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白头只余空悲切
章节名:第三十七回白头只余空悲切
玉潇然一边奔跑一边抿着嘴巴偷笑,不知哪里的少年竟然如此有趣,若非此刻她被人追逐,真相停下好好与她玩笑一番,但如今不知怎地,就是不想停下来。
耳边又是一声叹息,那少年接着道:“好吧,那你接着睡吧!”
她就这样不疲不休地逃脱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最为让她想要流泪的声音:“然儿,可怜的……”
那声音未曾说完,便哽咽不止,接下来的话,便泣不成声。
她默然驻了脚步,四下看去:“师娘,师娘你在哪里啊?”
她这一驻足,后面的身影便顷刻间而至,她便又开始奔跑不休起来。
下一刹那,她耳边又再度响起了她自小到大都又惊又怕的声音,那声音清润明朗,带几许不容她抗拒的力道:“我诸葛游之的弟子,岂是一昧只知逃避的胆小之徒!玉潇然,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他声音不大,却如惊雷一般炸进玉潇然心底,使她双足一颤,再也无力逃走,呼吸之间,追上的白色和紫色两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她惊呼一声,便瞬间没了这天地。
玉潇然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刹那间从床上坐起,眼神冰冷,宛如千年冰潭一般毫无生气。
“然儿!”头顶投落下阴影,和蔼的声音响在耳畔,仿佛春雨润物一般滋润她有些干涸的心野。
她这才惊觉身旁有人,机械地偏过头去,看着绝美犹如天人之姿的男女,眼底微微荡漾,声音有些嘶哑和迟疑:“师父,师娘?”
玉凉夕似是轻轻叹息一声,走上前来坐了下来,伸出手去覆上她形如枯骨的手,触手间却毫无温度,她美丽的眼眸颤了颤,良久之后,才微微笑道:“然儿,是我们!”
她面无表情,看着满脸悲悯和慈爱的玉凉夕,淡淡道:“然儿让师父和师娘费心了!”
“师姐,你总算醒了,你这几日,可快把我累坏了,我不管,回头你要赔我!”青谨凑上前来,满脸笑容。
玉潇然抬首看了看青谨,机械地点了点头:“好!”
青谨眼中希冀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师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素日只要他说这番话,师姐就会反唇相讥亦或是威逼利诱,如这般答应的如此爽快,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但他却觉得,索然没了兴致。
“潇然!”如此沉寂下去许久,床榻几步外传来似是迟疑,又似是欣喜,又似是惊慌的声音。
诸葛游之和慕容修文让开来去,她便微微抬了眼看那白衣玉面的男子,他身姿依旧皓白如月,五官精致犹如神工的雕刻,温润的眼底眸光闪动,精致的下颚上长出了黑色的胡渣,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别有风韵,不知几日不见,他已消瘦成如此模样,她想为他伤怀,但却不知为何,激不起心中的微微荡漾。
哀,莫大于心死。
心如死水,想痛而不能痛,想动,更不能动,已经干涸的灵魂,到底,谁能够来将之点醒。
她在动,却如一隅毫无生气的雕像,感觉不到任何喜怒哀乐。
慕容修文的心,在这死一般的冰冷中,仿佛被谁堕入了无边地狱狠狠地被魔鬼撕扯着,纵然早有所觉,但却不知,竟是如此的折磨人。
玉潇然动了动唇,声音毫无起伏:“天下,就交给你了!”
没什么要说的,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他身形动了动,揽了揽袖子,良久之后,轻轻一笑:“好。”
玉潇然收回目光,却意外地瞥到了床榻另一侧站着一个黑影,那人全身上下都藏在了黑色的大氅内,看不清肌肤的眼色和容貌,甚至看不清一缕毛发,但她也只不过是停留了一瞬而已。
但就是这一瞬,也被机灵的青谨察觉到了她的停留,他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丝话题的切入点,他凑上前兴冲冲道:“师姐,你是不是很奇怪这个人是谁?”
玉潇然再次看了一眼那人,并非是她好奇,而是不知为何,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一眼,却是没有回答青谨的话。
“师父说这是师父的朋友,因为不喜见人,所以常年将自己放入大氅之中!这次是特意跟师父和师娘一起来救你……哦不,看你来的!”青谨也不管她问没问,自顾自地讲道,而后悄悄地凑到玉潇然耳边,“师姐,这个人是不是好奇怪,你想不想看看他大氅之下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你也想,嘿嘿,其实我更想!”
