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迟来之欢(上)
酉时二刻,雨势反增不减,乌压压的流云席卷了大半个天空,夜幕也因此提前降临。
纤尘拉着茹月的手走在前,云凉则跟在后面掌灯,三人碎杂的步子完全被潇潇风雨淹没,只偶尔还能听到茹月逗绒儿的嬉笑声。
六角宫灯散出的淡黄色光晕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在曲折的廊道里显得有些凄清。一路上纤尘想着杨雪浛兮对箫钰的隐晦心意,不得不思忖着倘若她又问起箫钰,自己该如何应答。
“你先回殿吩咐梓幺她们撤下我的晚膳,你和她们先用膳不必多等,半个时辰后再来浅云殿接我。”眼见前面不远处便是浅云殿大门,纤尘转身接过云凉手中的一把油纸伞。
云凉嗫喏着想拒绝,却又见柳纤尘回首朝自己莞尔一笑,便放心应了。
“啪啪啪~~~”纤尘将茹月护在伞下,走近紧掩着的红木门敲了敲。
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瘦小白净的脸来。
“奴婢袖儿参见夫人,二公主殿下!”左右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回着话,水灵的眸子却异常慌乱,频频朝门后瞥两眼。
纤尘浅然一笑,故作轻松的收了油纸伞,抬到宫女面前道:“袖儿可见本宫身后带有仪仗?既是来私玩的便无需紧张侍候,引本宫和公主去见太妃即可!”
“袖儿年少,能得夫人体恤,真是她的福气。”一位身着墨绿色福纹深衣的中年妇人突然从门后转了出来,将袖儿挡在身后,长身一揖。
“你……”纤尘并不识得这位粗胳膊粗腿的丰满女人,只是下意识发现小茹月的脑袋垂了下去。
丰满女人呵呵笑着,视线下移到茹月身上:“哎哟公主殿下怎生穿得这么少,这湿冷的天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说着,女人的脸便急红了,瞧那模样简直要跳脚。
茹月见奶娘认出自己,只得讪讪的从纤尘身边向前挪一步:“奶娘,茹月不冷。”
“这么轻薄的一件裙子怎能不冷,奴婢可不能拿公主的金玉之躯开玩笑……”奶娘捏着帕子作拭泪状,细细的一对眸子时而瞥纤尘几眼。
纤尘意会,却也着实无必要向她解释自己裹得这么厚的原由。轻咳一声道:“奶娘细心周到,何不……”
“奴婢求夫人准奴婢带公主殿下回容霞殿添衣。”纤尘话未说完,奶娘便掐着点儿打断。
“奶娘,茹月来寻两位姐姐玩是母妃……”依旧抱着绒儿的茹月砸吧着小嘴,不舍离开。
“公主可不能使性,您若是病了,奶娘可是万死难辞其咎。”奶娘嗔了茹月一眼,模样儿既严肃又殷切,典型的恩威并下。
澜太妃使茹月找自己来这浅云殿,又安排自家奶娘在这儿截住茹月,究竟是何用意?此时云凉又不在……
纤尘怔怔的看着身下的门槛出神,抬眸时奶娘已拉了茹月到她的伞下,正一脸笑容的朝自己福身告退。
“漂亮姐姐,茹月改日再来陪你玩。”茹月蹲着身子将绒儿赶回纤尘伞下,摇摇手向她挥别,不舍有之无奈有之。
“嗯……”纤尘点点头。
“夫人,请!”名唤袖儿的小宫女羞答答的伸手指向一道弯长的回廊。
大概走了一刻钟,小宫女袖儿转过身福了福,说道:“夫人请再往前走几十步,舞榭内已备有筵席。”
意思是婢从不能靠近舞榭。纤尘不禁遥望对面,那昏黄烛灯照耀下的匾额上落在龙飞凤舞的燕回二字。
她眼角余光瞥了袖儿一眼,想起自己刚来碧落时的情形。本该稚气未脱的年纪,却被迫学着循规蹈矩,她们都一样。
一步步走近舞榭,看回廊两侧的莲灯吐出微弱的光,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不断,她恍惚的觉得自己正走入某人亲手为她织的一个梦境。
榭中沉香扑面而来,纤尘眼之所及便是西窗下摆着的一张宽大矮几,那上面摆着一只精致的青铜香炉,一套浅碧色玉制酒具,还有一方铺满黑白玲珑棋子的棋盘。
酒壶玉制纤薄,透过壶身可清楚的看见里面的酒水只剩半。而两只雕着豆芽纹的酒杯子一左一右摆开,里面还残留着几滴无色液体,显然有人刚离开不久。
回看这舞榭宽敞清雅,仅东西两面围着镂空的红木雕花墙,一墙分别开着三扇窗,左右为斜扇形,窗中各十三道扇骨,中央则为一道椭圆窗,几乎垂地。
南北两面皆未封墙,由内向外挂着白纱,碧绸和珠帘三层遮壁,此刻白纱和碧绸都以流苏穗子收绑着,仅玉白色珠帘静静垂散,好似线穿的雨滴。千千万万颗迎风荡着,在灯笼底下灿若星辰。
“太妃……”纤尘一眼扫遍舞榭后,穿过东墙,往舞榭旁边的廊道寻去。
“柳纤…尘……”无边夜色中,一声轻呵透着诡异。
纤尘并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顿在原地观望着舞榭东南方的一片湖泊。
几乎是一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掌从背后擒住她的左臂,强力将她拉了过去。
