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鸟毛（十三）落井下石D
老柯要说几句话了。他来参加这次调查会，觉得气氛有点怪异，胡万能遇难了，竟有这么多人向他开刀，像炖菜一样要收拾他。老柯不愿意加这把火，这不是过去所说的政治迫害么？
对于胡万能这个人，老柯心里实在不喜欢他，甚至曾经非常厌恶过他。
有一段时间，老柯的老婆脾气很坏，有事没事都要数落老柯一顿。老柯发扬“好男不与女斗”的光荣传统，老婆骂得急了，他就往外跑，跑了两回，老婆觉得骂人无人听缺少味儿，以后老柯一跑，她就马上抓住，让他“原地受审”，老柯就坐着不动，让老婆泼完水再去做自己的事情。
老柯有一位邻居是行政领导，觉得老柯的老婆这样虐待丈夫实在让人看不过眼，就来劝说几句，谁知老柯的老婆连这位领导也骂个狗血喷头。这位领导碰了一鼻子灰，边退走边说：“这不是白蛇娘娘，水满金山了么？……”
老柯老婆发威的事在学校里传开了，胡万能就发表评论说：“你们猜，老柯老婆这么虎母般骂人，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呀？”
“你们一看就明白了，老柯的老婆长得粗壮肥硕，老柯呢，木杆般一个小男人，老柯怎么能满足他老婆旺盛的**，恐怕还没有一个引体向上就漏了气，……他老婆精力无法发泻，就只有骂人了。……你们年轻老师，要想方法帮助老柯解决问题，……”胡万能说到这儿，做出了动物交媾的姿态：“上，上，上！……”
老师们又大笑了一场。
后来有的老师见了老柯就发笑，老柯也探听出了事情的缘由。
老柯就想，上天为什么没有眼睛，这么多人撞车死，为什么就没有胡万能的份？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全不见胡万能撞车的迹象，老柯心里对胡万能的怨气也就渐渐消减了，他觉得希望别人撞车是一种阴暗的心里，上天要是惩罚下来让自己撞车而胡万能过得好好的，这不是可笑可悲么？
有一次，老柯坐车上城，胡万能与女儿坐在客车后面，老柯就出了胡万能和女儿的车费。老柯知道，自己要是不出胡万能的车费，胡万能回学校不知道又要说什么，在别人面前可以吝啬，但在胡万能面前吝啬就是惹麻烦，老柯只有忍痛多出了二十元。
自此以后，胡万能见了老柯就笑脸相迎，老柯觉得出这二十元值得。
有一次老柯回家，在家乡带回一袋农产品。老柯碰着胡万能，胡万能问他“袋里的是什么？”老柯就说是“花生”，胡万能问“家里生产可好？”老柯满意地说“很好！很好！现在干庄稼活不要交租，比当老师还有利益。”老柯问胡万能“要不要花生？”胡万能说“不用，不用，留着你们吃。”
老柯回到家里，叫儿子给胡万能送去一小包花生，——老柯知道，只有胡万能和妻子在家，吃不了多少。
胡万能逢人便夸老柯，说他“人小心胸广，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与胡万能关系的处理，老柯觉得自己变得成熟了。四十多岁了，经济上向钱迈步不大，待人处世的经验有了长进，老柯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点的安慰。
岁数大了，人不成熟是不行的，再不成熟就丑陋了。有一回老柯坐客车，一位撒野老人的形象长久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客车经过一块荒坡，老人要司机停车，司机听不清楚，把车开到离老人要停的地方远些。老人暴跳如雷，一边骂一边撕窗帘，撕了一幅又撕第二幅，……撕了几幅窗帘还要找东西砸玻璃，……。司机是女的，一直都没有出声。
老人怒气冲冲下车后，车里的人愤愤不平：
“这老不死，快埋土了，还这样凶暴！”
“老东西这等年纪还这副德行，做儿女的也丢脸呵！”
“无儿无女的人才这样的。”
……
老柯真正明白了“老不死”这个词的含义。
