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深入敌方
是日,天朗气清,天气虽然严寒,但是天空却显得更加高远辽阔。
大阏氏拥着一个黑底漆金的凤纹漆盒在毡房中取暖。她吐出口白气“冬天,要到了啊。”
“是的,刺杀沈离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云容站立在她的身侧“怎么,主公不会是仍旧下不去手吧。”
大阏氏冷笑了一声:“有什么下不去手的,我为了这天不知忍耐了多久,又走了多少沾满血腥的道路。”
她低低说着一句话,云容即使站在她身边也不大能听得清楚。“只是这一刻就这么突然来了,反而觉得不知所措。”
尔乃和阿尔已连夜返回了月氏,一路上两人都聊下有的没的来减缓一下夜色中沉闷的气氛。一时间两人关系竟骤然好了不少。
回到毡房后,尔乃却有些发愣。真像啊——真像那时的时光。
又美好又残酷。
她起身到铜盆里沐了水拍打在脸上,想要驱散一些连夜行路的困意。
她撩开帘帐,天还蒙蒙亮,远方突出一大团鱼肚白,显得朦胧而带有倦意。
却登然有脚步声向她帐子行来。
“丁零三公主吗?”
“是。”
“大阏氏有事找您。”
“好,我知道了。我梳洗一下便就过去。”
她换下昨日还沾有雾气的袍子,换上一套干净而平整的胡服。将一把英吉沙匕首揣在宽大的袖筒中就向大阏氏的毡房走去。
“来。坐过来。”大阏氏看到她出现在帐门口,忙热情地招呼她过去。
“是。”她缓缓向大阏氏走过去,看着她指着的白虎皮的坐垫却陡然不安了起来。
但她还是遵从地坐了上去。
“我问你一句话,可好?”“大阏氏尽管说。”
“我有一个继子,虽原不是我的孩子,但我待他也就如待我亲生儿子一般,所以他也享有我亲生儿子的地位。”
“然后呢?大阏氏是什么意思?”“你是丁零三公主,与我儿子联姻不算委屈,当得了个门当户对。大家伙也欢喜看到这样的结局。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成为我的儿媳吗?”
尔乃心知她绝不是为了说这番话,话下肯定还有其他的意思,一时也十分认真答道“大阏氏说笑,大阏氏的年纪就如同我阿姐一般,我怎么可能将您往老了里看待。”
大阏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哪里,只要我儿子喜欢你,我哪里有什么反对的权力。”“我似乎没有见过您的儿子。也就没有此说。”
“那么——你的志向不在联姻,而在其他的东西上了?”这句话虽然转化的莫名其妙,但是尔乃却突然放下心了,她知道大阏氏问她话的意图了。
“是。”
“那么你的志向又在哪里,是如我一般困在权力的牢笼里,还是——”大阏氏撩开两人旁边的帐帘,伸手指向远处高翔的苍鹰。
“就像这迎风而起的苍鹰,自由,勇敢,无畏呢?!”
尔乃突然笑了,因为她明白了大阏氏此行找她来的用意。
“突厥虽近日崛起,可就我看来,并不足为惧。早年突厥与我丁零都为匈奴支部,如今匈奴衰落才各自发展起来。况突厥常年为柔然人所奴役,也不会了不得到哪儿去。若不是强大的月氏与它联盟,它若想攻击我丁零恐怕还没有这个胆量和实力。”
大阏氏也看着她,满意地笑了笑。
“褒尔乃!抬起头来!我将这自由,这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权力交给你!!!”一时间声音竟威严壮阔起来。
“是,我很高兴我能这么做。丁零以后——可能还需要您的帮助。”
“我也很高兴能与你这样的聪明人合作。所以——我接下来要指给你的行动,你一定会好好施行的吧?”
