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到ann家的路,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一路上,季修然难得话多,主动问起了ann的家境,一来是察觉到气氛太沉默叫人有些压抑,二来他也得清楚清楚自己接下来一周要去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家里是我和爷爷还有奶奶住,不过她们年龄大了,去了敬老院,我在学校里住。”车子从少年身旁呼啸而过,ann皱了眉头将季修然往身边拽了拽,“这次幸好是我回家里来拿东西碰到了你,不然的话你这一周可就要在马路上渡过了,可能你叔叔来了第一件事不是接你回家而是把你送医院!”高深莫测点了点头,“怎么样?怕不怕?”
“不怕。”季修然挪着小猫步,一点点向边儿上挪,“你这次回来拿东西么,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ann笑的很随意:“把你送到我家里,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家里你一个人能行么?”
季修然沉默了会儿,想要点头的念头出来几次被秒杀几次,说:“可能不行吧……”
ann就笑:“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学校吧,怎么样?”
季修然犹豫了会儿,心中暗暗掂量了下,点了点头:“也好。”
临到家门口时,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道是因为欺骗了ann还是利用了ann,季修然对这份沉默格外警惕,心里毛毛的,总觉得欠了对方什么,近乎于迫不及待想要偿还的心态,再次开了口:“还有多远啊?”
“已经到了。”ann指了指眼前一排平房,目光落在其中一户,“那个,粉色大门的,就是我家。”
就着微暗路灯,他瞥了眼ann所说的粉色大门,一眼便能找到,整整一排房子,只有那一家选择了用少女色做大门,季修然愣了愣,没说什么,脚下的步子却是一步不落。
临进门时,他微抬头看了看天色,虽不晓得确切时间,但那时的天空,很黑,颜色像极了谁的眼。
漂亮,不失威严。
那晚,ann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了季修然暂住,一番折腾过后,本就疲乏的季修然依旧保持着矜持,略有嫌弃的选择坐在唯一没有落灰的床榻上,呆看着ann进进出出,来去都带来一阵风,还挺凉快。
ann倒了一杯水,放在季修然伸手就能触到的地方,看这情景,季修然估摸着ann是要去睡觉了,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困乏感肆无忌惮涌上全身。
他是真困了。她是真没打算走。
ann搬来凳子,坐在季修然对面,笑容热情:“看你这模样,真像小猎犬,很警惕。”
季修然不明所以,忍着困意点了个头。
ann一手托腮,瞅着季修然,说:“那么,还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不然明天我怎么称呼你。”
困意被ann这一问题驱走了大半,季修然稍稍调整了坐姿,幽冷的眸对上ann的笑眼,叫人徒然一抖。
“我叫黎安。”
说完,挪开了视线,看向别处。
任谁都能察觉到气氛太过沉默,从一路上的交谈以及现状的情况来看,任谁都能看出眼下漂亮的少年不善于交谈,遇到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通常有两种做法,一是继续谈下去,二是早早结束话题。ann选了第二项:“那么,晚安吧,黎安。”
季修然微微垂眼,轻声道:“晚安。”
夜色更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季修然双臂做枕,迎着幽幽夜色回想起这一天的事,感觉全身飘飘然,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把这种感觉归结到往生十五年都过的太规矩,别人安排的东西无论他喜欢不喜欢都得照单全收,他讨厌那样的生活,虽然无忧,却叫人觉得筋疲力尽,奈何不得。
然后,他想要反抗。
于是,他反抗了。
思绪渐渐沉淀,临入梦前,一人面容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瞬间打散所有困乏。
黎安。
季修然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疼痛不疾不徐包围着少年,不多不少扰人思绪。
他忽然觉得,如果这次带着黎安一同潜逃,会是个什么样。
该想法一出,思绪便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渐渐把人逼入死角,逃脱不得。
若是被抓了回去,再见到黎安,他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样的事情?若是事先知会了他这事,依照黎安的脾性,无论如何都会陪着季修然一起,想到这一点,季修然的头痛仿佛加重了些。
早知道就该带着他一起了。
唉,真是长叹一口气,心里不如意。
半夜的冥思,加之晚餐没吃,外加在陌生人家,结果等于季修然干瞪眼天花板了一晚上愣是没睡着。
原本担心季修然休息的ann选择了做好早餐后再去叫醒这个别扭的弟弟,没成想进门时,笑脸僵住了,惊诧道:“你在干嘛?”
眼前的景象确实让ann摸不着头脑。
季修然以一种倒挂金钩的方式上半身躺在床上,修长的两条腿贴在挨着床的墙上,上下两身以着直角度数摆出这种毁了他高冷气质的动作,有些颠覆ann的想象,可那张俊秀的脸还残留着昨天的气息,尽管是倒着看,也能看出来对方的面无表情。
任着ann打量了会儿,季修然淡淡开口:“怎么了?”
“这个动作很费体力吧?”ann招招手,“来吃早餐吧。”
“哦。”
少年不咸不淡开口,听不出喜怒,看不出哀乐,动作上确实麻利的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走到了ann的身边。
ann略略抬头看着季修然,说:“你几岁?”
