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痴爱成殇(二)
靖国。夙熙三十二年,冬。靖国与赵国于苍禾野一战,最终以靖国大捷而告终。靖国大军班师回朝的那日,北风呼啸,雪肆意,迷乱眼。
孟茔望向城门口,站在最前面负手而立的是年过半百,身着一身黑色绣金龙华服的平阳侯,他身边站着的俏生生的姑娘应当是叶甄没错,为何是应当而不是肯定?因着孟茔印象里的叶甄,她的眼睛永远是沉寂冰冷的。而此刻的叶甄,却是一身浅绿色的群裳,莹白的右手挽着平阳侯,眸中笑意涔涔,着实没有半分她两日前所见的叶甄的影子。夙熙三十二年,那时候的叶甄还是个尚未举行及笄之礼的小姑娘。
雪幕之后的金戈铁马愈渐清晰,人群开始躁动,孟茔的目光也被远处的军队所吸引,只见行在最前头的是一身银色软甲加身,剑眉星眸的俊朗男子,孟茔识得他,他是那日与叶甄在一品居发生纠葛的男子,靖国的骠骑大将军——苏敕,他的身后是两列步伐统一的将士。在离正午门三丈远处,男子翻身下马,身后将士遥遥跪地,铁甲叩地,响声震人心肺。
苏敕牵着马匹走到距平侯十步开外的地方,解下挂在马腹处的黑色包袱,单膝跪地,如瀑长发泻下,乱在冬日狂吼的风雪里,他双手举起黑色包袱高过头顶。平阳侯向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即走到苏敕跟前,打开包袱,黑色布囊包裹着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那太监打开盖子往里望了一眼,脸色霎时惨白,他颤抖着手把木匣子重新盖好,双手托住,回到平阳侯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禀君上,的确是赵国宋安的首级。”
平阳侯闻言大喜,拂开叶甄的手大步向苏敕走去,亲自扶起苏敕,一口一个爱卿的嘘寒问暖。
宋安此人,孟茔有所耳闻,有人说,他的刀法极快,快到你还未见到他出刀,就已命丧黄泉,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且极善用兵和利用周遭地形。靖国多员大将便是折损在宋安手上的,此人一直以来都是平阳侯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如今苏敕首战大捷,还不忘将宋安的项上人头带回来呈送给平阳侯,以泄平阳侯的心头之愤,不得不说,苏敕着实是一位懂得讨主子欢心的人,这也难怪他往后的官途会混得如此的一帆风顺,年仅十九的年岁就已跻身为靖国的一代名将,到达了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看到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饶是一向眼高于顶的叶甄,白净的脸蛋上也不禁飞上两抹红霞,她看苏敕的眼神是羞中带媚的,那是女子只有在见到自己真心欢喜的男子时才该有的。这一年,他们初相见,一个待字闺中,一个戎马天下,爱上苏敕,这便是叶甄整个梦境的开端。
光线渐暗,人声渐散,孟茔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她不敢妄动一下,这是叶甄的梦境,孟茔无法操控,她无法预知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还是一道万丈深渊。周遭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她有些恐慌,垂在锦袖下的一双手不禁紧握成拳。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她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地安心了一些。
耳边陡然炸开的“啪”的一声响,接着,黑暗散去,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明起来,从她的脚底开始一寸寸如墨晕开,雕梁画栋的阁楼里挤满了人。有人大声地嚷嚷着:“接下来呢?这又没粮草又没将士的,骠骑将军的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胜的啊?”有人大把地往戏台上抛着银钱,催促道:“秦老头儿你就别吊大伙儿胃口了,快说吧!”坐在戏台中央小老头儿摸着两撇小胡子,一拍沉木道:“若知后事详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唏嘘一阵,纷纷扫兴而归,在流动的人潮里,一身淡蓝色锦衣的俊俏小公子倚着靠近戏台处的栏木悠悠地说道:“秦老,你这银子也该赚得差不多了。”孟茔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女扮男装的叶甄。
正在台上满心欢喜地收拾着银钱的小老儿一听这话,脸子立马沉了下来:“公子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叶甄从怀中掏出一定金子,随手扔到台上某处,那姓秦的老儿盯着那定金子,两眼发光,那可是他说一辈子书都赚不来的。他贪婪地伸出手去,手还未碰上拿定金子,就被一物砸中手背,他嫌痛地把手缩了回去。
