了。”

“那如果她真的不回来,你果真会杀了我吗?”

“当然,我一向言而有信。”

青帝默默地想流泪了。他怀疑上天是发觉了他这个误入历史渊流的异数,要借神农之手灭了他。

直至夜间九霄才回来,朝洞穴深处她的草窝里去——那里是她的床榻。

黑暗中,睡到一半的青帝听到脚步声醒来,唤了一声:“九霄?”睡意浸得他的嗓音慵倦而喑哑。

“嗯?”她应了一声,循声走到他的草窝前,习惯性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他中的余毒还是时不时地发作,夜间尤其厉害些。可是他的额头触手温暖,并没有异常。

“没事啊,睡吧。”

她转身就走,手忽然被捉住了。

“魔族暴戾凶残,违反天道,落败是迟早的事。”

“你不就是怕神农杀了你吗?”九霄讥笑道。

“嗯,怕得很。你会回来吗?”他问。

她没有回答,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回到她的草窝里去。

青帝不再说什么,尽管他知晓未来,还是感觉历史充满了变数。他心中有些忐忑,在辗转反侧中睡去。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九霄的草窝空空的,想必是已随神农奔赴战场。他的心境也变得如这个洞穴一般空荡荡的。

忽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跑了进来,黑黑瘦瘦的,手中抱了一个陶罐,嘴巴里嚷着“好烫好烫”。他一把将罐子搁在青帝的草窝前,把烫红的小爪子举到嘴巴前拼命地吹。

青帝看那陶罐里盛的药汤是他每天要喝的,笑道:“是大帝安排你照料我的吗?”

“不是,是九霄姐姐拜托我的。她说大帝太忙了,恐怕会忘记这些小事,所以就亲自拜托我了。我家就在隔壁洞里,姐姐常拿东西换我烤的肉。”小娃娃一边说着一边蹭到他的草窝里坐着。他注意到这小子的腰间围的一块脏兮兮的布片好像是他昔日中衣的一条袖子。

抿嘴笑了一笑,他捧着罐子喝药。药汤虽是烫的,饮下去的瞬间却变得冷彻五脏。

以极寒药物抵销火性的鸩毒,本是解药的药理所在。小娃娃看他冷得发抖,赶紧扯了兽皮替他围上。寒意慢慢消退下去,他感觉好受多了,问那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作尧。”小娃娃说,“你歇着,我去打猎,烤肉给你吃。”

说完他一溜烟地又跑了出去。留下青帝呆怔怔的。

尧?难道是未来的尧帝?

一整天过去了,尧才从外面回来,一脸沮丧的模样:“我什么也没有打到。兔子跑得太快啦,我肚子又饿,没有力气追。”

连只兔子都打不到,今后如何担当起人类部落统领之位?青帝暗生担忧,道:“没关系,我体质与你不同,数日不进食也不会饥饿,你快自己去寻些吃的,吃饱就好。”

尧摇摇头:“不行。九霄姐姐说了,你有病在身,不能饿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青果,“咔嚓”掰开两半,递给他一半,“这是我母亲分给我的晚饭,咱们一人一半。”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草窝里相对而坐,啃着青涩的果子。看着人族未来的领袖黑瘦的模样,青帝心中颇为忧虑,道:“明日我教你捕猎吧。”

尧怀疑地打量着他:“你自己病得走路都走不快,哪有力气拿着石锤和长矛追赶猎物?”

“捕猎未必一定要用蛮力的。”

“真的吗?”小子眼睛都亮了,“怪不得九霄姐姐说你其实很厉害。”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嗯?她说什么?”

“九霄姐姐说,你是会法术的人,能驭云飞行,还会召雨。全是因为被她所伤,你才变得如此病弱的。她说希望能快点医好你,变回原来很厉害的模样。”

青帝觉得口中酸涩的果子莫名有些甘甜了。

第二天清晨,青帝带着尧进到山里,找到许多胡麻,让尧用石镰割了一大捆背回部落,浸到旁边的水潭中。

尧好奇地问:“泡这些草用来做什么啊?”

