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痴爱成殇(一)

第三章:痴爱成殇(一)

靖国地处偏北,冬天自然要比南方更加严寒,绵长一些。滴水成冰的地方,冬雨罕见。可这往年罕见的冬雨,今年却下得十分欢快,自孟茔逛过一品居回来后的那夜,雨就一直下着,接连下了五日,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小小的水患。

孟茔被这一场莫名雨困得十分急躁,她扒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不多不少整七日未曾入过别人的梦,若是再过三日……她伸出左手臂,挽起宽大的袖子,摊开手腕,细瓷般的肌肤下,青色的经络旁边疯狂地滋长出血丝,沿顺着经络的走向,一路攀爬而上,很快就占据了她的一小半胳膊。

她就这么看了许久,动作都没有变过。眸中神色暗了几暗,她终于无奈地放下袖子,站起身,搭在她膝间的古籍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弯腰去捡,眼角余光瞥到一片火色群裳,手指碰触到书面的动作顿住。她抬起头,瞧见交错枝头的胭脂色梅花之后,有人正撑着把十二指骨的孟宗竹油纸伞向这边行来。伞面微抬,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眉眼绮丽,正是孟茔五日前在一品居所见的叶甄。

孟茔正专心推测着她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叶甄已歇了伞站在游廊上,与她隔窗而望。叶甄着实是个精致的冰山美人,离得如此近,孟茔也未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丁点的瑕疵,除了更加消瘦了一些。

“孟姑娘,我们见过。”她清冷地开口,打破二人间颇有些尴尬的安静。

孟茔淡然道:“如此说来,公主那日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孟茔不知,公主今日寻来是要度何人之梦?”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叶甄的嗓音混在雨声里,让人有种幻听的错觉,可孟茔仍是从她的唇形中清楚地辨识出:“绮文公主,叶甄。”

“公主想要忘记的梦是什么?”

她偏头,似乎认真地想了想:“好梦,所有的。”

天际适时地擦出一声巨响,余音滚滚,孟茔伸出去碰触到茶盏的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瑟缩了一下,她抬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公主刚刚说的是什么?”

风过,吹起叶甄火色的裳子,她瞧着她,低喃出声:“姑娘大抵是觉得我疯了,人若没了好梦,便只剩噩梦缠身,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倒不如死了来得清净。姑娘需要一段好梦,而我,需要一个解脱,这便是我选择的解脱,姑娘无需觉得愧歉什么,你这样做是帮了绮文公主,而非叶甄。”

“你腰间佩戴的是什么?”孟茔突然开口问道,她见叶甄露出迷茫的神色,又解释说,“度梦必先入梦,换句话说,我得用沾上你生息的一件贴身饰物作为媒介才能与你同梦。我看你腰间的饰物是件玉器,玉通灵,若你放心把它交给我自然最好,若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用你身上的另一件东西。”

“不打紧。”叶甄解下腰间的缠丝玉交付到孟茔手中,她不带情绪地看了玉佩最后一眼,“这块缠丝玉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姑娘若是喜欢,就留着吧,当作是付给姑娘的酬劳。”

缠丝玉入手细腻润泽,水头足,冰冰润润的,是上品。孟茔一边想着这可真是一个不爱欠人人情的姑娘,一边道:“我给公主两日时间打理些事宜,两日后的子时,请公主在殿中焚上安神香,切不要让任何人扰了公主的好梦,此后半月,公主自会忘记该忘记的,反悔不得。”

她沉默地点头,又问道:“若是中途有人扰乱,可会对姑娘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比如,反噬?”

孟茔笑了笑:“不会,就是还得再走一次通往你梦境的结梁,我生性懒惰,不想多走路。”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从乌云后探出头。一道影子轻巧地从半开的窗户跃进屋内,落地无声。

孟茔是被涌进屋内的北风冻醒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着向她走近的人影,倒是不急着喊,她识得那人身上的冷梅香,翻了个身子。

月光斜照进来,映亮少叔御一双似笑非笑的眉眼,他合衣靠在床尾,面向孟茔,屈起一膝搭在床沿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支着瘦削的下颔,黑眸低垂,是疲惫的模样。树影爬上窗沿泄进屋内,斜斜地铺了一地,攀上他的腿膝,摇曳乱舞。

孟茔心中动容:“千染说你还有数日才回,今日怎么赶回来了?”

少叔御微微抬起眸子,黑玛瑙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又归于暗淡。他淡淡道:“你见过叶甄了,你答应帮她度梦。”

孟茔听不出他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还是在询问一件事实,她低低了声“嗯”。想了想,又道,“你好像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少叔御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反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应该高兴?”

“我……”孟茔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如何将底下的话接下去,心中突然有些悲凉,她抬高褥子遮住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怪物?我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却可以尝出梦的味道,那种通过味蕾传达到四肢百骸的酸甜苦辣,我也是可以体味到的,既然可以以这样的方式体味,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我从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怎么样的,就算被他们说成是怪物,那又如何,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照样要找我这只怪物帮忙。我晓得,今次你匆匆赶回来,是来制止我的,没了美梦,叶甄活不了多久,你在怪我视人命如草芥,可若是我没了那些梦,我也会……”

“孟茔。”他突然开口唤她的名字,嗓音低沉好听,好听到让人心口发胀,他顿了顿,“入梦会有什么危险吗?”