叶甄已旋身坐到一处空位上,捏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说吧,苏…骠骑将军的那一仗到底是如何打胜的?讲完了,这定金子就是你的了。”
“小老儿这便说,这便说。”秦姓老头儿连连点头地回到原位上,沉木又是一拍,楼里的众多听客纷纷停下脚步,往台上看去。
八月里头的伏暑天,热得炕人,夏蝉卧于树荫里“知了知了”地争吵个不停。这就是梦境的神奇之处,前一刻还是数九寒天,后一刻便是酷暑难当。
穿着紫色滚毛大氅的孟茔跟在一身清凉装扮的叶甄身后出了福星楼,这样的组合看起来着实怪异得很。好在虚境里的人是瞧不见孟茔的,否则,他们一定会认为这姑娘的脑子十有八-九是出了毛病,只有孟茔晓得自己与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屏障,她可以纵观全局,却无法置身其中,她过的其实是自己身处的那个时空的季节。孟茔现在满脑子只祈求一件事情,那就是叶甄梦境的终点千万要是冬天,否则她还得花费几钱银子买件新衣裳,而她从赵三那里得来的银钱已经在一品居耗费得差不多了。
正当孟茔胡思乱想之际,叶甄已转进了一处名曰“清怀”的画阁,清风道骨的掌柜的一见到叶甄立马熟络地招呼道:“公子是来取画的吧,画在二楼,还望公子移步。”
画?孟茔满心疑惑地随着他们上了二楼,竹门推开,大幅大幅的字画浮现在眼前。轩窗是开着的,风从窗过,吹乱满室墨香。满室的字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穿着不同的衣裳,表现出不同的神情,多数都是淡漠的,只有少数几张嘴角是噙着笑,但那样的笑又始终达不到眼底。
孟茔恍然大悟,叶甄是被困在宫中的金丝雀,她无法像那些宫外爱慕苏敕的女子一般,时时有在街市上遇见苏敕的机会,她想要多了解他一点,多靠近他一点,那样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疯狂地滋长着。她没有办法,只有得了空闲去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有关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事迹,只有请画阁里最好的画师替她多注意些苏敕,将他的生活习惯细致描绘下来。
叶甄停在其中一幅画前,那是她初见苏敕时,他身着一身银色软甲站在黑色骏马前的模样,莹白的手指细细划过他俊朗的眉眼,她低喃出声:“苏敕啊苏敕,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地笑一次呢?再等等,还有半年,”她抬起眸望进话中人的眼,眸中荡出倾绝的笑,“还有半年,我就可以出阁了,苏敕,你……会来娶我吗?”
孟茔的心猛地钝痛了一下,从她走过通往叶甄虚境的结梁的那一刻,她就已猜到了结局。也正是因为晓得了结局的悲凉,孟茔才很想问此时的叶甄:你到底是怎样爱着苏敕的?是以一国公主身份的高贵,还是以一个普通少女的心意?
此后三月走马观花式地从眼前晃过。叶甄每日都被困在宫中学一些繁琐的规矩,因着她的及笄之礼越来越近,教习嬷嬷对她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可是,孟茔仍见到叶甄每晚都会在侍候她的宫人离开之后,悄悄地点上一盏宫灯,伏在书案前一笔一划认真地画着苏敕的样子,她心中的苏敕,有着明确的喜怒哀乐,从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她把画好的画晾干之后,再仔细着卷起来,放进藏在书案底下的红檀木长匣里。夜夜如此,一夜不空。
快速前进的光景终于停在了三月后的一个雨天。靖国丞相苏折逝世的噩耗传遍了整个苍粟城,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白了,也就是靖国又死了一位丞相而已。可偏偏这位丞相平日里同平阳侯的关系好了些,闻此噩耗,平阳侯甚感悲痛之下,竟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丞相苏折出殡那日,平阳侯派叶甄前往丞相府,替他再瞧上苏折最后一眼。
叶甄唯有应了,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与苏敕的第一次正式会面竟是在这样悲伤的背景下,她心里头是局促不安的。因着她是一国的公主,以往都是别人巴结奉承着她,讲些好听的话给她,她不需要特意做些什么,甚至不需要附和上一句,那是她身为一国公主骨子里该有的尊贵,理所应当。可如今,她却想放下这份尊贵,讲些安慰的,好听的话给苏敕听,不为别的,只为他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为了苏敕,叶甄可以放低一国公主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