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决意复仇
月氏。
回忆是一段不连续而紊乱的线条,排列出许多零星而破碎的图案。
尔乃在梦中每当驭马奔跑时,就会看到周围纷杂而绮丽的线条模糊起来,留下的却不过都是灰蒙蒙的留白。
画面在模糊扭曲,梦境在塌陷崩溃。
醒来的时候,两道阑干的泪痕未干,烧却退了大半。
仿佛是还未熟悉周边的环境,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翻坐起来。周围的妇人装束的阿嬷忙扶住她,给她灌了碗水下肚。
尔乃审视了一段时间妇人,只觉面容可亲,皱纹间时光所留下的沟壑中都有淡淡的平和味道。虽说仍保不准是不是大阙氏故意投其所好,放松她的警惕。但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急忙将烧灼于心的疑问一股脑地抛了出来:“我阿娘…和二哥…可还在…还平安?”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声音尾端带着颤栗的破音。
阿嬷拿来金盆,将洗脸帕沐进清水中,给她端了过来“别担心,没有生命危险。”她利索地将帕子拧干给尔乃拭脸,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妹妹们从西支赶来已将族人救走,集体南迁了。”
是吗?……尔乃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中的郁磊也消散了些,心情也被外面的风吹得敞亮了些。
只是……
“说了别担心,我是大阙氏的奶妈子,我的立场是和大阙氏一致的,和月氏要怎么干都无关。月氏没有攻克下来丁零,我不会觉得有什么。而大阙氏本来就对丁零没有兴趣。”
果然猜得出我在想什么——根本不能不防,大阙氏身边的人随随便便抽个出来也不是平庸之辈。
“可是——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不妨直说。”
“我不知道我的妹妹们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从西支赶向东支的。我国大部队迁得——一般不会有那么快。”尔乃虽然高兴,但是她并没有天真到如此地步。
“前燕慕容氏——帮助了你们。”阿嬷盯着尔乃的眼睛,想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垂下头来“谢谢你。”而后淡淡补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拾掇了下自己的装束,由妇人带着去找大阏氏。
一步、二步、三步···她计算着路程。
“到了。”
尔乃停止了计数,果然不错,层层掩印,无论是哪里来的敌人,都可以来此处增援。
她掀帘而入,大阏氏正对着镜子,素手轻扬,非常认真地比对着铜镜向脸上贴着花黄,听到动静,她悠悠然将胭脂盒一扣,转向尔乃,自然得一气呵成。
尔乃原想问问她的计划,可不知为何脱口却成了“汉人的梳妆盒?你到月氏后依然继续在使用吗?”
大阏氏也被她的问话诧异到,然后轻笑起来:“是啊,有些习惯养成了就改不掉了。突然断掉的话,总觉得这里少掉了什么。”大阏氏揣着心口处,笑得很温和,温和到尔乃都快忘了她是联合突厥灭了丁零东支的月氏的人,是处心积虑要利用她的人。
“一直用着,感觉就像自己还在中原似的,来月氏以后的事情,就像一场梦,又虚无又飘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自嘲地笑笑“呵··说来中原的记忆才像一场梦,在那里留下的东西都脆弱的把握不住。”大阏氏拿了一柄乌金色的箭弩,一边向她走了,一边细碎地念叨着。
“这是从中原匠人那儿定制的,小巧又轻便,而且威力很足,就暗杀而言的话,它比你的乌金弓还出色,现在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我把它送给你。”
尔乃接过来,看着箭弩沉默不语。
“你拥有了它就如虎添翼,而我们的行动就更万无一失,希望我们彼此都能让对方满意。”大阏氏端起身旁架子上的酒,对着尔乃一饮而尽。
“送给我?它有名字吗?”
“没有,你是它的主人,你可以为它命名。”
“乌金神弩吧。”尔乃掂了掂它的份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就好。”大阏氏抬脚向床榻处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的马,我有派人照料,是一匹好马,你昏迷那几日,我有用燕麦喂它,现在想来应该也差不多养好了。”
“嗯。”
“想必你也听说了,你们丁零现在已经衰落了,元气大伤,没个十来年是养不好的,你帮我办好这件事,我自会放你自由,若是你想为我效力,我也会为你谋个好职位。”
“怎样?你要回去吗?”
尔乃还是淡淡的不在意的样子,眼神却无比坚定,“自然是要回去的。”
她不理睬这句话,似乎是无意再进行这个话题。
“现下匈奴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们丁零的敕勒人不过是暂时脱离了出来,在力量方面还太过弱小。不过——倒是出了不少优秀的女武士。”大阏氏盯住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的。“可惜,都载入不了中原的史册。”
“他们的史是他们的史,与我丁零何干?”
“早年你们的王卫律王却是个汉人,不过是降了匈奴罢了。其实打从心底他还是希望自己的部落,可以骄傲地以强盛的姿态,再现在中原人的面前吧。”
“我不过是希望,这样的你,可以与我一起干出一番事业来。一扫多年来郁结在我们心中的不甘。也像个男儿一样去战斗,去闯出一片我们自己的天地来。”
“没用的人大概会被你抛弃吧,或者是被你吃掉。就像这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一样。”
大阏氏看住她,并不着急反驳“是啊,都是食物。不过早吃晚吃罢了。”
她说这话语气很稀松平常,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罢了。“你看得倒很通透。”
“扑杀的猎物多了,被扑杀的次数多了。也就明白了。”尔乃眼里没有什么起伏。
大阏氏看向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听说过你的事,也明白你的转变。但是——你这样只是被迫转变的,内心却一定又绝望又不甘心。你自以为你自己已经成熟得可以改变了,但那还远远不够格。这是外界的打击,你只是利用它让自己的心暂时硬起来而不是一蹶不振变得软弱。但是——真正的强大,却是由自己的内心所感悟到的。”
“而我这次主要是要告诉你,别被责任和自卑这种东西所束缚。”
“族亡是一个族弱,而不是一个战士弱。而刺杀永远不需要大量平庸之才,我们等待一个精英。而这是只有这个精英才能完成的事。你没有任何错,你很强。但是——需要更强。解除掉那些限制住你的东西,让我们看看你真正的力量。”
很久之前懒得给自己宽解的言论,却在此时突然出现了。像一阵适时的山泉,润泽了早已枯涸的田地。
真好啊,不管是谁说的。
从大阏氏帐房出来后,尔乃寻了个地方坐下。眼眸被正中的太阳照得流金夺目。
变强?变得更强?
可是要如何摆脱那种痛苦的回忆呢?她眼眶有些湿润了。
真是件王八蛋才会要求的难事!!!!
要是以前的她不拿起鞭子抽人就算好事了,如今却必须要学会忍耐。没办法啊。谁叫自己还不够强呢。不够强就无法保护族人,无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才会被人轻易地暗算和利用。
她眯了好会儿眼睛,下定了决心。
那就忘掉吧。让一切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