“十五。”季修然理了理褶皱的衣袖,“怎么了?”
“你很高!”
季修然瞟了ann一眼,沉吟片刻,说:“吃得好。”
那夜,不止一人无梦无眠。
陈伯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早晨,不出意料的无功而返,黎安心头也随着陈伯这一消息沉了沉。
怎么说呢,他一边希望陈伯能找到季修然,一边又希望季修然能躲到陈伯找不到的地方,两者相衡量,越想越纠结。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为了季修然好,怎么做才是帮到他们俩,他真不知道,可他想知道。
陈伯回了府邸并未呆多久,一杯茶的工夫便又整装出门,继续寻找着季修然。
车辆的引擎声划破黎明前夕的宁静,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扬长而去。
卧室里的台灯一夜没关,他不怕黑,怕一个人睡。
黎安毫无困乏之意地坐起,围着卧室来回踱步,面色沉静,脚上的步子却是略略偏急,出卖了少年稍稍浮躁的心。
卧室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黎安忽然顿住脚步,背对着门,说:“早餐备好了?”
偷窥不成,反倒被抓包,陈知念对着黎安高傲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说:“还没有。”
黎安低着头,陈知念顺势上前几步,想要瞄一瞄他究竟是在看个什么事物,只是地上除了双穿着拖鞋的脚与黎安的视线恰好对上号。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陈知念就笑,笑的阴险又卑鄙:“要我说啊,你干脆别找季修然了,千载难逢一好机会,他万一失踪了你正好篡他的位,你要是担心他半路杀回来,干脆再派俩杀手好了,永无后患!”
说完,黎安沉默了。
陈知念盯着季修然的后脑勺,自觉应该是说错了话,想也是啊人家正问她办法呢,哎哎她怎么这时候彪烂话啊!真是没眼色!!
陈知念抽了下鼻子,努力压制住狂野的内心,声音里却还是透出了那么一股着急:“那个,我就是开个玩笑,随便说说的啊,你别生气别生气,真的,你别生气,对不起对不起……”
黎安忽然转身,瞅着就差要下跪了的陈知念,淡淡打断:“我没有生你的气,刚刚在发呆,不好意思。”
陈知念愣了愣,蹙着的眉渐渐舒开,语气依旧半信半疑:“那你笑一个我看看?”
黎安做拳掩唇轻咳一声,说:“早餐好了没,我饿了。”
说完,脚步沉稳地绕过陈知念走开。
陈知念呆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
吃过早餐,黎安悠闲接过陈知念端来的茶水和晨报,就着餐桌开始了今天的学业。
陈伯今天忙着寻季修然,没有安排任何课业给他,照理说哥俩关系向来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会儿季修然下落不明,怎么说黎安也得急上一急,但眼下这悠闲自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心下虽困惑,手头上的工作倒是一秒也不敢停,收拾过餐具后女仆纷纷退了下去,黎安也只在餐桌旁停留了一杯茶的时间便起身去了二楼,和他一起上了二楼的,还有陈知念。
进来陈知念同黎安的关系颇好,向来用餐时不喜人在旁伺候的黎安竞默许了陈知念陪着,现在两人一同上了二楼,看来这关系倒是真好。
上了些年纪的女仆讥笑了声,掌心掩着嘴,对着一旁身着正装的男子道:“我们眼皮子底下都这么亲近,是不是得知会陈伯一声?”
男子摇头:“这么小的事就去知会陈伯,要你做什么?”
上了年纪的女仆闻言,得意地瞥了眼消失在拐角处的倩影:“那倒是。不过今个那黎少爷这般风平浪静,眼下又是去了书房,看来是真不打算有所行动,可能是真不晓得季少爷去哪了吧?”
“陈伯叫我们看着,我们便看着,管这么多做什么。”男子有些不耐,若有所思看向二楼,“这里我看着,你下去派人,每隔半个小时便去二楼书房送一次水,须得见到门开了瞧着里面的人了,才能下来。”
“是。”
黎安站在窗前,借着窗帘被拉开的一个缝隙瞅着外面,自季修然从这里逃出府邸后,陈伯果真仔细搜索了府邸其余死角,此刻窗外被数十名保镖围着,当真是插翅难飞。
他要想出去,看来是真不容易,况且已经被陈伯派人盯梢了,现在再想出去,怕是难上加难。
陈知念立在书桌前,看着黎安面上快速转变的表情,微有不解,目光落在他捧着的书籍上,始终没有翻动的迹象。
果然,是在想事情么?
陈知念将温热的茶水放在黎安手侧,轻微响动将他唤回了神,微抬头,眸中是难掩的愁思,看的陈知念心里好不舒服。
陈知念说:“一个人想事情倒不如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要强。”
黎安端着瓷杯的手僵了僵,转瞬递到唇边抿了一口,放下瓷杯,沉默了会儿,说:“我想去找阿修。”
听完黎安这话,陈知念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反应,倒像是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之中,黎安不由自主被少女胸有成竹的模样所吸引,心中隐隐压住喜悦,等着少女的下文。
陈知念沉默了下,说:“你不知道季少爷在哪,怎么找?”