“什么人?”她极力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怎么也推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他抓住她的手突然一松,纤尘便一个踉跄跌向了廊道旁边的扶手。
她旋即回过头来,目光在地上急急搜寻着,还好小白犬没事,此刻正咬着他的裙摆竭力撕扯,满一副舍命护主的阵势。
她不由欣慰的笑了笑,若无其事的朝小白犬打了个手势,暗示小家伙其实不用那么拼。
“早料到是朕?”箫钰矮下长身一把捏住绒儿,拎了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的脸。
纤尘并没察觉到他话里的测探之意,抬了脸回看他,语气淡然:“臣妾只是嗅到冷梅香……”
她撒谎了。纵然她知道箫钰身上有股冷梅香,但在如此浓烈的酒气下旁人根本闻不到。
“……”箫钰唇边的笑意蓦然间消散,幽深凤目里快速闪过一丝光华,他自己都不知是为何。
思量间,他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息再次叫嚣起来,仿似一枝枝带着火镞的利箭,一波接一波地拥上他的胸膛。
“先皇后并非因病猝亡,她是被人陷害的……”
澜太妃的这句话缠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好似缕缕阴鸷之气窜进骨髓,他却无意拒绝。浓烈的酒气伴随着血液一股股逼到灵台,他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快要炸开似的难受。
仅存的男人的骄傲让他不得不强忍着不让她瞧出端倪,他不能让她知道,这一刻他的伤心和狼狈。
轻飘飘地撒手将绒儿扔回地上,他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冷然问道:“前日出宫,都和他做了什么?”
他知道……纤尘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吸进一口凉气,她故作平静回道:“偶然听王爷提及兰泽花海,想去见识见识便央求王爷带臣妾去了。”
“那里景色很美,登高赏花再合适不过。”
说话间,她发现箫钰清狂绝世的脸上灰了大片,眼底被烛光打下的阴影也蓦地变成浓郁的深黛色。
她试着扶栏而起,此时及时避开他才是良策。
“柳纤尘,你身为朕的夫人却与别的男人赏花看景,你说,你把朕置于何地?”他温润的声音有些喑哑,语速不疾不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问着她。
纤尘愣了。一时间手都不知往那里摆,只静静的看着他。
“哼~”一声轻哼隐密而张狂,箫钰斜睨了她一眼,眼眸中复杂的情绪难以名状。
下一瞬,如掠食的雄鹰般,箫钰倏然冲向柳纤尘,一双长臂霸道的无比的将她拦腰抱起。
他脚步顿了顿,垂眸朝她斜然一笑:“今日谁也救不了你,朕的夫人!”
他在“朕的”两字上故意咬重,仿佛画手和书法家特意在自己的作品上按上个专属印章。
柳纤尘不得不警惕起来,若放在往常,他厌恶自己自然不会碰。可是今日的他很是反常,难保不会借了几分酒意……
“嘶……”
箫钰好看的剑眉微拧了一瞬又松开,不气不恼,反而煞有兴趣的低头看着怀里那个抱住自己右臂紧咬的女人。
他就不怕痛么?柳纤尘咬的精疲力竭,气势自然而然泄了大半。
“不咬了就歇着,省点力气待会儿好生服侍。”箫钰抬起头颅朝远处看了看,姿势慵懒而透着君王的威仪,声音却是极不协调的阴沉,说不出是讥讽还是挑弄。
柳纤尘羞愤的把头垂向地面,咬了咬牙道:“臣妾身子不适,怕有辱圣体。”
“哦?”箫钰轻呵一口,补了一句:“不妨事,嗯……你是质疑朕这身子满足不了你?”
“……”纤尘被这句堵了个严严实实,她真没想到箫钰也有这么风流成性的一面。好吧,尽管他喝了点酒,可能还不止一点,但也不至于这样性情大变吧?
没别的法子了,除了下重手。打定如是主意,她暗下运力,汇集身上所有的力气注入掌心,“啪……”——击在他的腰上。
“呜~~”她纤软的手被“弹出”的瞬间,痛不堪言。
那腰间的鹅黄色玉带原是一层锦缎面包裹着的玄铁软剑,被箫钰用作防身之物,这一点云凉和慕容都知道,唯独她不知。
“你伤不了朕……”箫钰有些轻蔑的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那只死劲撕咬自己衣摆的小白犬身上。
薄唇上扬一个弧度,他修指一移,转眼轻轻巧巧的抽出腰间那柄玄铁软剑,风起剑落,幽蓝色的锦袍顷刻间被削去一角,被孤零零得衔在小白犬嘴里。
“汪呜……汪呜……汪呜……”被妥妥的欺负了一回,小白犬迅速爬起来,吐掉嘴里的破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屈辱而不甘的雾气,它蹲在地上瞅着自己的主人被抢走,心如刀绞。
而身为局中人的纤尘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着向远处的湖心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