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 流年(三)

影 · 流年(三)

11.告别

由于准备充分,平面电影的拍摄虽紧张倒也有序,顺利。

美其名曰监制,可小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大跟班。

几段故事的场地各不相同,又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小都每天要跑好几个地方。

在别人眼里,她或许仍然保持着从容的优雅,但她自己知道,她已经累得像一只伸着舌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老狗。

随着拍摄接近尾声,小都却不知道她是期待还是惆怅。

钟屹依然尽职尽责地忙碌着他的拍摄。

小都每天都会在拍摄场地稍做停留,但他们仍是几乎没有拍摄之外的交流。

他们也的确忙得没有时间交流。

开拍前,钟屹特意要了一套所有故事的原文,现在,他手里的那套分镜头剧本也被他翻得卷了页边。小都曾经偷看过,那上面标了很多简洁的符号和莫名其妙的图形。估计是只有他自己懂得的为拍摄做的笔记。

他对要表达的故事了然于心,和现场导演以及摄像师的配合也很顺畅。每天拍摄结束,他们都会以最佳效率检验成果,补拍或重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这也是小都敢于不死钉在现场的信心所在。

每次离开现场前,小都总要远远地看上一会儿。

置身在那些参加拍摄的俊男靓女之间,钟屹那沉稳笃实的气势,从容自信的态度和独到灵巧的手法,总是令他显得卓尔不群,俨然是整个现场的中心。

奔走在林立的闪光灯丛里,他自如转动的身体敏捷轻盈得如同豹子穿行在它的领地里,柔韧而坚强,每个动作都是准确,有力而高效。

小都还是第一次发觉,原来观看拍摄也会是种享受。

可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华灯初上伴随着办公室的一片安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平面电影终于杀青了。

验看过成果的陈威拉着大队人马去吃饭庆祝。因为参与当天拍摄的有一位再度爆红的戏骨级帅大叔,跃跃欲试很久的粉丝们倾巢出动,整个公司几乎空了。

小都错失“良机”的原因有些悲壮她受伤了。

她的计划本是留在现场直到拍摄结束,她那时只不过是去看看,冰柜里的矿泉水是不是足够。可那段走了不知多少次的楼梯上忽然就横出了一截电线,小都于是飞越了最后几级台阶,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顾不得查看痛得断了一般的脚踝,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来了场务主管,马上组织人排查所有安全隐患。

这要是换成楼上任何一位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他们的麻烦就真的大了。

直到检查完毕,小都才叫助理扶着她去了医院。

还好,只是脚踝扭伤。

拖着肿出了一个馒头的伤脚,小都回了公司。为了不影响大家的情绪,她刻意压下了受伤的事。

陈威百忙之中没忘找人送她回家,她谢绝了。

要收尾的事情还有很多,要收拾的心思也有很多。

桌上放着专访的清样,钟屹的脸就在她的眼前,但他望向的却是她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没有意外,钟屹应该不会再过来了。

他又要像鹰一样去翱翔,像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没有犹豫,没有牵挂,没有留恋。

那,她呢?

敲门声轻而有力,只是两下。

小都抬起头。

钟屹推门走了进来。

小都一愣,忙起身,扶着桌边,尽量自如地挪到了办公台的侧面。

“你不用起来。”钟屹的声音沉沉的,径直走到她身前,站住,“腿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骨头?”

“没那么严重,只是脚踝扭了一下。”小都轻松地笑了笑,“你怎么又回来了?那位大叔不是吵着要和你拼酒么?”

陈威的嘴还是那么永远不能信任。

看时间,他应该是饭局刚刚开始就出来了。

难道,他是听说自己受伤,特意赶回来的?

这想法,让小都一时有些恍惚。

钟屹看了她一眼,忽然蹲下身,单腿着地,一只手掌覆在了小都肿胀的脚踝上。

小都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向后躲。

但钟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脚踝,又轻轻地按了按,“还有些烫,回去千万别用热水捂,最好用冰块,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再热敷。”他仍是细细地检查着脚踝周边的骨头,不时抬头,看看她的反应,“明天你可能走不了路了,会比今天更肿,更疼,你家里有止痛药吗?不行,就吃一片。别间隔太短,吃了药可别喝酒。伤成这样,怎么还过来?你应该把腿架起来,这样会肿得更厉害。”

小都被他按得嘶嘶地吸着凉气,试了几次,都挣不脱,不觉红了脸。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他一口气说得最多的一次。

但他那熟练的检查手法,和同医生一样的处置方案,却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你是不是经常受这样的伤?”