这一问,着实把黎安给问住了,说明这个问题,果真是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黎安无奈,抚了抚额,“我现在在这里坐着,干等着阿修的消息,倒不如出去碰碰运气。”
“说的也是。”陈知念赞同地点点头,“那你就去呗。”
握着茶杯的指猛然收紧,隐约可见晶莹,黎安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谈何容易。我若是现在光明正大出去寻阿修,陈伯必然会觉得是我跟阿修事先串通好了的,只怕到时候阿修没找到,我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眉心不经意蹙成了个‘川’字,“自身难保。”
最后四个字,黎安用的有多重,陈知念心头就沉了几分。
在她看来,黎安是不会被踩在脚下的存在。
但,只是在她看来。
原来,他也受制于人,并不如表面上风光无限。
陈知念取出黎安掌心握着的瓷杯,往里面又续了续茶水,说:“那你想怎么办出去?想到办法了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说。”
陈知念的表情太过于诚恳,倒让黎安愣了愣。
半晌,他说:“办法倒是有,不过我不知道可行不行,而且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对你的伤害可能会很大,这样你也愿意帮我?”
陈知念呆了呆,旋即点头:“我愿意。”
黎安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以什么表情面对着陈知念,他不敢去想自己的那副嘴脸,一定很虚伪很恶心,片刻之后,他听到自己说:“谢谢你。”
他看到,陈知念对着他甜甜笑,他却匆匆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被人盯梢这事,还得从吃早餐的时候说起。
自跟着陈伯以来,黎安的警惕性要比其余人高出太多,自己用餐时总有人装似不经意地绕着他转,稍稍想一下便能猜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伯终了是不信他。
黎安不自在地把头扭向一边,声音涩涩:“都记住了吗?”
陈知念点头:“记住了。”
果真如黎安所料想的一样,两人换好衣服后不久,便有人前来叩门,站在门后的黎安快速睇了个眼色给陈知念,少女会意地退到较远的位置上。
一记手刀尚未劈下去,那人仿佛料准了黎安的计策,稳稳接住了黎安的手,抬脚将门扣上。
计划果真出了差池。
黎安收回了手,挡在陈知念面前,冷眼看着面前含笑的男佣:“大可向陈伯如实汇报。”
男佣笑了笑,端着茶壶放在桌上,转身看着一脸警惕的黎安,说:“我想黎安少爷大概是误会了,我可不是陈伯派来监视的人,我只是来送水的,顺便也给少爷个定心丸吃一吃,不知少爷可否有这个兴趣。”
黎安不解,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佣:“嗯。”
“附耳过来。”见黎安照做,他笑笑,凑在黎安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黎安便如换了个人一般:“这是真的?”
男佣淡笑:“千真万确。”
黎安蹙眉:“你又怎么会好心告诉我这些?若不是炸我,又是想干什么?”
男佣说:“在下碰巧交过季少爷几天课业,有幸得少爷赏识,这会儿也觉着名将应当投名主。”
黎安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叫什么?”
男佣笑了笑:“慕容复。”
两人用着只有彼此间才能听懂的语言交流着什么,陈知念傻傻站在一边,瞅着这个自报家门的慕容复和黎安聊得起兴,心下狐疑,愣是不好意思问黎安。
不过她不问,他却要说。
黎安转了身,神色复杂地看着陈知念,说:“对不起。”
陈知念微微一愣,有些缓不过来神,沉默了两三秒,她笑了:“不要紧,快换衣服啦。”
转身之际,黎安深深看了眼陈知念,无奈陈知念只得一直笑着,直到黎安离开了书房,笑容崩塌在脸上。
慕容复走进陈知念身边,递了张手帕到女孩儿眼下,说:“擦擦吧。”
“谢谢啊。”陈知念一直点头,“你说他开心吗?”
慕容复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陈知念平复了情绪,走到书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的书还是某人走前翻到的那页,陈知念自诩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可现在,她想把这本书看完,看一看他看过的东西,仿佛与他一起坐着同样的事情。
慕容复离开的时候,陈知念并不知道。
眼泪在没人的地方格外汹涌,一滴一滴砸下来,还落在了书页上,恐怕这书以后都要留下小小的褶皱了,也不知道他看完没看完,会不会看到,她留给他的这一东西。
季府是个什么地方,陈知念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得罪了季府的人,没有好下场,她知道,也很清楚。
按照她与黎安事先约好的计划,在男佣进门时,黎安便会将他打昏过去,到时她只需要在黎安走后换上男佣的衣服出门便可以了,一切计划都那么美好,是吧?
可男佣是慕容复,可他给了黎安想要知道的东西,于是,计划变了,她不能走了。
眼泪流完了,脸颊生生疼痛。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大可不必为我担着,直接出去便可以了,就说你是被我打昏了头,衣服被我偷偷换了,这样你就没事了,记住了吗?”
……
陈知念看着书页,扑哧笑了:“黎安你是猪啊,你怎么只告诉我那样我就没事了,你应该把你也会没事这句话告诉我,弄得我现在想走都不能走。”
说完,又兀自笑了两声,莹莹眼眶愣是笑出了一滴泪珠。
嗯,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