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君可缓缓归(七)
那一日,天色微沉,墨浔做了一个很简单却又很冗长的梦。
世外世,天外天。
四处一片空白,像是一切皆无,又像是一切皆在。沿着缭绕仙气行到尽头,迎来一片金光。金光处,空悬着巨大的莲花座,座上,正是西天佛祖。
“墨浔见过我佛。”
佛祖淡淡地垂下眼睑,望了座下人一眼,“为何而来?”
“为障。”他如是答。
佛祖叹了一口气,道:“何为障?障汝目抑或障汝心?目之障,以真相扫之;心之障,以己身扫之。”
青衣男子颦了眉头,平淡的面容隐隐露出一丝挣扎苦楚,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几分,“自以为心境空明,墨浔惭愧,还望佛祖指点。”
佛祖面容亲切而莫测,眼中泛着洞穿一切的光芒,“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弗求之,弗拒之。”
“佛祖……”
他还欲说什么,佛祖却渐渐地消隐在那片佛光中,徒留一句:“去吧。”
仙途万年,渺无尽头。总以为再无任何事情能让自己为之所困,时至今日,却不料世间万事都比不过这一瞬的顿悟来得艰难。
如果当初,不是因她那天籁一曲带来的莫名熟悉感,他不会与她相见。
如果当初,不是她那脆弱的模样惊起他心中罕见的涟漪,他不会留她在身边。
如果当初,他不是那样纵容她,她是不是就能不对他动了尘心。
如果当初,他能够宽容一些,她是不是就不会被困执念的囹圄,伤的那样深。
但世间万事,最无奈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如果当初”几字。
他轻叹一声,又沉沉陷入空茫里。
*********
狐族的水月墟最近很不安生。前段日子出了点小动乱,这才刚平复,这又摊上了更棘手的事儿。
其实也不算太大的事,不过是帝君他老人家想借水月墟的往生塔用上一用。但帝君老人家他要拿来做什么,无人知晓。青樾是个八卦心理特严重的少年,不禁颇为忧郁。
只偶然听闻守护的小将们说了那么一句:“帝君方才带了个姑娘进去了……”
青樾大骇,莫不是他堂堂狐族的神域被帝君当成了私会密地?好大的八卦!他心里愈发犯痒,急需找一个人谈谈,忙夹着狐狸尾巴往魔宫去了。
跑着跑着,他忽然回了一下头……目光越过水月墟的宫墙,往生塔的编钟轻轻敲着,三清妙音萦绕满满……茫茫青烟环绕着塔身,隐隐间,竟在清幽中生出几分骇人的凄怆。
他心中莫名一跳,遂又耸耸肩,回身而去。
青樾永远记得,那一日是四月十九。
那时,月已西沉。渺渺月色下的水月墟,紫罗花藤开满了宫墙。
往生塔高耸而立,长入九天。塔顶上空,溢满强盛而沉重的气息。塔下遍地断壁残垣,破旧得不成样子。看起来虽不大起眼,但有些上了些年纪的神仙却是知道,作为九转天寰决唯一的阵眼,这座往生塔下埋了多少神灵妖魔的魂魄。
往生塔里分为三重,断绝,虚化,往生。每一重境都锁着一个由六荒八合的怨念执念汇成的怨灵,古书上称为鬼怨,恨女,酬情。九转天寰诀如此鲜为人知,是因为它违背了即便是神也无法逆转的天命规律,从上古流传下来,渐渐地已成为六界中的禁忌。
但是,禁忌又如何?不过是放干了全身的血,一滴不剩地供养那三重境的怨灵。不过是魂飞魄散,甚至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只要他能活着……
四周黑云流窜,举目森森。坚固的塔身慢慢地溢出一层幽蓝的地狱之火,只闻塔顶一声轰鸣巨响,塔门随之幽幽开启。
池染静静地站在往生塔前,一身素净无染的白衣随风微微荡漾。
一双紫瞳深深沉沉,泛着点点不明的光。轻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只能想着他,若有一丝动摇,便会被吞噬干净。熬不到往生那一重,他就再无半分存活的可能。”身侧的男人沉沉道。
“嗯。”
良久,耳边传来一声微弱叹息,“你既恨他,又何必以命相救?”