“‘经常’谁受得了?有一次你就记住了。”钟屹仰起脸,看着她,笑了笑。

小都又是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对她笑,亮得灼人的眼睛里居然是满满的温柔,有点腼腆,又有点调皮。

她不敢相信,这个总是冷硬得如岩石般的男人,居然会有这样的笑容。

“我看到过你腰后面的伤疤,你在野外经常会遭遇这样的危险?”小都并不想掩饰她声音里那浓浓的关切和担心。

钟屹的手停了,撑了下膝盖,站起来。

“危险哪里都有。你倒是在别墅里,不也这样了?”钟屹笑着指了指她的脚,“那是在腾冲盘山公路上会车出的事。和自然比起来,人,更危险。”

那次是对方在大雨里超速,据说是赶着参加朋友的婚礼。他的车被甩到崖壁上,他被一根撞断的树桩尖口剐掉了一大块肉。而对方的车直接翻下了公路,司机受了重伤,另一名乘客死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些。

可毕竟概率小得多小都几乎脱口而出,但终究忍住了。

她觉得钟屹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也许是不想让她担心。

“是不是又该走了?”她其实是想问,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新镜头后天送过来,拿到就可以走了。这次要拍的片子正好可以用上。”钟屹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你怎么像个得了新玩具就迫不及待的孩子?”饶是小都现在的心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不是玩具,是我的伙伴。虽然是买来的。”钟屹认真地更正着,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孩子。

“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是真心,如果说付出了还想着能收得回,那也就变成代价了。”小都不禁有些黯然。

真的会有毫不计较的付出么?爱,要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这样?

小都扭身,从抽屉里拿出两包莲朵,“剩下的,你带走吧。留在我这儿也用不上。”

“你喜欢可可,却不吃巧克力?”钟屹有些纳闷。

“就是戒了巧克力才喝可可的。原先我只要吃起来,就停不了,一定要吃光手边所有的才行。”小都低下头,把散在脸侧的头发拢向耳后。

钟屹那副吃惊表情让她有点难为情。

“这两个口感差很多。你不知道,吃巧克力可以让人有幸福感么?”钟屹把糖袋举到小都面前,“要不要试试?”

幸福,可以来得这么容易么?

原来,只要他愿意,他们也可以这么轻松地聊天。

他的声音可以很柔和,他的笑容可以很温暖,他的想法可以很简单。

他笑起来原来真的很好看。

就如同澄净的蓝天。

但此刻的小都却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看到过这些。

是太吝啬,还是太残忍?偏偏选在这个就要说再见的时候。

12.留伤

“算了,好不容易才戒掉。我可不敢再惹它了。”小都挡开了糖袋,“还是留给你,坐在你的小帐篷里看着星星,慢慢吃幸福加倍。”

终究是要分开的,各自的海阔天空。

“那就多谢了。”钟屹怔怔地收了手,依旧盯着她,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明明应该说再见,但两人似乎谁也不愿提起。

“你怎么回去?”钟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上下有电梯,我的车就在电梯门口,特意让小晴停在那儿的。大不了开慢点。”小都甩了甩头。

钟屹刚想开腔,小都的电话响了。

“我拿给你。”钟屹抢步过去,拿起桌子另一边的电话,屏幕向下递给了小都。

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一走就没了消息的沈一白。

“对不起。”小都按了接听,用手捂住送话器,看向钟屹,“如果没机会再见,就先祝你一切顺利。你自己多多保重。”

钟屹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含混地点了下头,转身出去了。

原来只听说牙痛要人命,现在才知道哪里痛的功效都差不多。

挨到电梯口,小都已经是一身汗了。一想到还要走的几段路,小都想死的心都有了。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踩刹车。难不成要叫出租车?

