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朝后
第二日一早，月妍便带着惜花和怡婉过来跟着秀荷侍候我起身了。月妍拿过来两件宫服，一件是深蓝色的宫服，上面绣着盛开的芍药花，芍药花上还停留着一只已展开翅似欲飞翔的蝴蝶。另一件是鹅黄色的宫服，上面绣着回型图案。两件衣服针脚细密，图案栩栩如生，不是家里师傅能比的。
深蓝色也不错，可是加了几分厚重，厚重自然就会让人敬畏，我一个刚入宫的秀女，不过五品才人，穿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于是选了鹅黄色的那件。
月妍拿着衣服走过来，服侍我穿好。仔细打量了下说：“奴婢还担心衣服不合适，没想到正正好呢。才人穿上这个颜色，更衬得肤白凝脂了。”
我原本也担心宫服不合身，不想竟如此合身，我也不禁长舒一口气。又由着月妍簪了几个珠钗完事。月妍还打算给我钗个步摇，我直摇头。
这是我与宫中人第一次见面，不能太过招摇。何况，若是我猜想的不错，我因着皇后娘娘的原因，大概也已经名冠后宫了吧。那更是不能有一点张扬的地方。否则岂不与我来这里的初衷有了偏颇。
收拾停当，我只带了月妍一人同我前去皇后的宫殿——兴庆宫。月妍在路上说，原本新进宫的妃嫔应该先去拜见太后，不过太后身体不太好，见不得吵吵闹闹，人一多她便烦乱，于是只去皇后那里朝拜就好了。
兴庆宫是皇宫里的正宫殿，离皇上的大明宫不远。我的玉莹殿相对偏僻，所以多走了些时辰，待到了兴庆宫的主殿兴庆殿门口时，已有不少和我一同进宫的新晋秀女在那儿等着了。各个红衣绿裙，金簪朱钗的装扮着，各个俏丽异常。
我刚扶着月妍走过去，已有一个声音扬声喊了起来：“烟儿姐姐，这样大的日子，你怎的来的这样迟。”
只听声音，我已知道是谁。扶着月妍笑着走过去搀了怡邈的手说：“哪里比得了你。到底是老了，脚步都碎了。”
“呸！”她打趣着，“姐姐若也老了，妹妹岂不沧桑？”
说了几句话，她低声问我：“姐姐可知，这一届秀女入宫的情况吗？”
我摇头道：“你知道我一向不注意这些事的。”
“呵呵……”她轻笑着，“看来姐姐日后可要多多向我讨教这些事呢。”
我对这些事并不在意，不过随口敷衍她：“那就拜托妹妹了。”
怡邈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妹妹先要恭喜姐姐了。”
她这一声倒不大，只是今日是新进宫的妃嫔第一次给皇后等人请安，自然各个敛目屏气，她的声音骤起，倒让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我急切地扯了她的衣服，斥道：“乱说什么，还这样大声。”
她也自知声音过大，只是嘴硬着：“妹妹哪里说错了。姐姐得了皇后娘娘的眷顾，可不该是要恭喜了么。”声音到底是不自觉地降了下来。
我叹口气：“你自己才说过皇后的处境，今日倒来怄我。”
她宽慰地说：“姐姐何必这样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娘娘再如何不如丽贵妃得宠，总归是后宫之主。有她替姐姐撑腰，姐姐还怕没有圣眷吗？”
我正在细听她的话，猛然察觉到她的目光，这才知道，她在说话的时候，还细细地打量着我。心下一惊。想了想，才明白，她说这些话，原只为了试探我。
是了，她的哥哥在府里尚不知怎样难过，我却在这里看似风生水起。我心头怅然。料想哥哥那日是把我的话送到了，也许，也许他此刻恨我至极。罢了，都已是踏进宫门的人，不该再想了。
怡邈说完，我只是笑笑不再说话。她似乎也看出来我已知她话中意思，脸上过不去，又闲话了几句。才又说：“姐姐，这次和咱们一同入宫的还有四个人。其他人都还好，有一个人，姐姐可一定得注意。姐姐想来也知道，新进妃嫔的位分都只能从正四品的美人以下的品级里挑选，可是这个人一入宫便是正三品婕妤。徐婕妤。姐姐觉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呢？”
我想了想，我并不认识婕妤以及更高位分的妃嫔，于是摇了摇头。
“丽贵妃！”见我还是不解，她又解释，“丽贵妃本家姓徐！”
我恍然：“难道……”
