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宫前
选秀那天一早母亲便吩咐秀菊来**轩和秀荷一起为我梳妆。
选秀之后,无论被留下与否,各地秀女都是要回家的。京城里被选中的女子只能在家中呆三日,在这三日里,一来是让其母家为其准备一些要带入宫中的物件,二来也是让她和家人有一个告别的机会,三来也是等着宫人的宣旨。通过这次宣旨,京城秀女的品级和封号也就知道了。外地秀女和京城秀女的程序相同,只是允准她们可以在家逗留的时间又宽限了几日。
因此母亲除了给我准备了两身簇新的衣裳和两双簇新的缎鞋以及几个新打造的首饰外,就没再准备什么了。
我不满母亲为此还裁制了新衣,打制了钗环,她明明知道我一心爱慕逸南,却还如此。我没好气地吩咐秀荷将我平时穿的一件素白裙衫拿来,将母亲带来的东西放置一边,看也不看。
秀菊见我如此,情知我不高兴。却还是行了一礼,说:“二小姐,入宫选秀乃是整个皇朝里的一件大事,二小姐就算是再不愿入宫,也万万不可穿旧衣。万一惹得皇上太后动怒,治老爷一个怠慢之罪,那可如何使得啊。”
她的话也有道理。万般无奈下,我只好让秀荷服侍我穿上了母亲带来的一身藕荷色衣裳。随便挽了个髻,斜斜插上一只通透翠绿的翡翠钗。秀菊看了看,又将我的翡翠钗拿掉,换上了一只红色玛瑙累成的金丝步摇。
我对着铜镜照了照,铜镜里的女子虽不貌美如西施,倒也还秀丽大方。这样的姿色在众多明艳的秀女里,只可算尔尔。
忽而又想起,曾听谁说过,若是女子眉眼下有一个红痣,实乃不祥之兆。我于是用胭脂在眉眼下点了一点。再照镜子,镜中人儿竟比刚刚多了几分媚态!难怪人人都说眉下痣不祥,倒果真是一痣添百媚了。只不过,虽然都道红痣不祥,谁知道当今皇上是什么喜好,兴许他偏偏不怕。
我是万万不能给自己中选留有一分可能。于是用绢帕擦掉了那一点红,却为脸上添了隐隐一抹润意。再想细擦,时间快到了,哥哥在门口催促。我只得由秀荷扶着出去。
快上马车的时候,姐姐由小厮驾着车正好赶到了门口。见了我的装扮,微微点了点头,又皱眉,将我耳上一对红宝石耳坠摘下,换上她戴的一对海棠耳坠。又问哥哥,母亲和爹爹怎么不来送我。哥哥说是爹爹一早被皇上叫入宫中商量事情,到现在未归。六王爷忽而到访,母亲只得先去见六王爷。所幸,这次选秀无论结果如何,都还是要回家的。
姐姐点一点头,想了想,说母亲有客,她也不便进去,就等我选秀有了结果后,派个人告诉她一声就行了。
告别姐姐,我被哥哥扶上车,秀荷也上了车。按规矩,秀女应由哥哥或年龄接近的弟弟亲自送入宫中参选,若是哥哥弟弟都没有,则由母亲或姨娘送入宫中参选。所以哥哥也上了车,亲自送我到了皇宫的德武门。
马车停下。秀荷走到车门,掀开帘子看了看,笑着回头对我说:“小姐,是个好天气呢。”
我顺着她掀开的帘子看出去,果然是个好天气。太阳才挂在一边,天空已被染上了无边的彩霞,晕晕出了一层暖意。再看过去,离我们不远有一辆紫缎覆着的马车,华贵异常。我正猜测这是谁家的马车,这样张扬。哥哥已过来要扶我下车。我下了车,便看见柳逸南正从那辆紫缎马车走过来。
我皱一皱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哥哥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吩咐秀荷好生照顾我,就向柳逸南迎了过去。哥哥不知和他说着什么,只是将他牵绊在一旁。他自然明白在这宫门口,他与我不便说话。所以只是沉沉地望过来。我不敢看他眼里隐含的沉重的东西,只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就由着宫门口站着引秀女入宫的宫人引着我和秀荷进宫了。