青帝道:“这种草叫作胡麻。沤浸之后,草茎松散了,经过一些处置,可以从中取得纤维。”

“那又是用来做什么的……你不是要教我打猎吗?”小子一头雾水。

“正是为了打猎。纤维可以结成绳,织成网,用来捕鸟、渔猎,你不必到处跑,也不必跳到河中,就可以得到猎物了。还有,”他伸手扯了一下娃娃腰间系的那一块破布,“再精细一些,还可以做成这种布料。”

小家伙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青帝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闭了嘴巴。他一时疼惜这孩子,竟忘记自己是时光的过客,把这些如同天机一般的知识传授给了尧。因为上古时期还没有文字,对于人类文明的记载很模糊,他也搞不清自己是否又改写了历史。可是……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部落,再看了看因为忍饿而尤其瘦小的尧。

上天既然把他送到这里,就不应怀揣珍宝而深藏若虚。

想及此,他笑道:“小子,我再教你一招。何苦要每日打猎那么辛苦呢?有没有想过把猎物活捉,只要捉到一雄一雌,就可以圈养起来,让它们繁衍幼崽,养大了宰杀食用?”

尧盯着他呆愣许久,惊呼道:“对哦!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还可以把能吃的草木果实的草籽带回来,留作种子,成片地洒在地里,就可以长出更多能吃的果实草籽……”

上古战争残酷而漫长,神族大军这一去数月之久,毫无音讯。

这期间青帝倒是教会了人族许多东西。人们学会了用网捕鸟、捕鱼,捕猎收获大增,忍饥挨饿的情况缓解了很多。牲畜栏里的一对野猪产下了第一窝小猪,种下的草籽也开始成片地发芽了。

但是以麻线织布这件事难住了青帝。织布这件事的大体流程他虽然知道,却不精通,做出的成品只能称作网,不能叫作布。不过部落中的女人们对此事极为有兴趣,不断地做出改进,终有一日她们能做出精美的布匹来。

青帝被人族奉为神明,人们事无巨细都来请教他,他也渐渐想通了一些事,尽可能地做出点拨。

尧崇拜地仰望着他:“羲哥哥,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您不知道的吗?”

“有。”

“是什么?”

“我不知道九霄什么时候回来。”

“羲哥哥,你喜欢九霄姐姐啊?”

“哪有,不要胡说。”他的脸忽然红了。

尧眨巴着眼睛:“我发现羲哥哥最不知道的事了。”

“是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九霄姐姐。”

“再乱说打你……”

尧“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青帝看了看天空,巨大的夕阳正缓缓地沉落。一个黑点突然出现在天际。片刻间黑点成线,线再成片,黑压压的,遮天蔽日。人们纷纷从洞穴中跑出来张望,恐慌不已。

不过很快就有人发出一声欢叫:“神农大军回来了!”

神农大军凯旋。兵士一批批地进驻营地,直到半夜山谷中才渐渐静下来。一直站在洞口的青帝没有等到期盼的身影,却等来两名士兵,把他押入军营的牢洞里。他被押走时部落里的人们跟在后面哭天抢地,尧哭叫得尤其响亮。

青帝在潮湿的牢洞里待了两天,神农才得空过来一趟。

“羲,我听说这段日子你为人族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我对你的智慧十分钦佩。”

“过奖。”

“不过,九霄阵前脱逃了。”

“我料到会这样。”青帝答道。

“为什么这么说?”

青帝微微一笑:“她本不是轻易背叛的人。”顿了一下,他又道,“那种容易背叛的人,您也不会愿意纳入旗下的。”

神农沉默一下,道:“道理是没有错。可是她既不肯为我方所用,就是劲敌,我必须除掉她。”

青帝心中不免一阵焦灼,暗暗提醒自己历史上鸩神迟早会归于神农的阵营。他道:“她会回来的。”

神农点头:“我也觉得有希望。有你这个人质嘛。”

“哎?”

“我猜测九霄会带魔军袭击此处军营。彼时我把你押到阵前,以你的性命相挟,或许可以换她回心转意。万一我被迫杀了您,那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谅解。”

青帝不由得叫苦:“大帝,这件事让我来谅解,也太为难了些。我的性命对九霄来说,必是排在种族利益后面的。”

“但愿是你把自己估量得太轻。血鸩本领强大,哪一方拥有她的加盟,或许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对不住了,我也是别无他法。”

“大帝,我记得您不是这般武断的人啊。”

“什么?”

他意识到失言,赶忙道:“人们都说您英明,难道除了我的性命,就没有别的筹码了吗?”

“抱歉,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

用这样客客气气的态度通知他“死期到了”,青帝透彻地领略了早期神农有个性的铁腕。

次日深夜,硕大的圆月皓然当空。沉闷怪异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恶魔的噬魂声。重重魔影如阴云般从月亮的边缘升起,浓重煞气很快布满天空,月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夜色一片昏暗。唯有陶地山谷中隐隐闪着几团火光,那是人族部落保留的火种。

暗影中,魔尊的眼瞳散发着森绿的光。

“血鸩,是那里吗?”

