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痴爱成殇(四)

第六章:痴爱成殇(四)

自那日后,叶甄生了场大病,在床榻上躺了大半个月。每日只吃些清淡的汤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狂吼的北风吹过悬于四角飞檐上的铜铃,吹开紧闭的门窗,卷着白雪闯进殿内,薄纱翩舞,拂过水晶琉璃盏。宫人们顶着猛烈的北风,慌乱地关好门窗。

叶甄轻咳着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婢画柳,问道:“你可会跳《出征》?”

《出征》顾名思义,是为远方征战的将士所编之舞,是靖国的国舞。因其是在烈火焚烧的鼎上起舞,且对跳舞者舞蹈功底以及平衡能力要求颇高,极少有人能够完整地跳下这只舞,更多的只是学了些皮毛。随着时间的推移,靖国之内几乎无人能记得这支完整的舞曲。

叶甄三岁那年就被雪夫人送出了宫,直到雪夫人病故的那日才回到宫中。十年光阴,叶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独独跳舞不行,你无法想象,一个七十高龄的老人家把自己的一身脆骨硬生生地掰成妖娆的拱桥形状,然后,半身不遂的惨状。叶甄不会跳舞,是她没有遇到一位良师。

画柳道:“奴婢略懂些皮毛,凤毛菱角,登不上大雅之堂,跟一品居的宋娇姑娘比起来可差太多了。”

叶甄疑惑:“宋娇?你识得她?”

“算不得认识,奴婢只在泗水河边有幸见过,一曲《出征》轰动全城。”画柳放下罗帐,惋叹道,“可惜,宋娇姑娘五年前摔断了腿,靖国里怕是无人能跳得了一曲完整的《出征》了。”

叶甄沉默地望着帐顶大朵开出的火色木芙蓉花。

翌日,叶甄飞鸽传书给慕桅,两日后便得到了回信,她从慕桅那里得到宋娇的消息,她已落发为尼,法号惠敏,住在鸡鸣山上的寺庙之中。叶甄以替天下万民祈福为由顺利出宫,不日便抵达鸡鸣山脚下。叶甄未让随侍跟从,只带上画柳,徒步踏上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层高的台阶。

这一段路程就像是叶甄欢喜上苏敕的一段心路,越往高处走,越是累,到了最后连呼吸都变得疼痛。人生不就是这样,有着明确的目标,才会一直努力地追求下去。

靖国国风开放,可也未曾开放到让女子执掌朝政,上阵杀敌的地步,那样会显得靖国的男子很没有用处。她想让苏敕认可叶甄,而非一国公主绮文。

叶甄要为苏敕跳一曲完整的《出征》,那是她的心意。

寺门前,柏树枝桠交错,光影斑驳。年轻的小师父拿着扫帚“沙沙”地清扫满地枯黄的落叶。

“吱嘎~”沉重的寺门被人推开,细小的粉尘在明朗的光线里浮沉,像极了人跌宕的一生。

叶甄单掌竖直于身前,虔诚地向立在寺门内的师太微微颔首。

师太回以一礼:“阿弥陀佛,施主尘缘未了,实非我山门中人。”

叶甄温声道:“不知师太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见上惠敏师父一面。”

“阿弥陀佛,施主来迟了一步,惠敏她早已不在人世。两位施主能寻到此处,想来,也是惠敏的有缘人。”师太将宋娇生前所留的书册交给叶甄,书中每一页都以细致的笔法详尽记录了《出征》的每一个动作。

叶甄琉璃色的眸子暗了几暗。世人常说,万事开头难。而叶甄决心倒追苏敕的旅途才刚刚开启,却两度与“死”字相冲,这着实是个不好的征兆。若是她的脚步能就此停住,或许……又哪里有什么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墓茔不再多想,静静地端详着事态的发展。

习武之人,身体要比大脑更加迅速地对周遭的变化做出反应,若是要让叶甄放下习武之人的敏锐,完全放柔自己的身子,摆弄出妖娆万千的舞娘之姿,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总要在心底刻意地提醒自己。叶甄的平衡性很好,就是单脚立在树桠之间于她来说都并非难事。可若是一心二用地做一件事情,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今夜也不知是第几次从丈高的青铜方鼎上摔下来,手掌擦过地面,火-辣-辣的疼。叶甄只蹙眉瞧了眼血肉模糊的掌心,从地上站起来,继续练习。她是个执着的姑娘,且是个拼了命都要将一件事情做好的姑娘。画柳再也看不下去,拉住她的衣袖,眼眶红红的:“公主又是何苦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过得不舒坦?”

叶甄愣了一下,抬起一指压住额心,疲惫地合上眸子:“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独独瞧上了他。”

那个人又始终未将她放在眼里。很多时候,叶甄也在想:是不是要在苏敕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当真难比登天?

