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侍寝

还没走进，已经看见全晓在门口焦躁地踱着步，时不时抬头张望一番。见到我忙走上来说：“才人可算回来了。月妍姑姑急坏了，又不敢张扬着去找，只能让惜花和怡婉出去悄悄着找，让奴婢在门口等着了。”

我蹙一蹙眉，心里不悦。我不过外出一会儿，月妍就做出这般姿态。心下虽不悦，还是耐着性子问：“出什么事了？”

见我问，他一改刚才焦急的神态，喜悦之情溢于脸上，只差手舞足蹈地说：“您才走没一会儿，孙姑姑就带人来说，皇后娘娘安排您今夜侍寝。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这初入宫的妃嫔那么多，才人您是第一个侍寝，肯定会给皇上留下印象的。又有皇后提携，您受宠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怡邈之前已经说过，但是这件事这样真实地摆在面前，我还是有些头疼。后一想，不禁蹙眉。

我虽入宫不久，却也知道类似于侍寝这种事，都有掖庭的宫人来传达。孙姑姑这会儿来，除了是向我传达皇后的厚爱外，也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是皇后的人。尤其要让我知道，这宫里人都知道我与她是一起的，再无转圜的可能，好叫我对她死心塌地。

我想大概是我之前对她的态度不甚明朗，她于是才这么做的吧。

费心费力，实在头疼。我本不想想这么多，甚至也许有些只是我多心了，也许事实并未如此不堪，只是在史书里看了太多的宫廷斗争。我想活下去，只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月妍听见了动静，走了出来。见了我，忙行礼说：“刚才孙姑姑过来宣旨让才人晚上侍寝，奴婢怕延误了事情，所以安排惜花她们去找才人了。才人不要责怪奴婢。”

我心里有一点儿愧疚。刚才我还无端端生气她的多事，现在却无法生气了。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得不说，她处理的很恰当，于是更加为自己的小心眼羞愧。

我当然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羞愧，否则以月妍的聪慧定然能猜到我方才的心思，我们主仆间算是有了隔阂了。所以我笑若无事地扶她起来，说：“你是这里的掌事姑姑，一切你安排就好。何况你做的这么好，我怎么会有责怪你的心思呢。””

“谢才人。”说完又蹙了蹙眉，“惜花和怡婉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瞎找呢，才人这里需要人，不如让全晓去找她们，奴婢先和秀荷给才人梳洗吧。”

“好。”

宫里凡是要侍寝的女人，都是在“临渊池”里沐浴熏香的。我和月妍、秀荷赶去那儿时，门口已经有两排宫人侍立在那儿了。有一个总管模样的公公，见了我们急着上来说：“哎呦，冷才人，您怎么这会儿才来啊。幸亏皇上还在批折子，不然奴才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我笑了笑，客气说：“公公费心了。”

那人一边引着我们进去，一边安排人准备，听见我这样说，笑得灿烂地答着：“奴才为才人费点心是应该的。只要才人受尽荣宠时别忘了奴才就行。”

“公公客气了。”

不多时，就有宫人出来说，一切准备好了。这“临渊池”的主管公公本来要派人进来服侍我，都被我打发出去了。我只跟着月妍和秀荷一起进去了。不是我矫情不让人看见我的身体，主要是小时候和逸南、怡邈在一起玩，有一次不小心被火烫到了。虽然只是后背上有烫伤，我自己看不见，可是它毕竟存在。我不愿意示于人前。

月妍，月妍是皇后娘娘的人。我让她看见这个疤痕，是为了让皇后掌握我一个不算大的缺陷。这样她也好认为更容易控制我。

“临渊池”的中心，建着一个三米长三米宽的水池，水池壁上刻着朵朵盛放的杜鹃花。有十五个出水口。随时更换新鲜的水，以保持合适妃嫔沐浴的水温。

我呆呆地站在池边看了看，池里的清水随着那些出口涌进和流出的水而发出汩汩的声音，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我就快要像这水一样，进这里时，是一个模样，而出来……

出来是我无法承受的沉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机械地进去。由着月妍在水里洒下花瓣和香精。整个“临渊池”弥漫在一阵香气中。我亦在这样香薰的味道里昏昏欲睡。

总有一个时辰。从我进到“临渊池”到我出来，总有一个时辰。我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件葱绿色的水衫。月妍给我挽了个流云髻，朱红翠绿戴了满头。在镜子里，我也有了片刻失神。我看着馒头珠翠的自己，忽然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糟糕透了。它让我清楚地知道，我眼前一疏忽就出现的白影，永远永远，无缘相见了。