“咳……”诸葛游之一声轻咳,立刻打断了青谨的遐想,“好了,你师姐刚醒,别再叨扰她了,我们都先出去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青谨十分不满自家师父突然打断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但却是敢怒不敢言,乖乖起身依依不舍地向外走去。
诸葛游之携了玉凉夕转身,待走到慕容修文身便驻了足,微微躬身:“皇上,请!”
慕容修文收回看玉潇然的目光,面色刹那间如常,微微颔首:“请!”
而那全身上下一身黑衣的神秘人,似也是回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玉潇然,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一行人走后不久,门外便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随即传来了赫连湛甜甜的声音:“姐姐,姐姐!”
赫连湛的手脚已经很伶俐了,他三步两步跑了过来,二话不说爬上床上钻进玉潇然怀中,表情无比幸福:“姐姐这么多日去了哪里,湛儿想死姐姐了!”
因为怕赫连湛闹腾,所以玉潇然昏迷后背带回,众人便一直是瞒着赫连湛的,如今她醒来,小黑便将赫连湛带了回来。
小黑了一眼床榻之上一动也不动的玉潇然,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未明的光芒,良久之后才道:“我打听了一下,玄彬和添香一同离开携手江湖去了,红袖和五忠也各自离去,不知所踪!”
玉潇然依旧是良久都没有动,良久之后,才只是动了动唇:“知道了!”
赫连湛在玉潇然怀中钻了许久,终于发现了自己得不到半分回应,这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仰首小心翼翼地看向玉潇然的面色,等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道:“姐姐不开心了吗?”
“没有不开心!”玉潇然扯了扯嘴角,看了一眼赫连湛,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开心,这就是,她此刻的心情。
赫连湛到底是小孩子,见姐姐笑了,自己也开心了起来,再次低首趴在了玉潇然的腿上,兴高采烈道:“湛儿许久未见到姐姐了,湛儿又学习了套新的剑法,姐姐要不要看看?”
“好!”玉潇然眼神有些涣散,机械答道。
赫连湛却依然不知,三步两步滑下床去,拿过小黑手中的木剑,开始有模有样地比划了起来。
“姑娘!”小黑站在玉潇然身侧,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终于让死水一般的玉潇然有了动作,她缓缓抬首,眼中一片空洞,似是十分茫然地看了过来。
“他武功尽失,回头崖又那么高,崖底的岩浆可熔铜头铁骨,即便是大罗金仙也不会有生还的希望!”小黑再次说道,向来听话如他,如今却也不得不说出残忍如斯的话来刺激她,“玄彬向来是他的心腹,可如今他也离去了,说明他真的尸骨无存……”
“别说了,我知道!”玉潇然蓦然打断小黑的话,“我累了,你们先出去!”
小黑身形顿了顿,复深深看她一眼,走到赫连湛身边,止住他小小的身形:“你姐姐累了,我们先让姐姐休息好不好?”
“好!”赫连湛十分懂事,尽管依依不舍,但也嗅到了与往常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我先下去了,姑娘有事,就叫我!”小黑抱起赫连湛,面无表情地躬身退了下去。
玉潇然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翌日傍晚,终于有沉不住气的人来寻她了,这人便是不死心的青谨,他蹑手蹑脚进殿,左看右看才在书柜后寻到了玉潇然,脚下动作顿了顿后边恢复如常,他笑意盈盈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嘻嘻道:“师姐,你猜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不出意料地,玉潇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她不过是掀了掀眼皮,嘴唇脸动都未动。
当然,青谨也没想着她能回答自己的话,他神秘中带着几分兴奋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眼底流光溢彩:“师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最近最新研制的闭息丹,吃了我这闭息丹,我告诉你,只要我们不说不动躲在一处,任他武功再厉害也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哈,厉害吧!现在我拢共就两颗,你一颗我一颗,我们一起偷偷潜去去师父那里,看看这黑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次,我们绝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被师父抓住了,你放心,嘿嘿!”
小时候这三个字,终于让玉潇然动了动,然她也只不过是动了一动,便瞬间又沉寂下去。
青谨兴高采烈的表情,顿了顿,然后他接着道:“师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来,张嘴,这药要一刻钟之后才起效呢!”