她微垂了眼,唇边有凉凉的笑意。
时光若流水,逝去了万千芳华。帝君望向那黑沉的塔顶,犀利的眼眸里也终是染上了几分沧桑。数千年前,他在擎天柱下对弄渊神尊立过誓,无论如何,定倾尽全力让墨浔承下九重山。终归不够心狠,为了让九重之脉归位,他不惜毁了半身神力,闯入玄冥鼎取出瞳珠以作交易。最后,看着那女子悲痛欲绝跳下诛仙台,他只冷冷旁观。原以为一切都会结束,然,天命轮回,棋盘重落,终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恨么?池染透过那敞开的大门,望着塔内无尽的幽深,目光一凛,终踏步走了进去。
一时间,黑云欲坠,砂砾成灰。像是有所感应般,塔门吱呀一声缓缓地重新关闭。
九天玄雷“轰轰”地相继而下,撕裂了整片夜空。密集的玄雷笼在塔身四周,形成一片雷幕,鬼神难近。整座往生塔仿似干渴已久,剧烈地颤栗起来。蛰伏的怨灵汹涌而出,阴诡森冷的气息自塔身溢出向四周蔓延……
视线里,那纤弱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幽深的塔内,渐渐被疯狂可怖的怨灵淹没,朵朵嫣红争先绽放……
龙袍男子沉重地背过身去,在大门合上的那一瞬,忽然道:“他从不曾负你。”
门“咔”地一声合紧。她于黑暗中蓦地睁开眼来,鬼怨那急速而来的触角“咻”的一声穿心而过……
“阿……浔。”一口鲜血猛然喷洒出来,纷纷落落。
都不重要了……数百年来,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的思恋,她的苦痛……终于这一日,全都灰飞烟灭。
无边无际的幽暗里,鬼怨的咆哮带着令人寒噤的绝望。地狱之火将一切燃烧殆尽,只剩腐朽荒芜……
想着他,雪白的身影立于漫山遍野的紫苍花间,青墨色的长发如笔下的泼墨重彩。他微微垂眼,嘴角轻扬。最爱那冷寂的眉间,携着绝世庸华。
想着他,曾深深望着她的双眼,承载着世间最和煦的光。那孤傲绝尘,在向她低眉的一瞬,皆化作碧波烟雨深处,轻旋的落花。
她阖下眼,忽然觉得好安静好安静。
原来,挫骨焚身是这样痛。
阿浔,原来爱你,是这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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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山,灵几殿。
今日的梦,做得稍微繁杂了些……
墨浔望着这一片深深的秋水树林,神识还有些迷迷糊糊。信步在林中走了起来,行至林深处,隐隐现出一抹纤细身影。
他顿步,待那轮廓渐渐清晰,不禁微微一怔。
目光不自觉柔和了下来,他忽然有些悠悠地犯懒,不想离开,亦不往前。只想就这么静静看着……
直至弱花落满了肩,那人忽然转过身来,看见他,似乎很欢喜,怀中那雪白的小狐狸趁机逃掉了也不介意。
她踩着厚重的落叶,哒哒向他奔来。本以为她会矜持有礼,却不料直接撞入了他的怀中。
“阿浔!”
那笑颜一如往昔。
他有些莫名的庆幸,不经意间,双手已下意识地环住了那女子,亲密无间。
“乱跑乱撞。”
她变得愈发娇憨,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双颊由于跑得太快而泛起两抹嫣红。一双紫瞳亮晶晶的,有些迷人的妩媚。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骨碌一转,一丝狡黠爬上眼底。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被她一推。一时不慎,竟这样抱着她向后倒下了下去。
无数落叶随之扬起,很快就重新落在了他们身上。
他撑起半身,刚想要检查那家伙有没有受伤,却闻身上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无比得意。
“阿浔,这样算是成功推倒你了么?”
他愕然,耳根忽然微微发烫。
“……嗯。”
他拥着她,静静地躺在秋水林深处。听闻那轻缓的呼吸,她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眉眼,欲触又离。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感觉她的脑袋往他肩窝处拱了拱,终又离开。
那触感越来越微弱,直至耳边传来一句:“阿浔,再见。”
心头一凉,他蓦然睁开了双眼!