我们从德武门的偏门而入,一路高墙林立,木柱皆是浮雕暗刻,栩栩如生。我自认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这皇家的富贵也不由让我惊叹。穿廊过院,最后我们停在了一个叫“意顺殿”的地方。我们刚停下,“意顺殿”里就有宫人出来迎接。
这个宫人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已穿着极贵重的锦织服饰,与这一路走来所见的皆是身穿粗绸的宫人不同,想来应是个得看重的宫人。
那人见了我,福了一礼,笑着说:“姑娘来得可有些迟了,好多秀女都已到了呢。”
我不知她在这宫中是何等级,然我未入宫中,她到底已是位有头面的宫人,于是亦向她福了一礼,道:“马车行于街市,不敢过快,于是晚了些。”
她见我向她行礼,也不拒绝,只是嘴里说了句:“姑娘今日入宫选秀,若是选中,来日便是宫中娘娘。这一礼,实在是折煞奴婢了。”
我只淡笑道:“姑姑客气了。若有幸得蒙圣恩,来日还须姑姑多多指点呢。”
她嘴上推辞说不敢,却已扶住了我,将我引于众秀女等着的“意顺殿”的偏殿里。边走边问:“奴婢见姑娘大方识礼,不知令尊是哪位,竟有如此好的福气。”
被她扶着走向室内,我已有少许担忧。这样穿着的奴婢,原不该是随意搀扶别人的人才对,更何况这短短几步路,凡是经过这里的宫人皆向她行礼,称呼她为孙姑姑。现在她又问我父亲姓名。我更加不安。然而不说又不合适,只得硬着头皮说:“家父冷挚辉。”
孙姑姑的眼睛闪了闪,又问:“可是户部侍郎冷挚辉冷大人?”
“正是。”
她笑意更浓。恰好我们已来到了偏殿门口,她又福了一礼说:“姑娘,里面就是待选秀女暂待处。你自行前往,奴婢就不送了。”
我亦福了一礼,笑着拜谢:“多谢姑姑带路。”
这一次,她眼明手快地扶住我,没有让我行礼,只说:“来日方长,以后奴婢要仰仗姑娘的地方还有很多,姑娘不必急于一时。”行了一礼又道,“奴婢告退。”说完,便离开了这里。
待她走后,跟在我们后面的秀荷上来扶住我,忿忿地说:“奴婢才是小姐的贴身丫鬟,结果,奴婢倒是跟了一路,由着她在这儿嘴舌!”
我看着她不忿的样子,笑了笑,忽而面目又沉重了下来。
她见状问我:“小姐你怎么了,可是担心那名宫人?”
我看了看她,问:“你看刚刚那名宫人所穿衣物,由何而织?”
她想了想,说:“奴婢看着,倒像是宋锦。”
我点了点头:“这是宋锦里的小锦,针法细腻,密而不乱,已属宋锦里的中上品。闲杂人等,不可能穿得上这样的衣着。”
秀荷讶然:“小姐莫非觉得……”
“我也不过猜测罢了。她位分在这宫里一定不低,我们刚过来时,你没看见所有见到她的宫人都要向她行礼吗?但她到底是侍候什么人的,我一时也猜不到。”
“那她怎么会扶小姐?”
我皱眉:“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所以小姐担心?”
看着她有些担忧的神色,我笑了笑:“我不过是瞎想罢了,你倒在这里瞎操心。好了,先进去再说。刚才在德武门,我看见逸……柳公子在门口,想来怡邈大概已经到了,我们先去找她吧。”
进去只找了一下,便在人堆里看见身着紫缎,头戴珊瑚珠排串步摇的怡邈,她亦见了我,快步朝我跑来,边跑边笑着问:“烟儿姐姐,你看见哥哥了吗?哥哥今天为了能见你一面,早早的就将我叫醒,要送我进宫呢。”
她的叫声稍大,已有几个邻近秀女朝这边望过来。我忙给她比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她似反应过来一般,朝我吐了吐舌,跑到我身边,犹不死心地悄悄问:“烟儿姐姐,你见了吗?”