怡邈点头道：“徐婕妤是丽贵妃的同胞妹妹！”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史书，说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用计使皇上废了前许皇后之后被封为皇后，为巩固后位，特意将自己的同胞妹妹引荐给皇上。从此二人宠冠了整个后宫。今日丽贵妃将自己的同胞妹妹引进宫，并且初入宫便封为婕妤。看来她果真是对后位有觊觎之心。
我纵然看不惯她的不臣之心，亦不愿搀和到她与皇后的争斗中去。正想着，选秀那日见过的孙姑姑从兴庆殿里出来说：“皇后已起身，各宫妃嫔可以进去了。”说完，看见了我，忙走过来行了个礼：“几日不见，才人更加纤细了。不知可是在宫中住的不便，思家的缘故。倒要好好保重身子。皇后一直记挂得很。”
我现在已位列才人，位分虽不算高，总已是妃嫔，不宜再对她行礼。只是略略点头称谢：“多谢皇后娘娘的惦念，臣妾没事。劳孙姑姑费心了。”
她亦只是笑笑，扫了众人一眼，又冲我点个头，进屋去了。
她走后，怡邈朝我打趣地笑了笑。我和她一起走了进去，仰着头，只做未看到其他人看向我的目光。
兴庆殿是我朝开朝皇帝特命宫人为当时的皇后修建的。据说开朝皇帝非常宠爱皇后，所以着意将兴庆殿修建的奢华无比。没想到这件事被皇后知道了，皇后当即向皇上请求不要奢靡铺张，否则她将居于别处。皇上无法，只得遂了皇后的心意。因着之前工匠已开工修筑了一些，所以这兴庆殿从外面看贵重异常，然而里面只是简单朴素。
走进殿里一看，果然，整个殿恢弘宏阔非常，最外面的几根石柱都用金线宝石装点，里面的却一应雕刻出祥龙飞天的式样。再往里走，已闻到淡淡的甜香。香气幽微，闻着沁人心脾，我竟不知是何名贵香料。
随众人走了不远，见殿正中已坐着一人。头戴凤冠，身穿宫服。身形轮廓，应是皇后无疑。皇后下手依列放置了两排紫檀雕花木椅，朱红漆色，看着十分厚重，倒使本已凝重的气氛又凝重了些。
檀木椅上已坐了四人。俱穿着宫服，戴着宫饰。只是一人头戴镂空金丝累步摇，耳中戴着上好的南珠做的耳坠，宫服自是依着体制，一双脚上穿的鞋却是用玉做的鞋底，上好的锦缎绣着新近流行的花样做鞋面，鞋尖处还各绣着一颗南珠，颜色莹润无杂质，实乃上品。这样一颗珠子别人镶在簪上也是舍不得的，她竟绣在鞋上。可见真是珍宝无数了。我心里明了，这位是丽贵妃无疑了。
心里想着，不知是怎样的一位美人才能获得皇上那样的宠爱。这样想着，眼睛已看了过去。
她正面向皇后，于是微微侧于我，我纵使已无礼已极，奈何仍旧只能看到她的一双手。只这双手已让我震撼。十指如若无骨，纤白细腻，犹如上好的白瓷瓶那般莹润，但白瓷瓶又少了它的一分灵动。
想起《硕人》中，有一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如诗中所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想着，丽贵妃忽地朝我这里扫了一眼。眉目间虽然淡淡的，停留的时间也极短，然而这一扫，扫得我背后全是冷汗。
她的脸美则美矣，只是眼里薄薄的全是寒冰。看过来的时候，我只觉得似乎有一把最尖锐的刀，飞快地朝我刺了过来。
幸好这时孙姑姑已引着我们对皇后行礼，礼毕后又向丽贵妃行礼。她也没对我刚刚的行为有什么说辞，我也稍稍放下了心。
接下来又给赵婕妤、张美人和李美人行礼。因为是初次见面，众人行的都是宫礼中的大礼。我在家时，只不过行常礼即可，平时很少下跪行礼。这一圈下来，我的膝盖已然有了微微的疼痛。好在行完礼，孙姑姑便让人多上了几把椅子，大家一同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四周。这次和我一同入宫的妃嫔除怡邈外还有四人。抬眼看过去，为首那人身量纤纤，肤白若脂，穿着月白色长裳，长发柔垂，只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髻上钗了一只通体翠绿的翡翠钗，倒更衬得肤白如雪了。眉眼之间，倒和丽贵妃有几分相似。只是她那般娇怜，全不似丽贵妃的冷艳。这样两个天生极致的女人，又是姐妹，风格迥异。看来皇后娘娘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其余三人都和我与怡邈一样，穿了宫服，挽了宫髻。看宫服式样，那三人的品级应是一位正四品美人，一位正六品宝林，一位正七品御女。自然都是容貌秀丽端庄。只是总觉得那位宝林，神态举止似乎过于拘谨，一颦一笑都着刻意，全失了趣味。