九霄指了一下部落后方的山谷:“神族营地在部落后面不远的地方。”

魔尊的嘴角勾出冷笑,举起手中狰狞的巨弓,一声令下,魔兵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如潮水般倾泻过去。魔尊突然抬起弯弓,朝着人族部落的方向射出一支顶着绿色火团的火箭。九霄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人族部落瞬间被绿色火焰席卷。她惊叫道:“魔尊,您说过不伤害人族的……”

魔尊的弓上再搭上一箭,这次却指向九霄的面门:“血鸩,人族与神族本是一路,就该屠尽杀绝。你在敌营待了一阵,是否已生异心?”

九霄眼眶几乎滴出血来,她没有答话,扭身就冲向部落的那一片火海。魔尊的眼中闪过森寒的光,松弦,火箭直直地射向九霄的背心。背后的火箭呼啸而至,她不是没有能力躲闪,而是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在逃离神族军营,回到魔族之后,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挣扎过。可她还是认为要做该做的事,把她所隶属的魔族领到神族的军营驻地。

这无疑能在魔尊面前邀一个大功,在这大功面前,她提出放过弱小无害的人族部落这种条件,魔尊应该会答应。

他果然答应了,却瞬间反悔。

昔日人族部落中女子婉约的身影、孩子的笑脸闪过眼前,还有这个时候应该睡在洞穴中的那个人,被她的鸩毒封着灵力,哪有能力逃出这片绿色的火海?

横空突然冲出一道火色,拦截在九霄背后。九霄听到异动,回头看去,只见一头庞大的火麒麟张口喷出火焰,魔王的箭在它的脸前化为灰烬。

那是神农的坐骑!

九霄愣了一下,冲向部落的身形也顿住了。这时四周突然杀声震天,山谷中传来魔兵的喊声:“不好!中埋伏了!”

外围不知何时涌起的云层里滚滚雷霆明明灭灭,万千神军青甲时隐时现。火麒麟奔回去,身披银甲的神农跃上它的脊背。他手中药铲一挥,千军万马踏着雷电,以覆没一切之势朝着圈套中的魔兵包抄而下。

九霄看着一场混战在身周展开,神情有些愣怔,不知该何去何从。

神农的朗朗声音突然传入耳中:“九霄,你应为谁而战,还想不明白吗!”

她的眼神突然一厉,背上展开火色大翼,手中祭出三叉毒刺,直直袭向魔尊。

一场恶战持续七日七夜,魔族折兵五成,魔尊见败局已定,带着剩余部队回撤。神族追击一阵,又击毙魔兵近千名,大胜而归。

从战场上下来的九霄收起背上羽毛凌乱的翅翼,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斑斑血迹,就冲进她之前居住过的山洞。洞里已被魔火烧燎得乌黑,连两个草窝窝都烧成了灰,什么也没剩下。

她慌慌地冲出洞去,劈面遇到了神农。

她急忙拉着他问:“大帝,羲呢?”

神农的神色淡淡的:“九霄,我很欣慰你能回来。”

“是,我回来了。那么羲呢?”

他叹息一声:“可惜的是你回来得晚了些。记得我说过你不回来就会处死他吗?我一向言出必行,你了解的。”

“你……”九霄目眦欲裂,手中“呼”地祭出三叉毒刺,就要朝神农招呼过去。

旁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尧!抓住那头鹿!”

她的动作滞住,忽地转头看去。先前躲藏在山坳里的人族正陆续走出来,她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羲的身影。他穿了一件野羊皮的短衣,正跟那个叫尧的小童奋力地控制住几头梅花鹿。那个人抓住一头雄鹿的角,抽空朝这边看了一眼,莹黑的眼里含着笑。

她收起毒刺,瞪了神农一眼,径直走向青帝,一脚朝他屁股踢去。他笑着躲开:“喂,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还踢我!”

