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尹祁使臣
一辆素朴的寻常马车在悠悠官道上疾驰,官道两侧的挂绿已然熟透,果实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
七月的荔枝甚是娇贵,尤其在过了雨季后,保鲜期更是短暂。荔枝只有挂在树上才是最新鲜的,一旦离了枝儿,鲜度就会大打折扣。
皮肤黝黑的果农们穿着缝缝补补的褂子,捧着满载荔枝的篓子,盘坐在道路边,高声叫卖。他们一见外地马车便会蜂拥而上,竭力推销自家的荔枝,就算遭受马夫驱赶,也要把握卖出自己一年心血的机会。
马车中端坐着一名年轻的男子,他专注地翻阅手中的舆图,白净修长的指尖轻拂过一个又一个地标,以指尖画圈标记的地点,皆会由书童记录在册。
“郎君所指之地,可是下个要出使的地方吗?”随从的书童年方十五六岁,生得颇为灵秀,显是出自书香世家。
窦以甯轻抚下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我在物色葬身之地。”
“...”书童停住了手中的笔,正欲开口时,窦以甯“哦”了一声,“唰”的打开扇子接着说:“你的,我也选好了。”
“郎君...咱还是说点吉利话吧。”
书童知晓此番出使九死一生,但是他还年轻,还想活下去!
窦以甯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陛下许诺,史书给我留三行。”
条件诱人,但代价太高,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书童犹豫了一会:“那也不能...”
“死后配享太庙,你也有个小灵牌。”
马车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静默,两人对视须臾,心中皆已有了答案。
书童捧起册子,指了指一个地方说:“郎君,你看这块地可好?”
“挺大的,到时候还能建个陵园,种上漫山遍野的玉茗花。”
——伽腊国王宫
一名少年国主高坐在殿上,身上的朝服并不合身,冠冕也大了一些,殿下群臣争论不休,他的眼里只有茫然和慌张。
他与王后一样,都是意外被扶持上位的。乱世不需要明君,只需要一个臣子们能够掌控的君主,挟天子以令不臣,一旦被选上,便会架在高位之上,受群臣虚伪的朝拜。
方腊身后垂着珠帘,珠帘另一侧坐着一名身姿高挑的女子,她身着王后宫服,衣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玉茗花,一看就不是宫中绣娘的手艺。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漠然地注视殿内的一切,仿佛一把蒙尘的宝剑,明明没有锈迹,却被掩去了利刃与锋芒。
伽腊国臣子的官袍颜色不用于区分文武官职,首创以颜色辨别姓氏和派别。右侧皆为红色官袍,胸前绣着“方”字,左侧皆为绿色官袍,胸前绣着“王”字。
在发生争执时,可舌战群儒,亦可拳脚相加,反正这么明显的颜色冲突,除非是红绿色盲,不然绝不会伤及自己人。
“尹祁国派使者前来耀武扬威,我们就应该当机立断,以其血祭天,扬我伽腊国威。”方姓臣子纷纷点头同意。
“闽凌国斩了君奚国之使者,遭夷九郡,最终只得献上传国玉玺、遣嫡公主和亲方得退兵。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还是多读读史书吧,方阁老。”一名年轻的王姓臣子反驳道。
方阁老打量了一下对方,随即哈哈大笑道:“史书?哈哈哈,你小子还是出生太晚了,若是早个二十年,定能被奚太祖囚于寺庙中,天天吃斋念佛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是谁被琉尚国的毛头小子打成了丧家之犬啊,要不是我王氏家主可怜你们,将你们藏匿在了寺庙内,怕早就断子绝孙了吧。”
“摇唇鼓舌之辈,当年奚太祖南下,燕王国国主亲自端上凉茶为之解渴,未料奚太祖竟言凉茶过热,以欺君之罪斩其首悬于集市,燕王国仅在一日内举国覆灭,比起拼死反抗的楚方国,燕王国简直不堪一击。”
话音刚落,王方两派又扭打在一起了,冠冕、鞋子、授印、玉笏满天飞,从口水战变成了“口水”战,热闹得跟当年寺庙之战一样。
“报——不是抱我啊!”通报的守城小兵被拦腰一截,也莫名的卷入了纷争中。
双方激战良久,直到各自气喘吁吁才放开手,守城小兵也从人堆里面爬了出来,抬着鼻青脸肿的样子对方腊说:“启禀国主,尹祁国使者已至城门下。”
方腊的眼里透出了一丝光亮,无论使者如何,起码是一个外人,一个与这个朝堂格格不入的外人,一个带着生气与血性的外人。
他多希望这个使者能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能让这群老顽固受挫。被打压了许久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臣子们吃瘪的样子了。
“宣——”
“不用宣了,这伽腊国的国门比球门更好进,随意走两步就走进来了。鄙人乃尹祁国礼部尚书窦克钧之子、现任礼部郎中——窦以甯,失礼失礼。”
窦以甯穿着一袭月白鎏金锦袍,一手执扇一手握剑,向宫殿内众人随意行了一礼,不把大家放在眼里。
珠帘后的女子虽看不清窦以甯的模样,但在听到熟悉的嗓音时,双手不由得紧握,身子也明显前倾了。
是他吗?