“阿池!!”
耳边一声惊天怒吼。墨浔蹙了蹙眉,但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一脚踢开了他的殿门,慌乱地在跪倒一地的神仙中穿梭,时不时地拎起某仙家的衣领吼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眼见那少年身上的魔力气息越来越重,他无奈地撑起有些疲倦的身体,开口道:“少尊意欲何为?”
这低低的一声,惊呆了在场所有的神仙。
他们齐刷刷望向鎏金镶玉大床上的白袍男子,脸色开始变幻莫测,好不精彩。
“神,神尊……大人……”难道他们颂了这一天一夜的佛经,竟把九重神尊给唤回来了?
“你不是早该羽化……”寒鞘率先回过神来,来回打量了两眼,忽然瞳色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莫名浮上心头,脸色霎间苍白。
一道红光掠过,殿顶宫灯被横扫落地。轩辕枪直直指向九重神尊心脏,“她呢?”
墨浔眉间褶皱更深,“她不是在你那——”
“她在哪里?!!”寒鞘失声大吼了起来,酒瞳里炙火滔天,却又忽然失神地喃喃起来:“难道水月墟里的真的……是她?”
墨浔全身一僵,有丝丝冷意渗进了心房。记忆伴着渐渐恢复的神识一点一点清明起来,有什么在脑海里慢慢清晰。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瞳仁一涣,本就憔悴的脸色苍白如纸。眼角扫到桌上,那放得端端正正的瓷碗上。蓝色菩洗花开满碗身,碗里还残留黑褐色的药渣。
体内的神力正一点点地汇聚,他却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取过来放至鼻间一嗅……
“啪!”菩洗花碎了一地。
自这日后数千年,六荒八合的神仙再也没见过那九重山上一袭古朴白衣,却能绝了世间风华的墨浔上神。最后能记起的,不过是那日被暴走的神力摧毁成残桓断壁的灵几殿,还有那踉踉跄跄地踏上断影剑往水月墟飞去的身影,以及他眼底似被淹没在深渊里的死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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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浔从来不知道,御着绝世无双的断影剑,也会觉得这一路那般漫长。
此生再不相见……待他羽化之后,她能在魔宫安然一生,寒鞘定会庇护于她……
彼时,他是那样无奈地想。
只是为何……
他狼狈地闯入水月墟,耳畔雷电轰鸣,满目浊息翻滚。地狱之火疯了般燃烧了整座往生塔,只听见一声凄厉鬼哭,一道红光从最高层的第三重境迸裂而出!
往生塔境内,赤红的妖息化为无数利刃,愤怒咆哮着纷纷刺入那小小的身躯……
一切都已来不及。
那白袍青年望着黑暗中咆哮着似能吞噬万物的血红妖息,那双素来清冷的眼眸竟瞬间变得异常凌厉,泠泠冷光中慢慢染上浓重的疯狂!
“阿池!”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响彻天穹,断影低鸣一声飞入掌中。一大片清光以弧形之态向四周蓦然扩散!
九转天寰诀尚未完成,他体内的神力远远未曾恢复。他居然敢强行汇聚体内所有神力,企图冲破那环绕塔身的重重雷幕。
帝君面沉如水,放声怒吼:“墨浔,你是疯了么?!!”随即一道金光袭去,却被那白衣青年反手一记气波袭来,挡了开去。
阿池……阿池……
墨浔再看不见其他,腾地飞身而起,直奔三重境去。
为何他会觉得浑身冰冷如雪,为何他会觉得生来从未有过的恐惧……究竟何时起,她竟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他的生命,待他发现,却早已逃脱不得。
她若死了……如果她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再不敢想下去,双眼死死盯着那浊息雷幕中的往生塔,兀然现出一片嗜血的红光。
断影出鞘,凛冽的清光将浓浓浊息吞噬。塔下土地颤抖倾颓,怨灵惶恐不安地尖叫着,似是六界末日来临。
天穹的黑云卷起了滔天巨浪,陨落的星光仿似细碎的菩提花疏疏地落下来。
白衣青年浑身的清光越来越厚,待凝聚到至高点时忽然如坠落的流星般狠命地撞向了那九玄雷幕!