突然挡在身前的人影,让小都一个退步,险险坐在地上。

“我只是想让你少走几步。吓到你了?”钟屹放开了抓在手里的小都的胳膊。

“你怎么还没走?”小都手抚胸口,心还是狂跳不已。她刚才差点就把手里的电脑包抡过去。

“你以为开车可以和跳芭蕾一样?钥匙给我,开你的车。”钟屹拎过电脑包,又伸手等着。

到了这个时候,小都也不敢再逞强了,乖乖交了钥匙,指了指不远处的车。

以防后几天不能进办公室,小都把紧急的事情都做了安排,能带回去做的拷进了电脑。这让她又耽搁了一个多小时。

她以为钟屹早就离开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悄悄等她。

他甚至没有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走。

看着钟屹坐进车里忙碌,小都只觉得胸中的那份闷痛被这暖意烘得越来越大。

“谢谢你送我回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你也快回去吧,还有不少事要做准备吧?”小都嘴上客套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只想赶快躲回她的小窝里,慢慢疗伤。

钟屹扭头看了看远处地库通往电梯的小门,那里还有七八级台阶要走,“是不是不方便让我送你上去?”

“不是。我只是……”小都忽然发现不论她怎么解释,效果是相同的。

钟屹拿过她的电脑包,斜挎在肩上,一个横抱,就把小都捧在了胸前。

在车上,钟屹就瞥见小都的腿总是在动,而她紧紧抿着的嘴角不时流露出痛苦的抽搐。

这个倔强的丫头一定是在偷偷活动她的脚。以为这样她一会儿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但他没有说话,因为劝,肯定没用。

刚刚小都站在车前和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在诺大、空荡的车库里,小都的身影被惨白的灯光映衬着,显得格外的单薄,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又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而她脸上那深深的无助和彷徨,让他的心被狠狠捏住了。

被骂鲁莽,被斥轻薄,他都不在意。现在,只要能帮她分担些,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准备好了应对她的推辞甚至抗议,但她却什么也没有做。

突如其来的腾空而起让小都的脑子一蒙,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但搞清楚状况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让他放自己下来。

可当她望上他的脸,便放弃了。

不是因为他脸上那一切抗议无效的神色,而是他眼中那冰封之下压抑的似曾相识的挣扎。

就如她对着镜子,曾经看到的自己一样。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得了,他的漠视,他的回避,他的踟蹰,他的决定。

他同样是输给了自己。

娇艳义无反顾地盛开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美得让人不忍转睛,却终是不能放入背包带走的“行李”。

小都伸出手臂,环到钟屹的颈后,勾住,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里。

她不能再看他的眼睛。她怕她会流泪,会改了心意。

与其在磨砺中枯萎,也许,真的不如凝固在那最美的一刻,无生无灭。

在小都环住他的那一刻,钟屹不由得一颤。

他可以强迫自己忽略她那因潮红而更加粉润莹泽的脸庞,回避她那因没有叫出声的惊呼而微微张开,似是充满了渴望的嘴唇,但他没法不看她的眼睛。

波光粼粼的眼睛清澈见底。

没有修饰,也没有伪装。

简单而纯净。

那就是一个女孩子看向自己爱的人的眼神。

坦白而直接。

如果她没有转开脸,如果他没有感觉到胸口处的一声叹息,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全盘放弃。

聪明如她,知他如她,怎么可能瞒得过,怎么可能不了解。

所以,她先选择了放弃,帮他选择了放弃。

他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轻。

轻得好像随时可以飘走,再不可觅。

他只能收紧手臂,紧得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

怀里空了的那一刻,钟屹觉得心里也空了。

如果,她请自己进去坐一坐,喝杯水,要不要答应?毕竟她的脚伤不方便,能帮她打理一下还是好的。

可如果真的进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离开。

被钟屹半跪着送回地面的一刻,小都腿一软,险些没有站住。但她很好地掩饰了。

也许应该请他进去坐一坐,喝杯水,毕竟麻烦他送自己回家,这么做也是应当应份。

可看着直挺挺站在那儿,低着头的钟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也多保重,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钟屹抬起头,嘴边挤出一个笑容。

他知道,那是个永远等不到的电话。

“你也保重。再见。”

小都坐在窗台上,面前放着一杯酒。

她喜欢坐在窗台上。二十四楼的高度和三面透明的玻璃,总能让她产生出一种漂浮感,就像在梦里一样。

她做过很多次飞翔的梦。没有什么神喻,也从没看到过翅膀,她就是知道,只要用力挥动手臂,她就可以飞起来。只要飞得够高,借着风力,她就可以滑翔,像鹰一样。她总是奋力向上,想要到达那云之巅,蓝之上……