“定不负大阏氏厚望。”尔乃微微俯下头来以示敬意。
她从大帐中走出后,心里仍残留着淡淡的紧张感。
大阏氏,以前不过是一个柔弱的中原女子,奈何说得出,做得到,这样步步周密,步步决然的草原野路。
知道鼓励人心而不是一眛施加压力才是通往成功的正确走法。而往往只要过程中每一步都尽到全力,结果就不会差。
就凭这个,尔乃也要对她报以由衷的佩服。她突然决定,就算为了丁零,也要与这个女人好好合作一次。
尔乃即将去往中原,监视沈离的行动。她正在收拾包裹,也许明日就会动身。
“去中原,监视沈离。”“为什么?”尔乃有些不解,明明只有半个月沈离就会返回突厥。为什么还要特地跑到中原去监视他。偏偏要去的人还是最应养精蓄锐的要谋杀沈离的自己。
“你若是见到沈离这个人,你就会明白,要杀沈离不能用寻常的套路来。至于寻常的技巧,你已不用训练,等到暗杀那日再发挥出你爆发而出的实力即可。恨啊,是个好东西。它会使你精确地将自己的利箭插在别人温热跳动的心脏之上。”大阏氏的表情一直很平静,似乎事事都处在她的把控之中。
“行,我听你的。”“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她没有问自己在中原该怎么做,又是什么身份,暂居在哪个她陌生的地方。她竟然只是莫名的相信,这个女人,这个近乎恐怖的人,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直到刺杀那天。而到那时便就是她自己操控局势的时候了。
她收拾好后,大阏氏已经井井有条地派人安置马车和人员。她无事可干,于是便希望去和那对一直待她很好的母子告别。
妇人很高兴地接待了她,只是神情间微微有些遗憾之色。她淡淡一笑,与妇人说了好一些窝心的话。这种感觉很温暖,是继家国破碎后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淳朴而简单的信任和关心。但是仍旧没有看见阿尔。
她有些疑惑,但是没有多问。她与妇人又叙了会儿旧。噼里啪啦的炭盆中的火苗终于还是缓缓灭去了,她没有继续呆在这儿的理由了。她于是向妇人告了别,并许诺一定会念着彼此的情谊。
与月氏里热情的牧民一一问候道别后,天色已经薄暮。她竟发现自己也对月氏产生一定的依恋感。毕竟是共同奋斗,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地方,虽然阵营不同,但是这种草原上彼此呼和的感受却是一样的。
她在扒开一个过于热情的牧民的手后,有些疑问地问了一句:“阿尔呢?”
牧民突然不说话了,神情间有些尴尬。只是讪讪地笑道:“对的,对的。阿尔与你关系最好。你即将去中原,他该来送送你的。”
尔乃疑惑地盯着他,眉头皱了起来,这小子不是怪自己不辞而别吧。
想着想着,她有点抱歉。自己对于他而言,也算是个重要的朋友吧。突然失去了怎么可能不难受。
但是,他好像很喜欢和外族被掳来的人交谈。他们也都是他的朋友吧。失去了自己这一个也不碍事。她摇了摇头,心下却有些黯然。她挥去了这种不适,让心情重新归于平静的控制之下。
她觉察出不对劲,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好缓缓步向自己的帐子。
前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在说悄悄话。
“那个丁零三公主。。。。。。”“是啊,是啊。”
恩?有关她的?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凑近了去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沙耶尔王子应该把她留下来的,这么伤心算什么男人。”“可惜听说沙耶尔王子早就问过她关于联姻的想法,她似乎特别排斥。不然沙耶尔王子也就不会迟迟不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了。”
阿尔。。。沙耶尔。。。这两个她从未将其联系在一起的人陡然变成了一个人!!
她猫在一边,听后如受雷劈。
阿尔,阿尔,就是那个沙耶尔!!!
她突然想起了这次前燕对他们丁零及时的相助,内心一片冰冷。她等着那几个嚼舌头的走了后,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脸色一片黯然。
她十二岁那年,中原和前燕向丁零同时提亲。联姻对象锁定了年岁最大的女儿,恰恰十二岁的她。
父汗为此困扰了很久。前燕捉摸不透,野心巨大,一直有吞并中原的野心,只可惜归附于前秦,不能自由行动。它急切地需要盟军。和它结盟,就意味着动乱的开始。可是风险性过大。中原本来就是固有霸主,占据大量广袤而肥沃的土地,只不过近年来对边境管理越发力不从心,周边开始局部动荡。和它结盟,意味着在关键时期帮了它一把,成为它的附属国,让中原势力更加强盛,具有更多空间去平复动乱。自己也能趁时局稳定,投靠中原而捞一大把油水。可是这样,自己就永无称霸的可能。
就像纵横捭阖一样。
连横···还是合纵?
