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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季梅婷的记忆,得从大二那年的“三八节”说起。
“三八节”快到了,学生会布置了个任务,要求每个男生写一句话做为送给女生的节日礼物。团支部书记姜梅拿着一张稿纸,跟要账似的摆到学习委员方心宁面前,直催快快快。
方心宁忽然有灵感像火花一样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忙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女人,自从不裹脚了,便总想走到男人的前面去。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随后的一节课上受到讲古代文学的汤教授高度褒扬。那可是一位从来不夸人的刻薄教授呀。
方心宁顿时觉得有些沾沾自喜,再回头细品,觉得确实有些好。女人总是想走到男人的前面去,这当然是对女生的赞美,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可“想”的事毕竟不能等同于现实,对于男生的面子也丝毫没有损伤。这两头都讨好的话,理所当然地被所有男女同学推为这个节日给女生的最佳礼物。
就是不赖哩!
成名往往就在这么不经意间,顿时,整个中文系都在打听谁是方心宁。那时,方心宁心中的自我真是不能不有点儿小小的膨胀。
有一天,吃过晚饭,在回宿舍的路上,方心宁恰逢季梅婷。一向与他并无往来的她突然对他说:“哦,才子呀。”只这一句,把他激动得一晚难眠。无论怎样说,他正值最渴望得到异性青睐的年纪。
打那,他开始偷偷关注这个美女同学。
不过,两人真正拉手还是从那年暑假大型广场舞排练开始。省城要搞一个旅游节,他俩都参与了广场舞的排练,季梅婷竟然主动选他做舞伴。
有一天,排练完了,季梅婷问他:“今天学校里好像有电影放。”“电影?”方心宁想,自己可从来没打算去看什么电影,学校里放映的片子太老不说,那些看电影的大多出双入对,一个人去常常会被当作“异类”。
“你真的不想请我?”季梅婷看着迟疑的方心宁,出人意料地这样问。
“我?当然——想。”方心宁马上回答。多少男生抢不到的机会,自己为什么要错失呢?季梅婷是当之无愧的班花呀。
那季梅婷更干脆:“走呗!”她大大方方地把手臂挽在他的胳膊上,就如挽着她自己的一样自然。
好事砸到头上,不是想逃就能逃的了的。
那一天,方心宁第一次在学校看电影。他至今记得当时放的是《红高粱》,还加映了《地道战》。方心宁头一回去排队买了两张电影票,季梅婷则拎来了一大堆吃的,搞不清她到底得花多少钱。
方心宁尽力抑制住美滋滋的内心情感,默默想道,打小我娘就说我长得平头正脸的,有福气,这不,在最恰当的时候,就从天上掉下这么个漂亮的“林妹妹”。
当余占熬把“我奶奶”放倒在高粱地里时,音乐骤起,那唢呐声撩得他心里直痒。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紧张。他有了那种朦朦胧胧的意识,身体的一些部位紧绷起来。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用眼睛的余光瞧瞧季梅婷,可从红高粱里透过来的光忽明忽暗,只能映出她的轮廓。
他真抬手想去碰碰她。但他还是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艰难地熬到那么些黑白色的人在地道里钻来钻去,熬到散场。
正当他沉浸在混天暗地的幸福中时,有一天晚上,另一个女生,团支部书记姜梅,忽然说要跟自己谈点儿事。两个人一起来到寂静的操场,说了班里很多事。方心宁感觉对方是在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给自己安排任务,所以总在答应着,并没主动说些别的。姜梅也感觉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就说:“我刚学会了一首歌,还唱不好,我唱给你听,不许笑我。”习惯于吆三喝四安排别人做事的她,一下温柔了,让方心宁有点不适应。
他说:“你放心好了,我自己不太会唱歌,所以从来不笑话唱歌的人。”姜梅就开始唱:“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而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那些歌词,方心宁一句也没听到心里。他四下里看了看,黑洞洞的,听这歌倒觉得瘆得慌。如果是季梅婷在唱,他也许会一下把她搂过来,给她点安全感。可对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
第二天,方心宁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当时姜梅到底给自己安排了什么任务。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后来,姜梅就明显不理方心宁了,团里的事再也不求他。
