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早安，童年（7）
将所有后事都处理完已经是下午了。这大半天的时间，压抑的气氛一直围绕在孙心洁家中，每一次看着孙东升的时候，她都会变得异常专注，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
孙东升的人缘在附近一带都有口皆碑。对于他的离开，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惋惜。
黄昏时分，天空中挂起了如血般红的霞光。暮色苍茫，原本是一副恬静温馨的夕阳美景，此刻却净添了几分悲凉。四面八方传来了沙哑的鹧鸪声，将不安分的苦痛放大了无数倍。
“哎，真是太可惜了，他爸，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前两天我还跟他聊天来着，今天说没就没了。”回到家后，李妈仍旧感慨万千。
“有什么办法？心脏病突发，想救也来不及啊，只是要苦了王莉和小心洁啊，她还那么小，太可怜了。”
“是啊，今天看到她们哭的那样子，好几次我都没忍住。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那么一个好人，就这么走了，让她们以后怎么活啊！”
“算了，人都已经葬了，我们也别想了，越说我越憋得慌。”李爸摇了摇头，指间的香烟在燃着，已经快烧到了指甲，可他还浑然不觉“对了，俊明那小子呢？不是跑在我们前面吗？”
“应该在房间吧，你也真是的，事发突然你就不能忍着别训他吗？现在肯定在生你的气呢！”
李爸倒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妥，“这种事情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他能干嘛，捣蛋还是调皮？”
“行行行，什么都是你对的，我说不过你。你弄点东西吃吧，我去看看他。”
正如李妈所想，李俊明小房间的木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透过门缝，她看见那个小身影正站在窗户边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此时天已全黑，凌厉的风声吹刮着大山中的万物。山雨欲来风满楼，呼啸的风声似乎在预示着不久就要降临的倾盆大雨。为了不让李俊明着凉，李妈轻轻推开了房门，直接走到他身边关上了窗。
“傻孩子，外面这么黑你看什么呢？就不怕感冒生病了？”
李俊明撇过头，眼睛红红地望着她“妈妈，你说心洁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哭呢？”
“这。。。可能要过很久很久吧。”
“心洁哭的时候我也想哭，以前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妈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哎。”李妈看着眼前还什么都不懂的李俊明，想着可能在他这个年龄，还不能真正明白生命有时候是有多脆弱，有多不堪一击，“你想啊，因为她爸爸去世了，他们以后永远都不能相见了，心洁当然会很难过，很伤心了。”
“孙叔叔为什么会去世？马爷爷都八十多岁了，还是活的好好的。”
“孙叔叔得了很严重的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李俊明很害怕，孙心洁红着眼睛的模样还在他的眼前依稀浮现，“心洁以后都见不到孙叔叔了，那她不是很可怜吗？妈妈，我不想让她再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开心。”
“傻孩子，你不用担心，妈妈告诉你，好人去世了以后，他的眼睛会变成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孙叔叔对心洁那么好，他会一直在天上看着心洁，保佑她永远平平安安的。”
“那这么说，心洁也可以看见他爸爸对不对？”
“嗯，没错，当然可以看见了。”
李俊明的表情渐渐缓和了一些，微微一笑，道“那心洁可以不用哭嘛，我明天把这些话告诉她，她就可以开心了。”
“嗯，好。”李妈也笑着说道“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好不好？明天再和心洁好好玩。”
“好。”
李俊明才刚爬进了被窝，外边的大门就突然急促地被敲响了。李妈疑惑了一声，替他盖好被子，自言自语道，“这么晚了，谁来了？”
看着她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李俊明刚蹦出的一点睡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李爸已经开了门，当看见门外站着大喘着气的王莉时，屋内的三人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王老师，怎么是你啊？”
“你们。。。你们有没有看到心洁？”
“心洁？我们回来之前她不是还在家里吗？”李爸李妈相视一眼，很是奇怪。
“心洁。。。她不见了！”王莉微微喘着气，估计这一路上跑来都没有歇息。
“什么？不见了？”李爸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边询问，一边安慰她“你别急，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都怪我，我不应该跟她说那些话的，她肯定是因为想躲着我，所以才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王莉一边跺着脚，一边捶打着自己的手掌，万分焦急。