从“临渊池”出来，我又回到了玉莹殿里。玉莹殿里也熏着平日不曾闻过的香味。像是树间林隙里发出的味道，清新好闻。我问月妍这是什么香，月妍说，这是皇后派孙姑姑带来的，南越进贡的月香。提纯的茶叶精华，配之以清晨露水，又夹杂一点槐花的香气。燃起来恍若月下漫步。说是皇上最喜欢的香料。

我感叹皇后的用心。可是我想，皇后一定是不爱皇上的。如果是我，如果是逸南，我一定不会给别人创造条件，即使再怎么形势所逼。何况，来这里几天，我也并未发现形势对皇后来说，有什么严峻的地方。

在这样清新的香气里，我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还是不见皇上的踪影。我吩咐月妍先备饭吧。月妍说是皇后娘娘吩咐让和皇上共用晚饭，所以还得再等等。

等待，其实是漫长又无聊的事情。要是这么说也不准确。我记得以前和逸南约好要一起出去玩时，等待总是过得漫长又焦急，不似现在这样淡淡的等着。心是无波无痕的。

等也不是办法。我走到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一页页地翻着。书里面究竟讲了什么，也没看进去。我不是个爱看书的人，只是享受这种翻书的快乐。似乎翻书就已经不算辜负春光了。

书没有看进去多少，一页页地，却也翻了大半。桌上的烛火也燃了大半。明明暗暗地，跳跃出生命消逝的痕迹。顺着开着的窗户望出去，月亮也已偏斜。

竟然已过子时了吗！！

我站起来，有些不高兴的问月妍：“皇上还没来吗？”

月妍也有些焦急地向外探着看了看，又行礼，软言：“皇上许是有事耽误了时辰。才人再等等吧。”

我情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是我从午间吃过饭后，到现在还没有再吃过呢。我若再等下去……当然，我再等下去也不过是饿一顿而已，又能有什么事呢？

可是——

我沉了脸：“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若是皇上今天不来，我今晚就一直等着？”

月妍见我面色不好，斟酌着宽慰我说：“皇上若是不来，会派人告诉一声的。现在也没告诉，想来是要来的。才人若是饿了，奴婢先吩咐人准备些糕点吧。”

我心里是知道我只能等着的，谁叫我入宫了，而且还只是个才人。我若是太后，今日何必受此屈辱。我也知道皇上来不来、几时来怎么会是月妍这个掌事宫女就能决断的。我也只是闷气生了半天，无处排遣。现在看见月妍这样一副赔小心的模样，我有点于心不忍了。我摆了摆手，闷闷地说：“算了。那再等等吧。”

就这样，等等等，等到后半夜，皇上依旧没有见到，也没有见着来告知皇上不来的公公。我实在困倦的不行了。又叫月妍：“月妍，你派个人去皇上那打探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会儿了还不见来。”

月妍听了我的话，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着，只是不挪步。

我面色一沉：“怎么了？”

月妍一听我问，慌忙跪下行礼说道：“奴婢不敢瞒着才人，只是，才人听了可不要生气。”

我淡淡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是不是，皇上不来了？”

月妍嗫嚅着答：“是。”

我笑了笑，我自觉我笑得像是一朵玉兰花一样无害，看见月妍的表情才发现，大概是玉兰花香太浓烈了，月妍脸上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我本还想问她皇上为什么不来了呢。看她这样，也问不出口了。只是笑着说：“皇上不来，你应该早点说啊。害得我饿了这么久。快点拿饭过来。我困死了。吃完好赶紧睡觉。”

月妍诧异地看了我半晌，才反应过来说：“是。”说完，一溜烟地准备饭菜了。

月妍刚走，秀荷就小声跟我说：“才人，刚刚月妍派全晓去打听情况。全晓回来说，皇上已经在丽贵妃那儿睡下了。”

“丽贵妃？”

“是。”

居然是丽贵妃！我有些惊讶。

皇上没有来我这儿，我可以理解。皇上现在在打压皇后，怎么可能会顺了皇后的意，在众多新进宫的妃嫔里，先临幸我。可是我原以为他会去徐昭仪那儿。毕竟她既是丽贵妃的妹妹，又美若仙子。连我都惊叹连连。

皇上怎么会去丽贵妃那儿？

震惊归震惊，月妍拿过饭菜之后，我香喷喷地狠吃了一顿之后，把她们全都赶了出去，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很奇怪。皇上不到我这里，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按理说，我应该万分庆幸并感谢才对。可是我现在却有一点点失落。当然我知道，我的失落与皇上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我的失落只是出于我一直以为他会来，在脑子里转出了好多种应对方式，还没有想好究竟哪一个最好，结果居然是连施展它们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失落不是缘于期待，只是缘于等待。我也说不明白，总之我此刻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复杂心情之中，没有一点儿是与皇上本身有关的。

这么左想右想，迷迷糊糊间我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