但是,那个暑假真的很美!季梅婷天天约方心宁去爬山,逛商场,溜马路。方心宁成了正经八百的护花使者。有同学就嫉妒他了,那个程伟曾酸溜溜地说过,你这福气够大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只不过是著者和读者共同用来自慰的工具罢了,你这可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呀……这样的妒羡之辞,让方心宁认真地掐了自己好几回,也让他整天像一只得胜的公鸡,虽不免有傲物之嫌,可他学习和做事真是更有精神了。
不过,再后来,方心宁觉得自己福气大是大,但远没有季梅婷的脾气大。她要做什么,方心宁如有一丝的不痛快,她准会说:“不行?”噫,方心宁可不敢坚持,否则她会三天不理你,还老在你眼前晃悠,弄得自己想认错都没了机会,气不死也闹心。
季梅婷也挺爱看书,但绝不是悬梁刺股的那种。她最烦一头扎进书堆,一心考研考托福。什么呀,她总说,高三没念够?她的这种思想,对方心宁的影响极大。季梅婷的强大气场,让他刚入学时的理想很快沦陷。他因此放弃了考研的想法,开始写些小文章在校报上发表,硬撑个“才子”的面子。
说句实在话,那些日子,甜蜜而平和的时候还是多一些。
临近毕业,是季梅婷脾气最大的时候,要么不言语,要么一句话就像一梭枪子儿直楞楞地射过来,让人只有中弹的份儿,没有防备的心。
原来,她家里人听说了他们的事,不同意二人来往。当时,她爸爸已由辛成市宣传部长,升任为副市长,什么文体、教育、卫生、广播电视、宗教、残联、史志档案、妇儿工委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摊子都属于他分管的范围,也算得上当地的一个人物了。
当爱情悄悄来临的时候,谁也不会想那么多。方心宁后悔从来没去细问一下她有什么样的背景,当然也从来没在乎她来自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任性又可爱的女同学,仅此而已。直到毕业前,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觉出自己与她的差距。爱情是最好的眼罩,深陷其中的人对外界常常处于盲然状态。他打了好过退堂鼓,但她安慰他说,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他分到一块儿工作。
她有好一阵子不说不笑。
那段时间,程伟好像特别关心方心宁,总开导他:“现在,女孩子都是物质的,很现实,有时候看上去那么喜欢你,其实只是因为她们害怕大学里漫长而寂寞的生活。”
但是,方心宁可不是没主心骨的人,他反倒觉得此时更得安慰季梅婷。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无所谓的。”有一回,方心宁对季梅婷说。
“无所谓无所谓,你除了说无所谓还会说别的不?你知道吗?正是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才注定了会有一个无所谓的结果!”她杏眼圆瞪,那气势,让他一下又想到程伟有意无意地跟他说的那些话。
从那,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冷,甚至懒得理对方。
程伟说:“毕业的日子,就是校园爱情的忌日。”方心宁在内心里有点儿相信他了。
果然,毕业后,季梅婷去了辛成日报社,方心宁却一个人来到了黑山镇中学。
在方心宁正式到学校报到后不久,季梅婷又主动跟他联系上了。虽然季梅婷为他的选择大发了几回感慨,但他自己却没觉得什么。相比较于其它的职业,方心宁真心更愿意做一名老师,只是这所学校,与辛成日报社距离确实有些远。
我就要让所有的人不得不承认我,承认我是名好老师,收获那份应属于我的尊重。既然做了老师,方心宁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暗下决心。
方心宁请季梅婷在小镇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些东西。一道“炸豆虫”把季梅婷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了。出来后,季梅婷还在做呕吐状,当然不只是为那盘虫子,她还抱怨小店的卫生条件。她用手捂着嘴,恨不得要把刚吃下的全吐出来似的。方心宁嘴里不说,心里却很难受,已经在心里模糊了的那些东西又渐渐清晰起来。
方莉适时地回来,把季梅婷接走了。
方心宁望着远去的车,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你能问问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该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