“轰”一声惊天巨响后,天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黑暗的浓息无声翻滚,又渐渐退散……依稀可见巨大高耸的往生塔颤抖了几下,然后由下及上开始瓦解……
九天玄雷所营造的屏幕本坚不可摧,此时却硬生生被撞裂了一道口子,虽然只一瞬又恢复原样,里面的第三重境却已溃败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情形来。
酬情的妖息化作千刀万刃刺入那薄如苍纸的身躯,嫣红的血丝被缕缕抽离,缠绕满身,像极了那被风吹鼓的嫁衣。
原来,这就是血嫁。
一身血红长裙,裙裾飘飘。头颅微微后仰,露出苍白的面容。睫毛密密覆下,宛若振翼欲飞的蝶。嘴角微抿,隐约间竟似带了一分解脱后的淡然笑意。
原来她,也可以美得那样凄艳,那样惊心动魄。
隔着九玄雷幕,墨浔仿佛被下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地望着三重境里的女子,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黑风猎猎,那虚浮于空中的身影,白衣古袍,长发如墨。那画一般的男子手握断影,身姿欲飞,似飘渺却又亘古于世间。
只隔着短短距离,他便能触到她……眼中狂乱愈重,只凝住一霎,那曾睥睨天下的九重神尊却忽然毫无章法地运起全身神力,往那雷幕撞去。
然而,如今的他如何能与雷幕抗之,重重的神力撞击后,身躯被反撞开了三丈外,被疾速而来的断影险险接住。
苍茫夜色里,只有那伤痕累累的白衣青年漂浮于虚空之上。
墨浔艰难地自巨大的剑身爬起……神色茫然空洞,鲜血从嘴角滑落,无声枯寂。
“我来了……是我。”
目光所及处,一切皆是虚无。除了那昏黑中的红衣艳影。那丝丝血缕慢慢淡了颜色,几近透明。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酬情腹中的池染缓缓地睁开双眼来。
目光相触时,他仿似看见她的眼里有一抹莹光闪过。他急忙向她靠近了些:“阿池。”
浑身血色,衬得她的脸更加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全身一颤,酬情的妖息从她心口猛地抽出!
身体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不要,不要……墨浔将最后一点神力凝聚于掌,不断地向那雷幕攻去。雷幕纹丝不动,他却像疯了一般,掌中不停,任唇边鲜血染红了襟前。双目只剩空白,他一边击掌一边冷笑:“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有我的应允,你哪里都不许去!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巨大诡谲的往生塔,浮游的浓息中两相对抗的神力结界。混沌炙火将塔下整片荒芜大地燃烧焚尽。
一道高不可及的雷幕结界生生将彼此隔绝两端。她迷迷蒙蒙地望着九玄雷幕之外,那狂乱无助的白影,想要开口再唤他一次,却只是无声地落下泪来。
阿浔,与你相遇,真好。
至少,在我漫长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遗憾。
不知年华,无关风月。
昏光里,那身影渐渐隐没,漫天紫苍从天穹之上纷纷坠落,和着疏零的坠星,点亮了死寂的夜幕。
白袍青年颓丧地跪在断影剑上,任漫天紫苍花瓣落满了怀。
恍惚间,她最后一句话隐隐飘入耳际:
“不必内疚,我累了,也不想要你了……”
紫苍花漫天飘落,像是一场无尽的落雪。
几百年前的记忆纷纷归来,他垂着头,静静地承受这一切,静静地看着怀中的紫苍,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渐渐溢出,“吧嗒吧嗒”地坠在断影剑上。
阿池,你说,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他当时不解,为何见她欢喜,他竟也会忍不住笑。
他当时不解,为何知道寒鞘喜欢着她,他会那样不快。
他当时不解,为何当她光明正大地说要嫁他时,他会莫名心悸。
他当时不解,为何她受着离魂杖满身伤痕时,他居然会觉疼痛。
他当时不解,重遇她的那一刻,他竟会觉得,若一切回到昨日便是极好。
原是这样。
原来,他是这样喜欢她,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