我被她的样子逗得笑了笑,点点头。
她激动得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了了哥哥一桩心愿。”又问,“可有说什么话?”
我笑她:“都入宫选秀了,还这般轻狂,也不怕没被皇上选中,白劳累你哥哥送你这一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不许笑我。姐姐自己怎么办啊?我哥哥自从知道这个消息,整日忧愁,几日便消瘦了好多。我父母看着心疼,也无可奈何。”
我听了她这话,亦是心疼万分。我能想象到逸南浓眉深锁的样子。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听任命运的安排罢了。
怡邈见我面上愁思,忙转移话题说:“瞧我这人,没得倒勾起姐姐伤心来了。姐姐来时可瞧见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孙姑姑了?”
我一凛,忙问:“可是穿着淡粉色宋锦的孙姑姑?”
“正是。姐姐也见了吗?”
我略一点头,只说:“是她引我入宫的。”
怡邈小声又说:“姐姐可知道,孙姑姑是皇后娘娘派来为她选人的。”
我不解地看过去。
她又解释:“姐姐大概不关心这些事,可能不知道。现在皇上极为宠爱贵妃,还特赐‘丽’字为号。丽贵妃的父亲也因为她的关系,从一个县丞至官拜四品,母亲也被封为三品郡君。丽贵妃仗着皇上的宠爱,不把皇后放在眼里。所以皇后想借着这个机会培养自己的人,打击丽贵妃的气焰呢。”
我了然地低语:“是这样。”忽而想到孙姑姑方才的表情,不禁冷汗涔涔。不会我那么不幸地被孙姑姑相中了吧!
紧张担忧下,和怡邈又说了半日话,便轮到她觐见面圣。她一走,我的心里更加波涛汹涌。为了缓解紧张情绪,我只得四处打量这偏殿里的一切。
偏殿有一个门正连着它和选秀的正殿,相对应的还有一个门,那里面料想是宫人们住的内室。整个宫殿宏大高阔。殿内几个雕龙石柱仿佛直耸入天。几个花架上嵌着的夜明珠的光泽将这巨大的青色大理石地面反映得莹莹生辉。
如此奢华而宏壮,让人不自觉地便闭住了嘴巴,心里生出了浓浓的敬畏之心。这天家生活的地方,大略这一切显得有多恢弘,有多华糜,生活在其中的宫人便有多小心,多压抑吧。真是奇怪,偏偏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风生水起。
我自认我是不行的。
待日渐西移,日光不明时,有小公公进来宣我觐见。秀荷自是不必再陪着我,只跟着其他宫人去了外面等我。
我跟着那个小公公小心翼翼地穿门进了正殿,却被示意等候一旁。看过去,正殿中央正有宫人来来往往地将点着高烛的台案抬上,分置两侧。高烛之上,九级台阶座于正中。台阶之上,坐着两个人。隔得很远,看不清什么。只猜测着可能是皇上和皇后,也或许是皇上和太后。
待一切完毕,小公公示意我过去拜见皇上皇后。我这才确定,高坐于台阶之上的,竟真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力的男女——皇上和皇后!
我理了理衣裙,平缓了下心情,低着头缓步上前跪在了正中,扬声道:“臣女冷紫烟叩见皇上、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抬起头来,让皇上和本宫看看你。”
我低头又拜了拜,答:“是。”便抬起了头。
他们在打量我,我亦是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只见皇上和皇后皆穿着宫服。皇上的黑发用白玉箍箍好,眸子漆黑,面容冷淡淡地不含一丝表情。皇后则是挽着宫廷髻,戴着凤冠,气度雍容。此刻正微笑地看着我,点着头道:“不错,倒是有几分机灵劲。皇上觉得呢?”