但现在,这里,却是她能够到达的,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深秋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虽不寒冷但足够强劲。

小都索性把上身探出窗外,仰起了脸。

薄阴的天空无星无月。

上一次看到星星是什么时间她已经记不得了。

风扭着她的头发变成杂乱一团,吹着她的眼睛变成模糊一片。

帮我看一看,那旷野里的夜空是不是更蓝,山顶上的星星是不是更亮,彩虹的尽头是不是真的连着天堂……

13存在

冬夜的雨下得不急不缓,沙沙地敲打在窗户上,如同喋喋絮语,让人莫名地烦躁。

小都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里。手中的可可茶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可以让她握住的有热度的东西。

这个城市的冬天不是游客们想象中的,犹如雨中撑着油纸伞的少女般温婉,带着沁人心脾的幽凉。这里的冬天同样可以阴冷入骨。

空调和电热毯是小都在冬季赖以存活的法宝,可现在,她的家却停电了。

物业大叔说是全楼的总闸坏了,正在抢修,恐怕要等到明天。

小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要过一个冰冷的圣诞夜了。

这让她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面前茶几上的蜡烛跳动着淡紫色的火苗,把那原就微弱的热度染得更加清冷。

当初蜡烛拿在手里,觉得味道很好闻,买来放在床头,也没真的想让它帮助睡眠,就是喜欢看它被灯光映得莹莹的样子。

现在拿来救急,本有些舍不得,但没想到,那燃出的味道居然浓得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催动着火苗,一跳一跳地抖动着。光亮照进黑暗之中,犹如把手伸向热水,探进去,又缩回来,再探进去,最终在蜡烛上汇成了一团颤抖的光的云彩,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灰雾。

往日里熟悉的物品都露出了陌生的模样,悄无声息地站立在那里,而它们身后,黑影活像一头头变形的怪兽,扭动着,挣扎着,在墙上爬得很高,把它们衬托得更加狰狞可怕。

她本来会有个热闹的圣诞夜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从那次告别之后,小都没有再见到钟屹,也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

她又上过他的网站,但没有任何的更新。

有些担心。

可转念一想,他人在旅途,可能来不及更新。如果是接的邀约,那么,即使有照片他也无权放在自己的网站上。

她也曾经试探性地问过陈威,有没有考虑和钟屹长期合作?

陈威摇摇他那随时运转商业模式的脑袋:钟屹不接受长期合同,而且我们是月刊,他保证不了时间。只能是重要性足够时,再和他谈。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如常的忙碌,如常的热闹,如常的新奇不断。

期刊的项目稳定之后,就已转手他人。她又接了几个策划案子,有广告,有庆典,有展会。

但小都却觉得这些和她越来越没有关系了。

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身边,在她眼里,就如同舞台上的悲喜,喧嚣而虚幻。

她甚至怀疑,人人一副急匆匆的模样,真是为了所谓价值的实现,还是只不过为了舒慰自己,找到一份存在感。

为什么有的人,即使不出现,却也有着再真实不过的存在呢?

接听沈一白的电话成了小都最开心,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看似春风得意,但小都明白,他那事无巨细,漫无边际的唠唠叨叨背后是怎样的压力。

可他不想讲,小都便也不问。

沈一白也是这样。

这是他们的默契。

所以,她就开着免提,任着他碎碎念。

哪里的蛋挞最好,哪里的虾面最鲜,哪个pub的dj最酷,哪个酒吧的姑娘最炫……

听着他的声音,就好像又看到了他那张表情丰富到有些夸张,却生动、快乐的脸。

有时,她会笑着流出了眼泪,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小都更加痴迷在可可里,越喝越多,越喝越浓。

看着急速瘦身的小都和她的可可袋子,陈威掐着自己已经显形的“救生圈”悄悄问她,要达到效果,一天要喝多少?

小都的忠告是;一个月的工资分四次发,多看几次工资支出就行了。

陈威瞥了她一眼:我心痛的时候,吃得更多。要把失去的补在自己身上!