“躲着你？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李爸和李妈追问道，他们的内心，也和王莉一样担忧。
一想到这个，王莉的眼中尽是悔意，“我。。。我今天想了一整天了，东升已经不在了，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太多的回忆，想着以后我要住在一个没有东升的空屋子里，我觉得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所以。。。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这个决定会不会太突然了一点？”
“对啊，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大家也都有感情了，你要是真有什么难处，只要说一声，我相信大家都会帮忙的，用不着做这么仓促的决定。”李爸和李妈显然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计划，更不愿意她会那么做。
“我知道我这样其实是在逃避，但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有，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心洁，你们也都听到医生的话了，东升之所以会离开，一方面是因为病情来的太快，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里的交通太不方便。我不能保证心洁以后都能够平平安安的，所以我不希望重蹈东升的覆辙，我。。。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说的也是，咱们这里穷乡僻壤的，要去大医院，还真是不方便。”
“你们能理解我就好，刚才我就跟心洁说了我的想法，可是她死活都说不想走，于是我就对她发了点火，她就。。。就。。。”
李妈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下来“你别急，想想看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可是都没有她的影子。想着你们家俊明和心洁玩的好，我就来你们家看看，你们有没有看到她？知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啊？”
“这个。。。我们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看到。”
“啊？那可怎么办啊！这都天黑了，心洁一个人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出于担心，王莉说话的同时已经忍不住地抽泣了起来，孙东升的事情才刚刚结束，孙心洁要是再有什么意外，那她的内心就要彻底崩溃了。
李爸也意识到不妙，拿起刚换下的鞋子穿上，然后又点上了一根烟，道“不能让心洁一个人在外面，外面那么黑，连路都看不见，太危险了，我们一起出去找找吧。”
“爸爸，我也要去，我一定要找到心洁。”
站在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李俊明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根本不容任何人反对。
“好吧，你要去也可以，不过必须和我们待在一起，不能单独走开。”
“嗯。”
屋外，山风吹得路面上尘土飞扬，一排排的树木纷纷向着一边歪倒，在月光的投影中，那树影显得有点诡异。李俊明的印象中，从没有感觉到村子里会有这样可怕的时候。
几人打开了手中的手电筒，几束昏暗的光线照向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但是除了花草树木和泥土石块，并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
“心洁，你在哪儿？快回家好不好，妈妈错了，不应该对你发火的，妈妈对不起你。”孙东升刚去世，孙心洁又紧跟着不见了，那一份心急如焚和难受，只有她自己才懂得。
“心洁，我是俊明啊，你快出来好不好！”
茫茫黑夜中，几声呼唤划破了夜空，顺着风声一直传到了远方。。。
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空空荡荡的小路上还是只有四个孤单的影子，手电筒的光芒越来越弱，王莉因为太过于着急，一路上已经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连续长时间的劳累使她身心俱疲，此时喊出的声音也尽显沙哑。
“这孩子，也真是的，这大晚上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可就是没有啊！”李妈双手叉腰，四处张望着。
“心洁，妈妈求你了，你快回家好不好，妈妈真的好担心你。”王莉无力地蹲在地上，她的表情已经快要绝望了。
李爸和李妈两人面对面地摇了摇头，他们其实也紧张到不行，不过还是尽力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如果这个时候连他们都没有办法了，那对于王莉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加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憋了半天的雨点还是落了下来，落在脸上的冰凉，将他们心中刚燃起的斗志又浇灭了一半。