她咬着牙不答,追着他执意要踢一脚,泪珠都不知不觉地甩了出去。

那几头鹿只剩下尧在管,他人小手短掌控不住,几头鹿四散奔逃,慌得小子大叫:“鹿跑了——不要打情骂俏了——帮我抓鹿呀——”

陶地已经暴露,虽然魔族此一役受到重创,但也可能卷土重来。为防万一,神族决定放弃这块营地,陶地部落的人族也跟着部队一起迁移。

部落一共就百多个人,跟在军队的末尾行进。这个部落不是第一次迁移了,这一次比从前多了许多行头,像捕猎的网、耕作的农具,这都是青帝教他们制作的,还有许多雉鸡、鹿、野猪一类的驯养的牲口。行军的途中,有更多的人族部落加入到队伍中,寻求神族的庇护,一路上闹腾腾的好不热闹。

青帝体弱,不能长时间步行,就骑了一头大梅花鹿代步。对于驯鹿他是很有经验的。

旁边跟着尧,小手里牵了数头牲畜。他时不时地抬头问:“羲哥哥你渴不渴?你饿不饿?”

“尧,你还要看管牲畜,就不要伺候我了。”

“不行,九霄姐姐叮嘱我要照顾你的。”

青帝睨他一眼:“你跟她说你忙,让她过来。”

“不行,她现在是大帝座旁的主将,没空照顾你的。”

“哎,现在又没打仗,不过是行军嘛,你去喊她。”

“好。”尧把绳子交到旁人手里,迈着小腿飞奔到队伍最前方……

过了一阵,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九霄姐姐说她没空。”

“她在忙什么?”

“忙着走路。”

“在哪里走不是走?来队尾也是一样走嘛。”

“有道理哎……”

“再去喊她。”青帝微笑着说。

“好……”

就这样,尧被支使着第四次跑到九霄面前的时候,发怒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道:“你们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不跑了!累死了!姐姐,求你过去吧!”

旁边麒麟背上的神农瞅她一眼:“我看你还是过去吧……”

“是。”九霄无奈地抱起撒泼耍赖的娃娃,展开大翼飞到队尾,落在梅花鹿的旁边,对青帝道,“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小孩?”

他答道:“明明是你在欺负他。”

尧怒而插嘴:“是你们两个一起欺负!两个!”说完他怒冲冲地去牵他的牲畜了。

青帝忍不住笑,睨了她一眼:“你没有坐骑,换你骑一会儿吧。”

“不要。我有的是力气。”她面无表情地回道。

他叹一口气:“九霄,明明是你将我丢下,任大帝把我撕票的,若不是我给大帝策划了空营诱敌之计,此时已经没命了。为什么你整天一副生气的模样,好像是我得罪了你?”

她的心中越发郁闷,低声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她不肯过来,正是因为觉得无颜面对他。

青帝看着她道:“我并没有怨你。你为魔族效力时,就应当做那样的选择。今后你归于神族,亦会成为心有大志的将领。求大局而舍小节,是成大事者应有的心态。现在的你是这样,将来的你也会是这样,我了解你。”

她沉默半晌,道:“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也不是。”他说,“就是想陪你走一会儿。也不知道能陪你走多久。”

“什么?”她面露疑惑。

他却不再说下去,只道:“我骑鹿,你步行,感觉别扭得很,你便现出小红鸟原身,蹲到鹿角上来歇歇脚好吗?”

她吃了一惊:“我从未在你面前现过原身,你怎么知道我是只小红鸟?”

“我说过我了解你。”

她狐疑地盯他一眼,还是现了原形,扑棱着飞到鹿角上蹲着。大鹿晃悠悠地向前走,青帝的目光落到小红鸟的身上,嘴角隐现一丝微笑。他的神思不知不觉地飞去十五万年后的那一天,他以金丝菩提罩捉住了一模一样的另一只小红鸟,骑在白鹿的背上,也像今天这样,悠闲地走了一段长长的路……

沌混初开的世界星辰不清,大地方向也难以分辨。但随着行进,气候越来越清凉,正午日晒也不算很强烈了。青帝判断他们应该是一直朝着北方行进的。

最终他们落脚在一处临水的山地里,气候比之前的陶地更适宜人族居住。神农将这里封为“唐地”。因为气候适宜,他们不再找阴暗的山洞居住,而是在青帝的指导下以石块、木头和兽皮搭建房屋。

在帮青帝搭屋子时,神农特意过来叮嘱:“搭得宽敞一些,他们两个人住。”

青帝听到了,神色一赧,道:“不用,只我一个人住。”

神农看着他道:“那九霄呢?”

“我已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人夜间照料了,请另给她搭一座屋子。”

“我知道你不需要照料了。我是说,你们还不成亲吗?”