今天早上,小都在陈威的办公室里和他讨论一家地产公司联谊年会的策划,陈威一位哥儿们的电话插了进来。

小都想要回避,但陈威阻止了她。

小都踱到窗前,挑着百叶帘,看向窗外。

不过,对于陈威那极具穿透力的高分贝,这,只是个姿态而已。

“不可能!那臭小子怎么舍得这么快就回来?……见过几次?他不是又把自己整残了吧?……嗯,神不守舍没关系,是整个的就好……我怎么知道?他没给我打电话……这我没办法,和你说过,他不接你那种单子开业典礼?!你怎么不让他拍百岁照?那倒有点可能……你要不死心就等呗……”

云,漫了上来,本就昏沉的天空更是阴暗欲雨了。

百叶帘的合金叶片嵌进了小都的手指里,留下两道深深的,泛着青白的痕。

“今天晚上,要不要我去接你?省得喝了酒,开不回去。”陈威也走了过来,拔着窗帘向外瞄了瞄。

“这几天太累,不想去了。你们好好儿玩吧。”小都悄悄握拳又放开,回血的手指微微发麻。

“等?”扭身看看放在桌上的电话,陈威摇摇头,“等他,还不如等这场雨的把握大。说不定,会变成雪呢。”

蜡烛的光晕随着灰雾上升,在天花板上圈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影子。

像是可以反噬光芒的咀嚼着的嘴。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卧室里那只两只耳朵的闹钟嘀嘀哒哒,不紧不慢地磨着牙。

对面喜欢开着门通宵搓麻将的老伯曾经让她不胜其烦,可现在,她却那么想听到那些伴着哗哗声的吵闹;楼上的小夫妻一向安静,唯一的噪音就是夜半洗澡的水声,可今天,怕是洗不成了;楼下住的是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隔三差五就叫朋友来玩,不过,再闹也是楼下,对她影响不大。可今天,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该是出去狂欢了吧?

整幢楼里似乎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她就像艘搁浅的船,一筹莫展地停在时空的沙滩上。

房间里空荡荡的,似乎连空气都没有了,在这片孤寂里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空虚。

可房间又好像挤得满满的,沉沉的黑暗让恐像气球般膨胀再膨胀,大得已经出奇,她只能喘气,却不能呼吸。

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所有感官的热度都在冷却,连血液也像冻僵了一般,带着冰凌,在血管里越流越慢。

她感觉仿佛是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了的尸体,被安放在这个用寂静铸成的棺木里。

要做点什么。

放纵也好,疯狂也罢,总之在意识也安眠之前,她必须做点什么。

小都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冲进卧室。

黑暗里,她也不知道自己都抓到些什么。只是凭着手感,凭着记忆,把她认为需要的东西都塞进了提包里。

14回来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里,小都仍是茫然。

去哪里?

她看看表,只能去火车站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班车,不管它去哪里。

小都低头疾步,直直撞上了挡在面前的黑影。

“你要去哪里?”

小都被撞得发蒙,抬头看过去。

莫非真的要被冻死了?

可那个小女孩看到的是烤鹅,圣诞树和外婆,她怎么会看到了他?

这次要拍的几套片子难度不大,路也很顺,计划是一口气串下来。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有时间进到山里,看看那个传说中可以冻住彩虹的冰瀑。但钟屹发现自己就像是个练习球,被打出去的速度越大,拉他回返的力道也就越狠。

除了春节,其它被人们追捧的日子在他的脑海里都是不存在的概念。但今天,即使是他最讨厌的下着随时可能变成冻雨的夜晚,他还是拼了命地往回赶。

车子进了城市,就习惯性地拐了弯儿,和前几次一样。尽管知道这次可能还是不会见到她,也和那前几次一样,但他还是把车停在了那个已经熟悉的位置,然后看向那扇已经熟悉的窗口。

窗子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没想到她竟然在家里。

下了车,点上烟,钟屹又望向了那个窗口。

淋点雨对他是家常便饭,在雨里吸烟他也是手到擒来。近乎偏执的,他就是不能容忍车里有一股烟灰缸的味道。就像这些越是舒适的城市越不能容忍停电一样。

在这样的夜晚,她守在家里,是生病了,还是被困住了?一个人,还是……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的心都在抽抽地疼。