豆子……
“礼部?尹祁国的礼部竟如此无礼。”方阁老率先发难。
“大胆,是何处来的乡野村夫,妄称自己为使者。”
果然,只要有了同样的敌人,王方两族就能统一战线。
“就算鄙人是假冒的,你又当如何?”窦以甯故意激怒对方。他眉尾一挑,面色沉稳,眼中毫无波澜,深知无论真假,对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便格杀。”年轻的王姓臣子拍了拍胸口的脚印,硬朗的语气与狼狈的模样很难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窦以甯眼神微凝,生怕自己死得太慢了,于是快步走到年轻人面前,用扇子轻指胸口的“王”字,又指向他的八字刘海:“王...王八兄能否一言九鼎?”
“你...”年轻人火气盛,脾气也大,他撸起袖子打算跟窦以甯干一架,谁知突然被王姓长辈拉住了衣袖。
姜也是老的辣,老者瞬间洞悉窦以甯此行的意图,随即换了一副恭敬的模样,赔笑道:“使君不辞辛劳,远道而来,还望海涵。不如移步外殿,我等必当竭诚款待阁下。”
老者一言,令在场众人寻回了一丝理智,都在感慨差点就中了这个使者的套了。
“可能是风俗不同吧。鄙人国家是陛下说了算,而不是臣子说了算。”这一句讥讽拂了全场人的颜面,把伽腊国权臣当道的现状不遗余力地展露出来。
老者脸色骤变,尴尬地拱手致歉:“是老臣唐突让使君见笑了,国主,您看...”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方腊身上,若不是老者提醒,大家差点就忘了这个傀儡国主。
方腊坐在椅子上,宽大的冠冕虽遮掩了他一丝兴奋的眼神,却无法掩盖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使君孤身至此,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一国?”
“哦,还有二十万大军在赶来的路上呢。”窦以甯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低调的炫耀,最为致命。
臣子们大惊,心中已盘算好了逃跑的路线。
“领军之人是?”
“关内侯,秦叔钰。”
臣子们窃窃私语,虽然不认识这个秦叔钰,但是二十万大军实力强横,随便牵条狗都能打赢他们。
方腊突然纵声大笑,林靖玗与他有杀母之仇,秦叔钰与他有伤父之恨,如今林靖玗已赴黄泉,秦叔钰却偏在此时自投罗网,而他却无力应对,实乃可笑至极。
“报——城外大军压境,不知是敌是友。”守城小兵跑进来通报。
朝中群臣乱作一团,方腊与王后亦被人带离宫殿。
窦以甯眉头紧蹙,暗呼不妙,抢功绩的人来了。
他悔得拍青了大腿,早知如此,当初在宫门口就应该一死了之,也不必与这些人多费口舌,现在好了,到手的太庙就这么飞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速速撤离伽腊国,以免遭人误杀,得不偿失。
他带着书童往宫外跑去,伽腊国的机缘与他无关了,那么他得赶紧去下一个国家发扬他的“求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