他尴尬道:“我们没有……”

“哦,对了,我记得你教过部落里的人,什么血亲不能通婚,嫁娶要以俪皮为礼。不成问题,俪皮我帮你准备。”神农大方地道。

“不是俪皮的问题。”他道,“我不能与九霄成亲。”

“为什么?你们又不是血亲。”

“也不是因为血亲……”

青帝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是来自未来的人,不知道司命星君施法的时限,不一定哪个瞬间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九霄的生命还很漫长,在今后的十五万年她都将存在,他不能一直陪着她。就算是他在这里停留很久,与上古时期的鸩神成亲这件事,无论怎样想,都匪夷所思。

“那么,难道是你不喜欢她?”神农追问道。

青帝没有回答,只道:“大帝,我跟您提过,我只是一名过客。”

九霄忽然出现,手里拿着三叉毒刺,冷冷地盯了青帝一眼。他吓了一跳,躲到神农身后去。神农也急忙安抚:“九霄,你听我说……”

她哼了一声:“说什么啊?”她挥了挥手中恐怖的毒刺,走得远远的,用刺尖在地上画了个框框,兴致勃勃地对着人们招呼道,“来来来,帮我在这里建屋子。我的顶篷要用牛皮来封,要厚的!”

青帝和神农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分头走开。

唐地人族部落在神族的庇护下安居乐业。而神魔之间的大战远远没有结束,九霄时常要随神农出征,一去就是数月或数年。再后来神族有了更广阔的领地,九霄独自率领一支部队驻扎,回唐地的时间就更少了。

而青帝教会了人族更多本领,俨然成了唐地的神。尧长成健硕的青年时,毫无差错地按历史的轨迹当上了部落首领。

这样的时光过了百年。青帝教会了人们以粮食酿酒。第一批酒酿成时,他打算自己先尝尝。山谷中桃花开得正好,他捧了一坛酒放在树下的石桌上,转身去找新烧的酒具。

回到树下时,却看到那坛子酒已一滴不剩。他无语地看着喝光他的酒的红衣女子。

九霄把空坛子往桌上一搁,抹了抹嘴巴道:“这是你的水吗?我刚回来,口好渴,拿起来就喝了。味道好重,有没有毒?”

“什么毒能毒得过你?”他抱怨地看着饮下一整坛酒都面不改色的人,转身又去抱了一坛来,倒满两杯,把其中一杯放到她面前,“喝东西不要用坛子,要用杯子。女孩子还是要文雅些。”

她不屑地抿抿嘴巴,端起杯子来又是一饮而尽。然后她揪了一下自己的红衣:“你看,这是刚才部落里的女人送我的。她们用颜料把织物染了色,好看吧。”

青帝刚刚饮下一杯酒,脸颊泛红:“嗯,好看。”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她盯他一眼:“咦?你的脸怎么变红了?”

他举了一下手中的杯子:“这叫作酒。喝了是会醉的。醉了就会头晕乎乎的,很舒适,脸也会发红。”

“原来是这样。”她摸摸自己的脸,“那我怎么没感觉?”

“哧,你是天下第一大毒物,别说千杯,就是万杯也不会醉。”

她遗憾地道:“我连醉都体会不到。”

“也没什么好的。喝醉也有许多不好处。比如说会语无伦次,口不择言,平时想隐藏起来的话也会不小心说出来。所以有句话叫作‘酒后吐真言’。喝多了还会昏睡不醒。醒来后还记不清之前的事,整个人都会变蠢。”

“唔。”她的下巴往桌上一搁,“那你多喝点。”

剪水双瞳近在眼前,青帝忽觉得一阵眼晕,分不清醉人还是醉酒。他急忙移开目光,一杯接一杯地把酒递进嘴里去。

她看他的神情越来越迷离,忽然问道:“羲,我问你。”

“唔……”

“你心中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

“嗯……有。”

她暗暗捏住了手指:“她是谁?”——是我吗?是我吧?除了我,不可能有别人吧?

“我的妻子。”他含混地说,“她叫华衣。”

青帝醒酒以后,九霄已经离开了,必是又踏上了新的征途。他依稀记起饮酒时她问过一些话,还对他说过一句什么。

记不清了。

他忽然抬起手来,捻了一下手指。指端仿佛有清凉湿润的触感残留。是什么?

他本以为九霄很快会回来,却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她。有多久呢……快三百年了。偶有战报传来,他从战报的只言片语中才能捕捉到些许她的消息。他知道她正所向披靡地行进在成为鸩神的路上。

某个平常的夜晚,神农百忙之中得了空,趁着月色来找他喝酒。二人月下对饮,神农诉说了一直困扰着他的疑惑:

“我族与魔族的争斗终有一天会结束,我也相信神族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我认为最可怕的不是魔族,而是这个揣摩不透的世界。气候变幻,天灾难测,日月运转,生老病死,这些事是最让我感觉无法抵抗的。”

青帝思索一阵,道:“自然并非敌人,是自然孕育万物。只要能看透自然的规律,种族就能掌控命运,日渐强大。”

“那么自然的规律是什么呢?”