他一边说着,便掏出药丸放进玉潇然口中,而后自己吃了一颗,拉起玉潇然便向外走:“快走,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师父下午去钟大哥那里去了,估计这会儿该回来了!”
青谨带着玉潇然一路来到了诸葛游之下榻的庭院,深秋初冬的海棠开得格外茂盛,大片大片地盛放在院中,正好给了这二人一个藏身之处,玉潇然机械地被青谨摆来摆去,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回来,或许是不愿拂了他的心思,或者是自己已经毫无主见,总之是,他就这样神使鬼差地来了。
青谨也不担心他们会暴露,一则是他自己会小心而不动,二则是玉潇然本身就不会动,就算不给她吃闭息丹,一时半会儿,她也是一潭死水一般的死寂。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正是诸葛游之和玉凉夕的声音,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身黑衣的神秘人。
三人在庭院中站定,那黑衣人道:“师父师娘,我想,明日我就要走了!”
声音苍老如钟,看样子,这神秘人应该是一个行将迟暮的老人,但是海棠丛中的青谨,却是不由地长大了嘴巴,那眼神分明透着诧异和震惊,师父和师娘,什么时候有一个这么大年纪的弟子了,莫非是在外偷偷收的徒弟,想到这里,青谨便不由撇撇嘴。
但是下一刻,诸葛游之的话,便是让他如同遭到了雷劈,不止是青谨,就连玉潇然,也是如此,只听诸葛游之道:“璇玑,自你遭了天谴,师父便一直未曾责问过你一句,如今为师,有句话要问你!”
“师父请说!”黑衣大氅的人似是为了以示对诸葛游之和玉凉夕的尊重,抬手拿下了罩在头上的大氅,露出大氅之下,满头的银丝,在月光之下,泛着如雪一般惨白的色泽,但那张脸,却是独属于璇玑的那张清俊无瑕的容颜。
诸葛游之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进每一个人的心底:“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夜三千青丝成白发,从此终不可见天日,你可悔过?”
“莫说区区三千青丝,纵然是掏心挖肺我也在所不惜!”璇玑似是顿了顿,良久之后才答道。
诸葛游之没有说话,玉凉夕眼底闪过沉痛之色,而后叹息一声:“为什么?”
“他死了,她会伤心。”璇玑淡淡道。
诸葛游之皱了皱眉:“如此而已?”
“不然呢?”璇玑似是苦笑了一声道。
诸葛游之摇了摇头,低叹一声:“纵然她毫不知情?”
“纵然她毫不知情!”璇玑斩钉截铁道。
“内力尽失,手筋断裂,万年岩浆,哪里还有半分生还的希望!”诸葛游之叹息一声,“到此刻,你觉得你妄自泄露天机给他,还值吗?”
“我既已卜出了他二人有此一劫,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能坐视不理!”璇玑淡淡答道,“师父师娘,璇玑愧对你们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
“你愧对的,并不是我们!”诸葛游之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你们都是我悉心教导的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到如今,师父也只能说,一切皆是造化!”
“是,我最对不起的,便是珑缇!”璇玑顿了顿,“师父师娘保我性命,若非珑缇及时赶到,以秘法渡给我一半阳寿,只怕我早已面目全非,所以,我再也不能对不起她了,我也已经看过师妹了,她会慢慢好起来的,而珑缇,她却只有我了!”
“你知道就好!”诸葛游之拍了拍璇玑的肩膀,“去吧,好好待珑缇,她是个好姑娘!值得你用一生来待她!”
璇玑仰头看了看头顶惨白的月色,银白色的发丝飞扬:“但愿还不晚!”
玉凉夕正要说话,便突然面色一变,冷声道:“谁?”
海棠身后,走出玉潇然和青谨带着面色各异的身影,皆是呆呆的。
璇玑立刻手忙脚乱地将背后的大氅罩了上来,将自己包裹地密不透风,匆匆走到了诸葛游之和玉凉夕的身后。
玉潇然面容之上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不可思议,她脚步有些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璇玑身侧,伸出手去掀他的大氅,却因为浑身颤抖得厉害而试了几次才扯了下来,待看到那人的容颜之后她便再也止不住身形晃了晃,却被璇玑伸手扶住:
“然儿!”