“不会,就是通往梦境的结梁有点黑。常常会看不清路,摔跤。”

“疼吗?”

“人在梦里怎么会疼。”孟茔翻了个身,窸窸窣窣的响声里是她颇有些厚重的鼻音,“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这两日也得好好养足精神才是,入梦很耗体力的。”

偌大的房间一时陷进死寂,直到她听见他起身关门的声音,她才掀开褥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窗外月光姣姣,树阴深深。她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自己的双眼,有泪从眼角滑落,晕进褥子里。

两日后的晚上,孟茔匆匆用完晚膳后,就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因她每隔两年才需要如此大规模地入他人之梦,入梦之途十分险阻,她不想将自己太过妖孽的一面暴露于人前。她从床底下拿出一早便备好的银器以及利刃搁在自己的床头,又将先前从叶甄那里所得的缠丝玉放进银器里。她卷起左手的衣袖,拿着出鞘的利刃对着自己的手腕万分悲痛地比划了半晌。

先前的一次入梦还是在两年之前,有红莲陪着,她可以帮自己下刀取血,因着她的皮肉不是红莲的,所以红莲狠得下心。如今,要自己拿刀割自己一下,虽说心里也明白就是划一下痛一下而已,但怎么也无法下手。经过内心深处的一番生死搏斗之后,正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举手下刀之时,背后突然涌进的一阵冷飕飕的凉风吹得她背脊发凉,刚提起的勇气瞬间就被浇灭。

利刃“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孟茔心颤了一下,慌忙去捡匕首,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了一步。锋利的寒刃映射出少叔御一双狭长好看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说出的话亦像他手里的刀刃,冷冰冰的:“你不是说入梦没有任何危险吗?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孟茔莫名地被他周身的气场震慑住,硬着头皮道:“放血啊,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倒是你,有正门不走,偏偏要走什么窗户。我好歹也是一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你老是这样,不怕被别人看到了,在背后说闲话。”孟茔本来只是想大张一下虚势,这样一说,倒觉得自己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她一点也不理亏,于是,理所当然地一把拿过少叔御手里的匕首,又开始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

少叔御看着她的动作,眸光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她腕间的命门,孟茔吃痛,握住匕首的手微松,少叔御顺势抽出她手里的匕首,利刃划过她的掌心,她连痛都未及喊出口,只见,少叔御又迅速地割破自己的掌心,握住她的手举到银器上方,两股殷红的血液汇集到一处凝成一条血注落进银器里,浸染了缠丝玉。

“你这是……”孟茔呆了一呆,摇头道,“你一定不晓得,就算你这样做了,也是看不到叶甄的梦的。通往叶甄梦境的结梁实则是一道虚门,只有脱离**的神识才进得去。你应该问过我再动手的,好好的血浪费了,以后补回来得多费劲啊。”

少叔御抬起一指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这是血引,引魂归体。”

人会有梦,是因着人的神识会活动在过去的虚境里,孟茔在她与叶甄之间搭建起的结梁,是将自己的神识送进叶甄过去的虚境里,然而又因她在现实生活中又未曾真的在那个时间段出现过,所以他们的距离看似很近,实则是身处在两个平行的时空。只有在梦的尽头,叶甄将醒未醒之时,无限延长的时空才会相交,出现一个焦点,孟茔必须在焦点出现之时,拿走叶甄记录好梦的神识,否则,她的神识将永远走不出叶甄的梦境。

若孟茔的神识永远被困在叶甄的虚境里,在叶甄梦醒之后,孟茔也会随之醒来,只不过,届时醒来的孟茔将会是一个没有神识的痴呆女子。而血引的作用,便是以生人气息为引,为神识指引一条回归本体的明路,二者息息相关,一损俱损。

孟茔不可置信:“你你…离开的这几天就是为了修习血引!?你知不知道一旦施展血引,我们的心脉便会相通,日后,若是我受伤了或是…或是死了,你也会受伤,甚至甚至……”

“甚至会死。”少叔御轻描淡写地接口道,“孟茔,我欠你一条命,君子一诺,重千金。”

孟茔的嘴唇张了几张,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单音节。随着血液的流逝,她的神识开始有些混沌不清,头晕沉沉的,眼前的景象虚晃出无数的影。她倒进一处温软的胸膛,鼻尖冷香低回。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是一双黑如极夜的眸子……

那是一条怎样的路?

浸在血河之中,布满荆棘,白骨森森。

天空混沌一片,黑色的云海翻腾,时常划过天际的闪电,似一把把银刃擦出血的腥味。彼端立着一抹艳丽的身影,黑发红衣,凛冽的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袖,她转过脸,肌肤胜雪,双眸薄凉,娇唇不点自红,像极了冰天雪地里悬挂于枝头的红樱。樱唇张合,她嫣然一笑,纵身向前跃下,火色的身影被背后的万丈深渊吞没。

“叮铃铃…叮铃铃…”

孟茔追随着那抹身影踏过血河,荆棘割破了她雪白的脚踝,刺痛!如此生动的刺痛,一点也不像梦境该有的,或者,一切都是真实的。殷红的血从伤处涌出溶进血河里,月牙铃铛不复银白,血色彻底晕开……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从叶甄站过的地方一跃而下,身体急速下降,耳边风声嘶吼。半阖的眼睛被一束白光刺痛,无尽的黑暗像是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她不偏不倚落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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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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