叶甄带着一身的伤在画柳的服侍下躺到榻上,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快散架了,就是跟在慕桅身后修习剑术,叶甄也未曾遭受过这等罪,她连身子都不能妄自翻动一下。

夜深沉,月缺,星子几点。

叶甄被外头抓刺客的动静给吵醒,半眯的眸子瞥到窗户上闪过的人影,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一步步向她逼近的刺客,在刺客的手抚上罗帐的那一刻,叶甄腰间软剑已抽出,身姿如同蛟龙出洞,剑端送出直逼那人咽喉。那人右脚蹬地,身子向后退出数丈。直至退到门处,后背倚上殿门,退不可退。叶甄的剑堪堪抵在他的喉结处,碧色通透的剑身浸在银辉里,泛着森冷的光。

那人逆光而站,月光映下他颀长的影笼住了叶甄。他冷笑一声:“公主的剑,可比上次更加狠戾了些。”

叶甄手里的剑狠颤了一下,有些不稳。那人突然出手捏住她的手腕,夺下她手里的剑,他探手钳住她的左肩,持剑的手腕翻转间,叶甄已被他困在怀里,夕川剑就横抵在她的咽喉处。叶甄甚至可以感觉到,冰冷的剑锋下一刻就会划破她的皮肤,割断她的颈动脉。

“到底还是差了点。”他的话凉凉地落在她的耳畔,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惋叹。

宫里的侍卫被浮香殿这边的动静惊动,不消片刻,宛若繁星般的火把便已将殿外照得亮如白昼,叶甄被外头的光线晃痛了眼。

“公主,殿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殿外出声询问的,是禁卫军统领楚漠。

“没事。”隔着重重宫门,叶甄应了一声。

外头安静了一阵,楚漠又道:“公主,属下奉命捉拿刺客,烦请公主行个方便,莫要为难属下。”

叶甄感觉到颈间的剑刃又逼近一分,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苏敕,我会救你,不是因着你的手里攒着我的性命。”苏敕的手明显迟疑了一下,叶甄看着他缓慢拿开夕川剑的动作,心顿时凉了一截。

苏敕顺着叶甄开门的动作躲进门后,低垂的目光瞥见她裙摆下赤着的一双雪足,更加阴沉了几分。

在叶甄打开宫门的那一霎,训练有素的侍卫齐齐把头瞥向一边。她只着了一袭薄裳,那样的薄裳根本抵御不了什么风寒。她抬眸看向领头的男子,声音中夹杂着睡后初醒的慵懒:“怎么?楚统领是在怀疑本公主窝藏刺客吗?”

楚漠恭敬地垂首,目光局促地避开她的莹白小足:“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公主的安危。”

“哦?”她惊疑,眸色微冷,“既是如此,现下,本公主正好端端地站在你们面前,为何还不见你下令撤兵?莫不是楚统领怀疑我这个绮文公主是假的,想要验明正身不成?”

叶甄这话步步紧逼,让楚漠毫无回转的余地,颇有些狼狈地道:“属下不敢。”

确定楚漠已经离开,叶甄转身关好门,全部的力气陡然被抽离身体般,脚下不稳,她贴着殿门滑坐在地上,先是呆愣了一下,而后“咯咯”地笑起来,她抱住腿膝,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角却兀自有了泪。在面对楚漠的时候,她的两只腿一直在打颤,怎么可能不心虚?她才十四岁。

可是,事后想想,叶甄又觉得凭一己之能护下苏敕,那是她十四年来做过的最好的事,也是最疯狂的事。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苏敕也不会相信,她会担上自己的清白救一个“刺客”。就是现在,他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为什么救我?”

她仰头看他,半眯起眼睛,嘴角勾起浅浅的笑,脸颊上还挂着尚未风干的泪珠:“苏敕,我救了你,你欠我一条命。这是天大的恩情,你躲不掉。”

身上是痛的,心口也是痛的,那些个疼痛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一样,没有一个女子不想被自己心爱之人揉进怀里疼爱,叶甄的故作坚强是苏敕给逼的。因她晓得,苏敕瞧不起她,在他的心里,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哪里真的懂什么百姓疾苦?就是平日里被一片落叶刮到了脸,都会愤怒地遣人将那棵树连根拔起。那日,她在小酒肆里说出那样的话,苏敕想杀她的心都有吧。

廷尉盖越被杀一事传进叶甄耳里的时候,她正在练习《出征》,原本的一双莹白素手,如今却被白布裹得像个粽子。她从鼎上轻巧落地,接过画柳手里的茶盏,坐在石凳上细抿了一口,只听画柳继续说道:“据说是一招致命的,廷尉府的人追了一路,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跑进宫里。此事惊动了君上,命楚统领亲率人马捉拿刺客,结果还是让他给跑了,宫中现在人心惶惶,唯恐自己不明不白就丢了性命。”

叶甄揭盖浮茶的手顿了一下,未作任何评论地又喝了一口茶水。

事后不久,平阳侯又以盖越毒害苏折的罪名抄了盖越的府邸。其实这事想想也简单,盖越死了,朝中那些以盖越为首的臣子自然树倒猢狲散就此成了一盘散沙。平阳侯再趁此机会釜底抽薪,抖出清廉丞相苏折死亡背后的真相,届时,人人皆求自保,铲除盖越余党,自然水到渠成。

就是不晓得,在刺杀盖越的时候,苏敕心里头是怎么个想法?一个替父报仇的孩子,还是,一个满腹谋论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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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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