她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拿起一绺他发白的发丝,曾记得他有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如今却尽数枯槁成雪,她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泪,却不料还是有未明的液体自眼底簌簌而落,苦涩的味道流进口中,她声音嘶哑:“大……大师兄……”
“没事了,大师兄这不是好好的吗?”璇玑低首去看她,清俊无瑕的面上依旧如往昔那般充满了宠溺之色,声音却是苍老如老翁,他偏首对着伸手过来欲把他脉象的青谨道,“谨弟,不必了,天命不可违,这是命数!”
青谨面上,满是沉痛之色,半晌,他的眼泪便跟也跟着簌簌地掉落,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你大师兄推演命数,卜算出回头崖上的劫难,乃是你师姐和龙延拓的劫难,此劫由然儿而起,所以你大师兄将卦象结果透露给了龙延拓!”诸葛游之看着三人,事已至此,眼看是瞒不住了,倒不如说出真相,“星象卜卦本就是窥伺天机,每卜一次都会减一年阳寿,而泄露天机者,便是死劫,为师自卜出璇玑亦有此一难,所以只来得及护他最后一口气,最后是珑缇赶到才保全了璇玑!”
诸葛游之话音刚落,玉潇然的身形便又再次晃了晃,她向来知道大师兄疼爱她胜过自己,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牺牲如此,心本成为了一滩死水,岂料今日却依旧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月光之下的雪色,明亮得仿佛可以刺穿她的双目。
“然儿不哭!”璇玑伸手在她脸上擦了擦,面上依旧是温润的笑,“我是哥哥,哥哥自然要保护妹妹,你看看我,如今除了须发皆白,不也好好地吗?然儿,有件事情,你答应大师兄好不好?”
玉潇然泪眼朦胧,茫然抬首看着璇玑,喃喃道:“大师兄……你知道的,你说的话,然儿向来都听!”
璇玑满意点点头,良久之后,定定地看向她:“答应大师兄,快快乐乐地过完此生!”
璇玑的话,自然不止这么简单,一则是快快乐乐,但她如今,还怎知快乐是何滋味,二则是怕她轻生,所以要她过完今生。
玉潇然浑身一顿,良久之后,她才缓缓答道:“大师兄的愿望,然儿必定全力以赴!”
“那大师兄就放心了!”璇玑笑了笑,“你身子刚好,大师兄先送你回去吧!”
玉潇然点点头,对着诸葛游之和玉凉夕道:“师父、师娘,然儿先告退了!”
诸葛游之似是叹了一口气:“去吧!”
看着玉潇然和璇玑离去的背影,诸葛游之喃喃道:“璇玑这心思,藏得太深了,若我早一日能察觉,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他玄黄之术的!”
“一切皆有定数,东流水不会倒回,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玉凉夕的眼角,有些湿润,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竟成了如此凄凄惨惨的模样,痛楚,必不下于任何人的。
青谨听着诸葛游之和玉凉夕的对话,终于明白大师兄这样做的原因了,情之所至,以前总以为大师兄过分宠爱师姐,只觉得是因为大师兄对每个人都无比疼爱,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者就是因为师母说得那句话,碧遐谷阳盛阴衰,女人要着重保护,所以大师兄才格外宠爱于师姐,岂知,原来,是自己错了!
翌日,璇玑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城的城楼上,玉潇然看着那寂寞纤长的背影,喃喃道:“我这一生欠下的债,算是还不尽了!”
“你能快快乐乐地过完此生,便是还了这债!”青谨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重复着璇玑昨日说的话。
玉潇然浑身一顿,偏首看向青谨,沉默了良久,才转身下了高楼:“答应大师兄的事情,我会全力以赴!”
璇玑走后三日,铎州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右相钟怀仁大婚。
此事说大,是因为权倾一时才华横溢的年轻丞相大婚,碎了铎州万家少女一地的芳心,要知道,两国迁都,文武百官自不必说,临阳和永宁的大户必然也会随着国都而迁,而那些在大婚当日痛哭流涕的女子,大都自然是自钟怀仁声名鹊起之日便放心暗付的女子。
此事说小,是因为相府的婚事一切从简,所有恭贺宾客一律被婉拒,参加婚礼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钟怀仁大婚过后,天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飞凰帝下旨昭告天下,宣布北牧并入傲苍,再过十日,平和帝已然收服四方势力,标志着四大国相制相衡的局面已然瓦解,天下开始进入两人一个迅速融合的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