李俊明这段时间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有大人在的时候，他似乎并不能帮上什么大忙，因此总是跟着他们的脚步在寻找着，现在一直没有找到孙心洁，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王阿姨，我知道心洁在什么地方！”
“俊明，你说的是真的吗？快带阿姨去！”王莉猛地抓着他的胳膊，异常紧张。
“可是。。。我向心洁保证过，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要是说出来了，我怕她会生气。”
李妈将遮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开，顶着雨点说道“俊明，心洁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她需要我们，也需要你，我们要尽快找到她才行，听妈妈的话，带我们去找她好吗？她不会生气的。”
李俊明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担心孙心洁，“好吧，你们跟我来。”
绕过三人，他向着完全相反的地方跑去。十多分钟之后，所有人都到了属于他和孙心洁的秘密基地——那片雏菊田。现在花期差不多过了，很多花瓣都凋谢了一地。
站在花田前的小山丘上，李爸快速扫视了下方一眼，“这里哪有人？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还没到，要走下去才能看到。”
李俊明一马当先，从山丘上连走带滚地走向了田中，在田野边缘的那颗老槐树下，果真看见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埋着头半蹲在草地上，浑身抱成了一团。
王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孙心洁，一边呼喊，一边迈开了步子，“心洁。。。心洁。。。”
听到声音，孙心洁慢慢抬起了头。黑暗中，王莉还是看清了她泛着泪花的双眼。好在枝叶足够茂盛，她才没有淋上太多雨水。不过那委屈的样子，足以让王莉心如刀绞。
“妈妈。。。”
“终于找到你了，你吓死妈妈了。”
“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自己跑出来的。”黑暗的环境也让孙心洁担惊受怕了半天，看到王莉出现在身边，她用力地扑到了她怀中。
王莉猛地摇头“不是你的错，都是妈妈不好，不应对你发火的。”
“妈妈，我的脚好痛，不能走路了，所以就在这里一直坐到了现在，本来我早就想回家了。”
“脚痛？”
王莉接过李俊明的手电筒，将孙心洁的裤管轻轻挽起，这才看见她右腿的脚踝处正肿的厉害。
“天呐，怎么会这么肿？”
“之前从上面走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好痛。”
看着她满脸的污渍，还有那红红的眼眶，王莉的心开始剧烈抽搐。
“别怕，妈妈背你回家。”
当他们回到家中，山雨终于下大了，雨水从点变成了线，一时间根本停收不住，滴落在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加上风力的呼啸，院子里不少落叶在空中飘飘荡荡，摇摆不定，就像被树枝无情抛下的遗孤，无家可归。它们终将会降落到地面，被人一遍又一遍地踩在脚下。
王莉打开了院中的灯，将所有人带进了屋中。正厅中央的墙壁上，摆着一副很大的黑白照片，上面那富有书生气的笑容，让孙心洁不敢抬头。
在灯光的照射下，他们才看到了彼此是有多狼狈，头上，脸上，树叶和泥土到处都是，根本就不像一个正常人。孙心洁真的累了，平时那个爱美的小女孩消失无踪，她的身上遍布着黄色的泥巴，一倒在沙发上之后，眼皮就不由自主得打起了架。
王莉手忙脚乱地从冰箱中取出一些冰块敷在了她的脚踝上，然后又用热水替她好好擦洗了一番，之后才如释重负一般，软倒在沙发的一旁。
“王老师，你今天也累坏了，有什么事情留到明天再说吧，你需要好好休息。”李爸抹去头上的雨水说道。
王莉勉强一笑，摇了摇头后又站了起来，从客厅的角落里拿出了几把雨伞交到李妈的手中“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你，俊明，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心洁，谢谢。。。谢谢。。。”
“王阿姨，心洁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会保护她的，这是我跟她拉钩时候说的，所以你不用谢我。”
“对啊，孩子说的没错。看到你们没事就好，谢谢什么的就免了吧。”李妈说道。
在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孙心洁突然张开了嘴巴，将小手伸向前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俊明，我今天好困，不能陪你玩了，明天我再陪你。”
李俊明紧紧地拉着她，表现得很冷静“嗯，好，心洁，我明天再来找你。”
母女的重逢或许值得高兴，可是若不是孙东升的离去，王莉也不会有离开村子的想法，孙心洁也就不会离家出走，这么多的事情更加不会发生。失去了最在乎的人，这份遗憾，永远都无法弥补。
屋外，风雨交替的嘶吼声久久回荡，像一曲命运的交响，奏出了世间无常，奏出了离合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