光亮倏然消失了。

等钟屹回过神来,他手里的烟也被夹着冰晶的雨淋熄了。

睡吧,但愿你梦到自己坐在春日的暖阳里,手里是你的可可茶,身边是盛开的野蔷薇和铃兰花。

将烟蒂塞进空矿泉水瓶,扔到垃圾箱里,钟屹准备返身上车。

就在最后的一回头,他看到小都站在了雨里。

她拎了个小提包,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但她既没有带伞,也没有叫出租车。

她只是梦游般地走着,白色的长大衣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在夜里寻路的孤魂。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飘逸,雨却把她的背影淋得更孤单。

不假思索地,钟屹大步抢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儿?”钟屹挡在她的面前。

他的脸在昏暗里慢慢清晰,小都又看到了他眼里的焦急,担心和痛惜。

他明显地消瘦了,头发也长了,闪着湿漉漉的光,鬓颊和下巴泛着青色,这使他看起来憔悴而落魄。

她不知道他赶了多少路,开了多久车才来到这里。

莫非他这几次回来总要过来?难道今天,他已经在雨里等了很久?

小都想扳开他抓在自己胳膊的手,他捏得她好疼。

就在两手接触的瞬间,她感到钟屹明显地一颤。

钟屹捉起她冰一般冷的双手夹在两掌之间,随后分开,把它们按在了自己的下颌边上。

他想尽快让她的手回暖。

他的脸摩挲在手心里,硬硬的,扎扎的,真实而温暖。

他的血管也搏动在手心里,澎湃而有力。

他回来了,行囊里带回了她曾经不敢奢求,不敢触摸的希望。

管他将来是什么样子,管他会不会再次消失,至少此刻,他站就在这里,她不想再错过,不想再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决定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小都觉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

“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可以。求你,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钟屹急急扶住扑跌进怀里的小都。

身前的人抖着,散发着森森的凉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一时还来不及辨别她的决定在他心里激起的是震撼、欣喜还是惊疑。

他看向她仰起的脸,是平静而坚决。

她那波光粼粼的眼睛里,是坦白而直接。

似乎什么都不用再讲。

车子进山的时候,冻雨就真的变成了雪。

钟屹开得格外小心,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睡眼惺忪的农家乐山庄老板被眼前两个“联”在一起的人吓了一跳。

好在他认得钟屹,现在又是几乎没有客人的淡季。

他只是好奇,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怪人怎么会带着个女人?

离开城市几百公里竟会有这样的景致!

雪,将天与地连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群山环绕中的山庄在其余三季应该是美景如画,但在冬天却显得单调,萧索而寂寥。

可小都却觉得,这里,就是她的乐土,她的天堂。

“哪位?”陈威明显的宿醉未醒。

“是我,对不起吵醒你了。我要休假。”小都举着电话,站在信号稍好的门口走廊上。

“怎么,病了?我去看看你?”陈威的声音清晰起来。

“不是,我要休10天年假,元旦以后回去。”小都的声音里带着山风的清新。

“搞什么搞?!”陈威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那个年会就要开了!”

“我回去再做也不耽误。这个假我必须要休!”小都的声音却是稳得不容分说,“你不同意也没用,我辞职。”

“你敢威胁我?!”这下,陈威是彻底醒了,但暴怒并没有侵占他的思维,“这信号怎么这么不好……”

“你少来!你听见我说什么了。10天,一天不能少。”小都清楚他的招数。

“你现在在哪儿?”陈威气馁了。

“天堂。”小都把散落的头发拢向脑后,抬起头,叹了口气。

远处白雪覆盖的浅黛山峦宛如一幅水墨画。

“等等……你,是不是和钟屹在一起?”陈威的声音沉了下来。

小都一愣。

但她的沉默就是承认。

“臭小子!告诉他了别招惹你!你……你让他接电话!”陈威的火气又上来了。

“不用了。是我招惹他的。挂断电话后,我也会关机。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对不起。”小都的心里涌起一股歉意。

老好陈威,其实他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原来他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在无意中让她听到那个电话后,又故意说那些抱怨的话。

他是他们两个的朋友,太了解他们的朋友。

“喂喂,你们将来还有时间嘛,这几天真的很关键啊!”陈威说得心虚,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们只有现在。我说到的一定都做到。元旦以后见。”小都挂断电话,随即关机。

小都摇摇头。

她几乎可以想象陈威在暴怒里高高举起手机,狠狠摔进身前被子上最厚的地方。

小都转过身,钟屹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将来太远,他们能抓住的只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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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落青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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