“日月轮换,斗转星移,大地寒暑、花开花落,这些都是自然的规律。”青帝拿起一根树枝,简单几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图形,“这个叫作太极图。天地万物,唯阴阳而已。”

神农看着这个简单的阴阳太极图,只觉如醍醐灌顶,恍然顿悟。他拊掌叹道:“羲,我一向知道你身份了得,可你从来也不肯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管如何,你来到这里之后造福无数,仿佛是为了点化世人而来。”

青帝苦笑道:“我真的只是一名过客。其实我知道得更多,却不敢透露过多的天机,以免造成无穷后患。饶是如此,我还是干涉了许多事,也不知会不会有不好的后果。”

神农道:“怎么会不好?羲,如你所说,万物皆有规律,那么你的到来也必然在规律之中,因果之内,又有什么好忧虑的呢?你到来也有很久了,你从头至尾想一想,哪有什么不好的事呢?”

青帝听了,不由得陷入沉思,思绪回到来到洪荒古代的第一天。那时他望着赭色大石上的红羽女子唤了一声:“九霄”。

他的心中突然一片清明。

血鸩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他来到这里时,莫名其妙地这一声唤,她才有了“九霄”这个名字。

若不是他的到来,九霄就没有归顺神族的机缘。

九霄若不归顺神族,神魔大战的最终胜利者也未必是神族。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到来,今后十五万年的世界,才是应有的样子。

他忽然道:“大帝,九霄现在在哪里驻军?”

青帝借了神农的麒麟,腾云奔跑了整整三天,才在深夜时抵达九霄的驻地。九霄听说他来了,很是诧异,远远地迎了出来。

他跃下麒麟的脊背,可以看清她美艳的容颜如罂粟般盛放在暗夜里。他朝着她快步走去。这一段短短的距离间,他忽然记起了那年醉酒时她说的话。

“真希望我能成为华衣,成为你的妻子。”

指尖沾染的清凉,是她脸颊上滑落的一滴眼泪。

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上天注定,那么喜欢上这个世界里的九霄也是天意。既然还停留在这里,就该好好把握珍贵的时间,不必去想以后的事。

但愿他想通得不要太迟。

走得近了,伸手就可以够到她。他把手伸她:“九霄……”

下一瞬,九霄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间消失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青帝感觉一步踏空跌入了深渊之中,睁眼时,是熟悉的无边无际的时光旋涡。

司命星君设定的四百年期限到了。

总算从时间的乱流中脱身出来,青帝举目四顾,发现是回到了广生殿,一个背影正在仓皇地逃跑,依稀是司命星君。他竟回到了司命施术的时刻,那四百年的时光恰似一个清晰无比的梦境。

身边传来一声哼唧,他转头看去,吓了一跳。

是罂粟。还是那朵巨大的大花朵,它正在悠悠醒转。他忽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态来对待这朵罂粟。

罂粟也仿佛从梦境中醒来,抬“头”看了他一阵子,它茫然道:“我……是做了个梦吗?”

青帝的脸变得通红,问道:“什么梦?”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个凡人女子,名叫华衣,嫁给了……”罂粟忽然止住话头,看了青帝一阵,猛地跳了起来,“哎呀,好混乱的梦!不行,我要去洗个脸,清醒一下!”它蹦着就冲了出去。

留下青帝如被雷电击中一般,呆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华衣。

华衣?!

华衣……

那是一万年前,他的凡人妻子的名字。

十五万年时光的这一端,司命星君使了一个乌龙法术,把二人卷了进去。青帝被送往十五万年前与年幼的九霄相遇。时光深处,桃花树下,酒意之中,她问他是否有喜欢的女子。

他说:“有,我的妻子。她叫华衣。”

她说:“真希望我能成为华衣,成为你的妻子。”

是这一个愿念,使得同样进到乌龙法术中的她去往了另一段时光,遇到那时的青帝,完成年幼时许下的心愿。

百般乌龙,却似上天注定,终于画成了一个复杂却圆满的图案。

青帝望着罂粟怪模怪样逃跑的身影,嘴角抿起深深一个笑,把在时光那端未说完的话轻声说完:“九霄,我也想娶你为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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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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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番外  罂粟花畔桂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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