又抬眼看了看怡邈，她亦趁人不注意时看了看我。想她对这些妃嫔们应是都了解甚详的。我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得少说多听。
我们正襟危坐在椅上，只等着听皇后的教诲。皇后却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静心思索，似在品着茶的清香一般。片刻，方放下茶杯，冲着众人笑了笑，说：“依着本宫的意思，你们今日原也不必来这一遭，白受这一趟辛苦。只是一则祖宗规矩不得不遵守，二则皇上昨个也特意交代本宫，说各位妹妹都是新近入宫的，对宫中诸事自然也了解不多。本宫身为后宫之主，自然少不得要对各位妹妹嘱咐几句，以免妹妹们日后行差踏错，辜负了皇上的恩德。”
大家赶忙行礼道：“臣妾能得蒙皇后娘娘的赐教，是臣妾的福气。臣妾必定牢记皇后娘娘今日教诲，绝不做有违圣意的事。”
皇后笑着说：“都起来吧。从今往后，都是自家姐妹。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行礼。本宫也只是遵从皇上的意思，尽一点皇后之责罢了。”
众人都谢恩起来，坐到椅子上。
皇后这才缓缓道：“各位妹妹们既然入了宫，首先就要了解这后宫的宫规。想来各位妹妹入宫前对宫规也是有些了解的，只是不尽详熟。本宫明日便会为各位妹妹每人安排一位教引姑姑。专门教导各位妹妹宫中的礼仪。”
众人又下跪行礼：“臣妾定好好和教引姑姑学习。”
皇后点头道：“以妹妹们的聪慧，想必不日便会对这宫规熟稔。本宫倒并不担心。”
众人又道：“臣妾一定不辜负皇后娘娘的期望。”
皇后笑着伸了伸手，说：“快起来吧。本宫不是说了，不要动不动下跪行礼，倒生分了咱们的姐妹之情。”
众人遂坐了起来。
我看大家的神态严谨恭顺，俱低眉敛目地端坐于椅中，微微笑了笑。这皇后句句不离姐妹情，给人以亲近之感，又句句提及自己皇后的身份，让众人都敬畏自己。初次见面，她这几句话已然将她端庄持重而又体恤妃嫔的皇后之态淋漓尽致的表达清楚了。
后宫的女人果然八面玲珑得紧。我实在不欲与这样的人相处，奈何我已入宫，一切已由不得我。
还不及多想，皇后笑了笑，又问道：“妹妹们昨日入宫，吃住饮食，可有什么不衬意的地方？这一届秀女，太后的意思是多选几个人，好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人多了，尚宫局难免会有疏忽地方。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妹妹们不要客气，直接来找本宫就好。”
众人均说，已经很好了。
皇后点头微笑。忽然问道：“本宫听说，丽贵妃送给各位妹妹一些南越新晋的瑰茶。各位妹妹喝着可还合口？”
众人还未答话，已有一人先说：“臣妾最是孤陋寡闻，却也听说这瑰茶是由南越国主最宠爱的胡姬夫人研制出来的。据说是采四月初盛开的玫瑰花苞最内心的一瓣，配上南越珠庐雪山山顶的积雪消下的雪水，掺杂一点当月最新鲜的茶叶片暴晒而成。茶香清爽，入口更是有如置身雪山中疏凉。在这夏热将退时，饮来最好。只是这四月初盛开的玫瑰花苞极是难得，且这珠庐雪山四季寒冷异常，若想登上山顶取一罐积雪更是难于上青天。所以南越每年产量不多，给我朝进贡，也不过一年二、三两而已。就是二、三两……”说到这儿，那人看了眼丽贵妃，才又幽幽得说道，“也全都给了丽贵妃，臣妾等是难得一见的。”语气里酸味甚浓，似有大吐苦水之感。
众人都不禁看向丽贵妃，我却淡淡地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是李美人。刚才行礼时有规矩碍着，倒没细细看她，现在看过去，只见她唇红粉面，一双吊起的丹凤眼满眼里都是幸灾乐祸的意味。眼角倒不时瞟向皇后，有着邀功之嫌。
我眉头深蹙。莫非这一番对白也是皇后安排的？只是这样的安排岂非略显仓促。就算众人知道丽贵妃深受皇宠又如何，大家岂非入宫前就已了然，何须以此挑拨。况且，大家知道丽贵妃正蒙圣宠，巴结还来不及，怎么会与她反目。而且李美人也实在糊涂，如此不知避及地看着皇后，也实在不该啊。