皇上朝我瞟了一眼,又似乎没有,这一个目光太过仓促,我也不敢多做揣测。只听他说:“皇后若是喜欢,就留下她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上去,看着皇上那漆黑却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看着皇后含笑地看着我。我不可置信。刚刚皇上的意思是我留下来了?是我被选中了?是我从此以后的生命,都与柳逸南这个名字,再无半点牵连,转而要在着寂寞的长宫里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我不相信!
我的眼中已经蓄涌出泪水,痛苦扭曲了我的面目。我竟然当着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的面流泪,因为一个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事情而流泪!
引我进来的小公公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人,为难地想上前制止我,又不敢在皇上和皇后面前造次,只是干着急地看着我。
我察觉到自己哭的时候,心下也是一惊。随后又释然。哭就哭吧,我大哭特哭一次,她们问我原因,我不如和盘托出,说不定还能有一番回旋的余地!如果让我离开柳逸南,进宫来当皇上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我倒宁愿选择姐姐曾经做过的选择,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保全爱情!
室内安静异常,我也只是放任眼泪流着,却也克制着不发出丝毫声音。很久很久过去,久到我的泪似已流干,再无泪可流的时候,久到我忽然心慌,怕惹怒了皇上、皇后,我们全家倒霉的时候,久到我心悸最后的结果,久到我后悔没有控制住的眼泪,久到……
皇后轻笑出声,声音依旧柔和地吩咐:“清莲,你拿方帕子给紫烟。”又笑着看向我,“都多大了,还这样哭鼻子,让皇上看见,也不怕难为情。”
被皇后叫做“清莲”的宫女从高高的台阶侧面走到我面前,赫然就是刚才的那位孙姑姑!只见孙姑姑一面施礼,一面递过来一方绢帕,恭声道:“姑娘快别哭了。姑娘是喜极而泣,旁人却不知道,只当是姑娘不愿意入宫呢。”
我道谢着接过绢帕,擦着眼泪不说一句话。我不想承认她方才为我开脱的喜极而泣,亦不敢承认我是真的不愿意入宫。
正为难间,皇上居然开口:“下去吧。”
我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是不是厌恶我的哭泣,所以不让我留在宫里了。刚刚他也说过——如果皇后喜欢——那就是说,他本身是无所谓的。他本来无所谓,却被我哭得厌恶极了,所以让我下去,让我落选了!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满眼里全是克制不住的期待神色。他依旧面无表情,我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皇后倒是满眼失望。犹自想做最后的挣扎。皇上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淡淡地对着我说,“冷侍郎还被朕留在养心殿里。看样子今天是谈不成了。一会儿朕让李福禄通知你父亲,你们一起回去吧。你呆在家里的时间不多,进宫的话,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我顿时瘫在了地上,没了哭的兴致,也不想再看皇上和皇后的反应,只是低着头行礼:“多谢皇上、皇后。臣女告退。”便跟着小公公出去了。
刚一出门就见到了正在门口焦急等待的秀荷。见到秀荷的一刹那,我那似已干涸的眼泪又有了流下来的冲动。那名小公公送我出来后,笑嘻嘻地向我行礼:“奴才恭喜娘娘得幸入选宫中。”
我冷着脸说:“等级封号都未定,公公这声娘娘叫得太早了些。”
那小公公想不到我心中酸苦,只以为我得宠跋扈,又不能得罪,依旧强笑着说:“左不过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奴才刚才可是瞧得真真的,皇上已然记住娘娘,还怕日后的晋封不能尽如人意吗?”
我心里烦躁得很,不想多做纠缠,只让秀荷赏了他块碎银子好打发他走。他嘴里推却着收下了赏银,对秀荷详细说了出宫的路,然后便跪拜着离开。我跟着秀荷向宫外走去。
还未到德武门,脚步已沉重不堪。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宫门口的逸南。也许他已跟着怡邈回府了。虽然情知这种可能性不高。他必然是会守在宫门口焦急等着我的消息的。可我该如何对他说这个惨不忍睹的结果呢。
这进宫时已然很长的路,此刻我只嫌它太短。太短太短,让我终究是走到了德武门,终究是一眼便看到了已寥寥不多的几辆秀女车中的那辆紫缎马车。我一直很喜欢紫色的冷艳,此刻却觉得这样刺心。
我还未走上前去,哥哥已迎了过来。看了看我的面色,问秀荷:“小姐选秀怎么样了?”