“我来说几句吧。”老柯字斟句酌，模仿圆滑的老官僚的腔调，“胡万能老师这个人，说实在的，他的嘴巴实在不可爱，常常说话伤人，他这个坏毛病，实在应该改一改。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调，胡老师要改掉这个坏毛病是很困难的了。……人是极容易犯错的，胡老师教书快有三十年了，如果他每年只犯两件小错误，三十年计算就犯了六十件错误，要是我们拿胡老师犯下的六十件错误都一一清算，那么把胡老师正法毙了也不冤枉。可大家想到没有，胡老师要是被查办撤了公职，他的家里人怎么办？……胡老师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在乡下，需要他的赡养，他的女儿正在读高中，学习费生活费一切当然都是靠老胡负责，他的妻子，也快有五十岁了吧？这两年日子才得了清闲，要是老胡没有了资源，她这样的年纪了又要从事苦力劳动。……同志们，我们在座的也有许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该是明白胡老师的处境，胡老师即便怎样不可爱，我们也要为他的家里人想一想，……”
老柯说到这里，望了一下坐在上面的领导，老周满脸微笑地向他点头。老柯感到真情是打动人的，他又理直气壮地说下去。——
“胡老师这个人，其实也有一点点优点。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一年，学校里有一位老师肝肿瘤，全校师生踊跃捐款援助，胡老师当时手头紧，向我借了一百元，捐了八十元，一边交一边骂：‘肝早不烂晚不烂，偏偏在我没钱的时候烂。……’
“胡老师这个人，对工作虽然没有做到呕心沥血，但毕竟是老老师，责任心还是有的。……有一次，他从楼梯上跌下来，扭伤了踝关节，肿得很大。他夜里敷药，白天坚持上课。在校园里，我见他一瘸一拐的走着，手里拿着课本。我说：‘胡老师，你脚肿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请假休息几天呢？’胡老师叹息说：‘……柯先生，人家校长打一个喷嚏，去医院治疗，就有人排着长队去看望送礼，我一个小民，即便伤得不能起床，也没有人来询问一声，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呵！……这世道，我是看透了。柯老师，吸取我的教训，不要拼命工作，保养好身体，我们做事对得起良心就行，让身体健康多活几年才是硬道理。……’胡老师嘴里虽是这样说，在行动中毕竟是忍辱负重，迎难而上。”
……
老周在上面发话了：“刚才，柯老师谈得不错，代表着另一类思维。请老师们畅所欲言，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我们上面来的同志，兼听则明。……不过，柯老师的谈话给了我一个启示，那就是我们最好抓住大方向谈，小事情可以放过。……”
接着，周领导给大家说了一件碎事。
“我记得有一次到一个学校检查工作，顺便向学生调查班主任的工作情况。有一个班的学生向我举报，他的班主任有一回上课不关裤链，我听了觉得很奇怪，就问他：‘小同学，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我替你的班主任拉裤链？’小同学红着脸回答：‘不是。’
那你提醒他一句就不就成了：‘老师，你的工具箱不关好，请关好你的金盒子，不要让大鸟飞出来！’……。”
老师们听了老周的调皮话笑成了一团，未发言的老师不再说什么，他们说周领导的水平高，如何处置胡万能老师，就交给他了。
晚上喝酒的时候，余正坤校长问老周调查胡万能老师的情况怎么样？老周见他笑逐颜开，心里就瞧不起他，你余校长怎么没有一点全局观念，像个小孩子，家里死了猪知道有猪肉吃就高兴得跳跃，……。不过，他觉得对余校长这种眼光短浅的人也用不着认真，就没半点正经地回答：
“余校长，你校的老师真是有特色，敢爱敢恨有追求，人家是‘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学校的老师是彻底的‘光明正大’，连内裤的鸟毛都毫不保留地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