忽然看见丽贵妃朝我笑了一下。我有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只做不觉。然而心里隐隐有一个思量。难道李美人竟不是和皇后有交集，而是和丽贵妃？否则她何以见我蹙眉而笑？
一片心事烦乱如窗外被风吹下的落叶，让我忧心又伤怀。
丽贵妃正欲说些什么，门口已有人扬声叫着：“皇上驾到。”又听门口稀落落几声脚步声俱断在门口，只余一个人沉稳地慢慢进来。人还未见到，皇后已迎了过去，率着众妃嫔向皇上行礼：“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虚扶了一下皇后，和皇后一起坐于殿中榻上，才说道：“都起来吧。”声音清脆冷凝，如雪山顶融化的雪水，落入地下一小洼积水里一般。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瑰茶。这感觉就像是瑰茶入口那般清爽。
众人谢恩落坐。
皇上喝了口孙姑姑刚沏好的茶，目光冷冷扫视了屋内一周，方问：“你们在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众人还未说什么，丽贵妃幽幽开口道：“正听李美人讲瑰茶的制法。”
“哦？”皇上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看向李美人，“朕倒不曾听闻你如此博学。既知瑰茶制法，不如制一些出来，让众人尝尝鲜。”
李美人大窘地慌忙下跪行礼：“臣妾不过是闲时听皇后说了一句。今日见了诸位新入宫的妹妹，一时高兴，卖弄得说了几嘴，还请皇上责罚。”
皇上斜睨了皇后一眼，嘴角又弯起那抹似笑非笑。喝了口茶，不再看她们，只看着徐婕妤问：“昨夜睡得可好？”
徐婕妤还未答话，丽贵妃已抢先对徐婕妤说：“皇上听本宫提起，你平日里爱用梨香，想着梨香总还是失了梨花的雅韵，便命人用素绡添满早春时晒好的梨花瓣做成睡枕。虽然不比梨花正盛放时香气莹润，到底也比熏香要好些。皇上如此用心，你还不快谢过皇上恩宠？”
徐婕妤听此，脸上微微泛红，娇怯怯地站起行礼答：“臣妾睡得很好，多谢皇上关怀。”
她刚刚未露出这副小女儿情态时，我只觉她如陈思王写的洛神那般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浮云流转，不似身在人间。此刻这般娇羞倒更添几分娇媚。让人视之，不能移目。
再见皇上，果然笑意盈于嘴角，打趣着对丽贵妃说：“徐婕妤这般神态，倒让朕想起初见你的情景了。”
丽贵妃抚了抚鬓发，语带哀怨地说：“臣妾侍候皇上不过四年有余，皇上已看腻了臣妾。现下又多出这许多姐妹，皇上更是连看都不愿意看臣妾一眼了。”
皇后适时道：“妹妹天生绝姿，怎的也这样伤感起来。皇上对妹妹的宠爱何曾少过。就说刚刚李美人说的这瑰茶，南越一送过来，皇上可不是全送给了妹妹。皇上自己怕是都未来得及尝一口呢。”
皇上笑着对丽贵妃说：“皇后这一提醒，朕倒想起，还未尝尝今年这瑰茶味道如何。那就先去你宫里尝尝吧。”说完又看了一眼李美人，冷声说，“起来吧。”
李美人还未道谢，丽贵妃已上前搀扶着皇上娇笑着说：“皇上送臣妾瑰茶，臣妾却不敢独享。除了送新进宫的姐妹些许，剩下的臣妾都留着等皇上来了才喝呢。”
我竟想不到丽贵妃那样冷寒的眼睛里也可以承载这许多柔情。未感叹，皇上已随着丽贵妃出去了。丽贵妃出去后，皇后的兴趣就有些缺缺，又随便说了几句话，皇后就命大家散了。我亦紧随着众人出去，生怕皇后会把我留住。
还好，一路和月妍快步而行，到了玉莹殿也没有人来叫我。我心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太看得起自己了。皇后未必就真对我寄予了什么期望，不过是随手的施恩，多了一个不是敌人的妃嫔罢了。
月妍说，从明日起，新进宫秀女就要被皇后安排着轮流侍寝了。我进宫前已做好了这个准备，可是真听见她这样说，心里还是跳得突突的。实在很难想象，我竟然要和一个几乎从未见过的人做着最亲密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原本我是想……
我不禁想起逸南，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可否也思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