秀荷对着哥哥行礼道:“小姐,被选上了。”
我抬头看着哥哥。哥哥的表情不甚分明,沉默着终究说:“走吧,先回家再说。”
我点了点头。朝着那摸紫影望去,柳逸南正坐在马车的驾驶处朝我们看过来。哥哥对他摇了摇头,便护送着我上了马车。刚坐上马车里的锦织缎榻,我忽然想起皇上刚刚说让父亲同我一起回家的事情。叫住哥哥告诉他等等父亲。不多时,父亲便过来。本来已入选的秀女除贴身侍女外不应再同旁人坐于一辆马车,但父亲说皇上特意恩典让我们共坐一辆马车。我在父亲掀开车帘上车时,探头看出去,那辆紫缎马车已不知去向了。
心里突兀地空落落地难受,这份空落落在到了冷府,被哥哥扶着下了马车后蔓延的更深。如这个季节绽放的秋菊,一下子便满园芬芳了。
府里还不知道消息,门口依旧肃清。只是那两只石狮子在今日看来,多了几分狰狞的獠态。秀荷到我身边问我是否先去见过母亲。我回头看了一眼正由哥哥扶下来的父亲,没说话。父亲下车后,看着我,想了想,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掠过我,看了过去。
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母亲正迎着一个人向外走。他们身后跟着母亲的丫鬟秀菊以及大概是那个人的小厮模样的人。那个人也是穿着一身淡蓝色软缎长袍,上面淡淡地绣了几纹花瓣的图案。花瓣做随风飘零状。羊脂玉箍束发。风一拂,似有桔梗的花香扑到了我的鼻翼。
我的鼻子皱了皱,不是为了那似有若无的桔梗花香,是为了那长袍上做随风飘零状的花瓣。这样的图案,美则美矣,终究不吉利。以这样的软缎,这样的做工,穿着它的人的身份一定十分高贵。却用这个图案……
容不得我多想,父亲大踏步地笑着迎着上去,拱着身子行了一礼道:“六王爷今日怎的大驾,老夫回来晚了,还请六王爷见谅。”
那个被父亲称之为六王爷的男子笑了笑,说:“无妨。是本王今日来的唐突了。”
我心下一震!他的声音清润。听来只觉像山间溪水潺潺而过,与他散发出来的简洁、大方的气息如此贴合。天家富贵之下,竟会有这样纯净的气质。我忽而想起他长袍上那几瓣似被风吹零的花瓣,这样伤感的画面,在一个坐拥富贵的王爷的身上,绣得很精致。
不知觉中,我盯着那几片花瓣看了好久。直到父亲适时咳嗽才惊醒了我。看着六王爷笑意甚浓地看着我,我羞愧地不知所措。
六王爷也没为难我,只是笑着问父亲:“这两位一定是冷公子和冷小姐了吧?”
父亲看了哥哥一眼,满脸自豪之情掩不住地说:“这是犬子冷梓文。”又指着我说,“这是小女,冷紫烟。”
六王爷点了点头:“‘梓桐花幕碧云浮,天许文星寄上头。’是个好名字。”
我心下一惊。这六王爷居然一下子便能说出哥哥名字的出处!
他又看了我一眼,对着父亲说:“冷小姐这是选秀刚回来?”
父亲笑得有些勉强地说:“这孩子有福气,被皇后娘娘看中,三日后进宫。”
六王爷点了点头,又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又对着哥哥问:“冷公子不知现在在哪里任职呢?”