三天三夜,主帐内灯火通明,一群部下围绕利益积极探讨她的最终归宿。
三天后,父汗打开了久闭的帐门,接受了前燕使者的贡礼。
没有人,任何人,问过她的意见。
对,对,全是利益。主人公的想法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因为是根本就不重要的存在。
她连要跟自己结婚的前燕王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才十二岁,还是到处乱跑追逐打闹的年纪。
她逃跑了。
逃亡时间不长,但足以引起前燕的愤怒。
在当众击破两国共结秦晋之好的信物血珊瑚后,前燕和丁零,正式决裂。
狼狈的她在突厥被抓了回来。
她知道自己错了。没有顾全大局。可是为什么每次牺牲的都要是我们。
她不甘心……一个国家的兴盛只能靠这种手段去获取吗?靠出卖幸福吗?她和阿娘约好了,要像草原上的鹰一样,自由,矫健,勇敢。要做丁零第一武士。
而这一切都这么完了吗?
一记凌厉的耳光,在大帐内空荡荡地回响,脸颊上涨起火红的肿块,小山一样高。父汗雷霆般的声音如魔音一般穿透入尔乃的耳中。
她跪在台阶下,神情木然。
“说——我让你说——为什么?!”“我不认识他……”
又一记凌厉的耳光甩红她另一边脸颊。
“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父汗的眼神第一次那么冷冷地扫视她,漠然到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她。
“幼稚!你真不像我们褒家的女人。软弱无能,根本没有大局意识。”
她跪得双腿发麻,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哼!倒是和你那娘一样,浑身都是那令人打从心里厌恶的傲气,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
他捏住身上的狐裘,转身向帐外走去。
我娘!我娘!你怎么能骂她!你怎么有资格骂她!!!
电光火石间,瘦小的尔乃已经双眼发红,一个猛子扑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鹿皮护腕,尖利地直要咬穿他的血肉一般。他掉个头看着悬在他胳臂上的尔乃,血丝在大片留白的眼珠内交缠,渗人的寒意像要吞噬他一般,连他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转瞬间他露出些欣赏的表情,将胳臂上的尔乃拎起来,重重地摔回中庭。
依稀间听得骨头错位的声音。
“有趣,让三公主留在这儿,三天三夜谁都不许送饭。谁敢送我就打断谁的腿!”
褒尔乃蜷在地上,仰视着冷冷注视她的父汗,他用一种近乎嗜血的声音说:
“你还差得远呢。等你变强之后再来和我谈自由吧。每一个褒家女子的出生都只是为了保护国家的,你既然难以成为我需要的那把利刃,你就必须成为我送出去的那个绣花枕头。”
“等你变强了之后,有能力杀掉我时,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但是现在——你根本不够我看。”语罢,他没有犹豫地大步迈出了大帐,黑夜吞噬掉了他的背影。
尔乃第一次觉得自己认识了真正的父汗,之前那个不苟言笑,手握重权,不易接近的被姨娘笑称大忙人的父汗都不是他。真实就应该这样吧,刚刚那个,才是真实的他吧。
父汗从来很少来看望她,就算来了也只是督促她学武。
“不够!不够!你还需要变得更好!”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义的伙伴,我需要的是一把甚至不择手段,随时随地都可以出鞘的刀。”“我需要的是一把刀,一把随时随地都可以出鞘的刀。”
在救助了突厥的伤者后父汗大怒,这样说过。
“那么——我需要当的是工具吗?”
“对,你要成为强大的,冷血的,不择手段的工具。”
对,所以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与前燕的友好关系不能破裂,与谁的友好关系都不能被放弃。所以,被放弃的,是她。
她不是不重要,但是太次要。
……尔乃,娘亲希望你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不能善良过头,要用你的智慧和能力避免受伤害。只有自己先活好,才能帮助别人。你最好就像那沙漠上的雄鹰。矫健,勇敢,毫不畏惧。
——这是阿娘希望我成为的人吗?娘希望我成人而不是成为工具。
她突然狂笑起来,眼中有温热的液体充斥着,来回滚动。可是,那是血,不是泪。
一些细微的液体垂直地坠落,在她大红色的裙子上点上几滴深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