哥哥恭谨地回答:“臣现在只是跟着父亲,在户部里做些杂事。”
父亲笑着说:“老臣留他在身边,一来历练历练他,将来好为朝廷做事,二来也方便老臣看管他。”说着,看向六王爷笑意更深,“前几日上朝时,皇上还提起让王爷整顿一下户部。这以后,犬子就要王爷多多指点了。”
六王爷笑得随意:“虎父无犬子,侍郎大人不必过谦。本王今日来,也正是为了皇兄嘱咐的这件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王已查了户部近十年的账册,只是还有些不懂的地方。特来请教大人。”
父亲忙行礼:“王爷这是折煞臣了。王爷但问,臣必知无不言。”
父亲随着六王爷进了府里。哥哥也与他们同去。
眼见着父亲他们进去,母亲忙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问:“你父亲刚刚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被选上了?”
我心中悲苦。除却抛不去的对逸南的爱恋之外,还有自己未来不可预知的前途。都说宫里是最让人成长的地方,因为不成长的人必死无疑。诸事小心,做事缜密。偏偏我大大咧咧惯了,又有逸南宠着我。我是真的愿意就这样和逸南到老的。
眼圈一红,面对母亲关切的神情,终于再一次垂泪。
母亲见我伤心的难受,也忍不住一边流泪,一边拿帕子擦拭我的眼泪,劝我我:“事已至此,再想也没用了。你看开些吧。进宫毕竟是多少少女梦寐以求的事情,你只当去还她们的愿了。”
我闻言声控:“那我的愿望呢?我的愿望谁替我还呢?”说完这句话,忽而想到,就算是我进了宫,逸南会难过一时,难道他会生生世世难过下去吗?就算他真的倾尽一生都沉浸在这一份感情带给他的悲痛之中,难道他会从此不再娶亲,只心心念念着我一个人吗?我何尝不是自私地已经决定要进宫了,虽然万般万般的不愿意。
这么一想,我的愿望,我的想嫁给逸南做妻子、给他生个孩子、一起过着悠闲日子的愿望,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替我还的。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个人不是我,幸福快乐的人不是我,遂了心愿的人不是我。
我是风里的浮萍……
再难抑制,悲痛欲绝到只想放声痛哭。
哥哥叹息着上前扶住了我,手上使力地拉着我朝府里走去,低着嗓子说:“这是在外面。想哭的话,回到你屋子里再哭。别让人看了笑话。再说,你刚被选中就在门口哭闹,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就糟了。”
为了哥哥的话,我想大笑三声!我心里难过,难过的如同一棵站在悬崖上的枯木。我那已行将就木的生命尾端,连个想哭的自由都没有,还要顾及着周围种种。就是因为这些周围种种,才让我的生命如此迅疾地走到了尾端,如今它们连我最后的自由也要剥夺!
可是哥哥说的对。我不该在这里胡闹的。我的生命已经书写到了尾声,不必再续写任何冲突,直接结束就好。
我点了点头,挣开哥哥的手。对着母亲和哥哥行了个礼,强压住心头重重的悲伤,笑得灿烂如朝霞:“我先回去了。”由着秀荷将我扶到了房间。
房间里早已燃起了安神香,想来是母亲的安排。秀荷扶着我躺到了床榻上,我打发着秀荷出去。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该有任何情绪地躺在床榻上。
其实我还是想哭,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会被选中,而且我还在皇上和皇后面前痛哭了一场!我大概已经猜到我被选上的因由始末。大概孙姑姑替皇后看未来可以被她们用做棋子的人,孙姑姑看中了我,皇后大概觉得满意,于是我就被卷进着浑水里了。
那么皇上呢?皇上难道是给皇后三分薄面,所以才允许我进宫?
我想不到。我不知道这宫里等着我的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我只想哭,哭到眼睛瞎了,哭到脸花了。我知道逸南不会嫌弃我的,我可以肆意作践自己。可是我不能。哥哥的话,有一句说的很对,若是皇上怪罪,那就糟了。
一个户部侍郎的女儿,在得知自己被选入宫后,竟哭瞎了。传出去,皇上的脸面一定挂不住。若是没有人细究原因,只有我们府邸倒霉,若有人细究呢,连逸南他们府邸也要受牵连!
我不能,我不敢!
我只得任由着安神香盈盈满室,不知不觉中疲倦具涌至四肢,缠软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