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十二朵黑玫瑰
下雨是英格兰的常态。
虽说一年四季气候都比较温和,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的频繁的雨,还是挺叫人烦恼。领地的位置尚好,并不是很多雨,不过相较于地中海边常年阳光灿烂的沙滩小城,总是要阴暗潮湿得多。蓝斯不止一次试图说服希瑞尔离开英格兰到温暖的地方休养,但显然他的恋人更钟情这片从小长大的土地。
传承数百年的古堡翻新得再彻底也难以遮掩古老而腐朽的气息,在这个角度上说来,它的主人在这么多年后依然清新鲜活得像是开放到正盛时的花硕,这就是心态问题了。即使将自己的脚步与视野困束在这片有限的领地里,即使静谧安详得像是提前步入老年化的生活,希瑞尔一直都显得无比年轻明媚。时光太过厚待他,叫衰老的痕迹都淡得近乎停滞。
虽说已确认了病毒不会复发,并且对希瑞尔的神经与情绪系统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但经历过那段时光,还是不免留下些后遗症,情绪反应慢是其中之一。能自主产生情感,但情绪并不及时反馈,有了这样的时间差之后,应激现象几乎不会出现,滞后的情绪消散得也格外迅速,所以他看上去总是很安静很理智。这点与他之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惯常表现看来也没什么区别,但对于总能轻而易举挑动他情绪爆发的蓝斯看来,现在的希瑞尔显然更叫人棘手。捉摸不透他的内心,只能更多的猜测与试探,理解不了他的想法,只能凭着经验去琢磨,直到相处得时间长了,才算是慢慢摸出了合适的方法,但不可避免地与希瑞尔的心态也进入同一个步率。这没什么不好,甚至叫人觉得连老去的速度也会变缓。
等待希瑞尔从地狱中挣脱出来的那段历程太过惨烈,惨烈到在旁留守的蓝斯已经吓破了胆子,变成一个风声鹤唳都会惊动的胆小鬼,好不容易重又等到尘埃落定岁月静好,除了看着希瑞尔幸福安康他现在别无所求。
而爱究竟是怎样一种事物?
要到亲手触摸到它的存在后,希瑞尔才能明白当年蓝斯曾向他描述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不是愧疚亦或忏悔,不是刻意的自我催眠,也非单方面的一往情深。它要在你的胸膛中绵延很漫长的时间,最初时悄无声息,到后来惊涛骇浪,在时间里沉淀,在岁月中发酵,随着一点点的积累逐渐浓郁,最终冲垮你的心防,牢牢占据最柔软的位置。
希瑞尔最早看到它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晨。他醒的时候厚厚的幔布遮掩着窗子,昏暗的室内弥漫着原木家具与金属装饰厚重又自然的香味,从缝隙间漏进来的天光朦胧而黯淡,显然外面又在下着雨。他坐起身才发现身边没有人,转过头,那个本应躺在身侧将他紧紧缠绕的人正跪在他那一侧的床头,见他醒了才敢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慢慢地放到自己脸侧。
希瑞尔要过了好久才发现触手都是湿漉漉一片,看不见蓝斯的神色,但他想他大概是在流泪。茫然又无措的情绪一直占据着他的大脑,许久才能开口问询:“……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干涩又沉闷的声线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刀割在皮肤上要带出鲜血淋漓的可怖,所以极慢,极艰难。
蓝斯没有说他到底做了什么梦才会叫他变得这样难过后怕,他抬起眸看着自己的恋人。希瑞尔在昏暗的光线中辨别不清他的眼神,只是那双深蓝的眼瞳乌沉沉得没有任何光亮,就仿佛深渊底部暗不见天日的混沌,叫人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希瑞尔感受了片刻胸腔中的情绪,犹豫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贴在他的额上,手指摩挲过柔软的头发,触摸到的肌肤都带着凉意,显然他已经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
命运总是会迫使最倨傲的人弯曲膝盖,会压制最顽固的人崩溃执着,百般顽抗最后也只能束手就擒,刻骨铭心最后也只能坦然善忘,时间不可挡,岁月不可望,求谁怜悯?除了紧紧攥住手中仍拥有的还能怎么办?
蓝斯亲吻着他的手指,连浅薄的唇都带着微凉,他笑了笑,语气却是何等的卑微又可怜。
“我什么都能失去……就是不能失去您。”
那个瞬间,希瑞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平静地跳动着,那声音叫他有短暂的眩晕,就仿佛看到一道从很久以前奔涌而来的波浪,那无可阻挡的力量将无形的栅栏打破,将高高建起的防护墙冲垮,所有的记忆都有些混乱——很久以后一切止息,只有那时那刻,缓慢的心跳。
他的眼里忽然也有了泪水。
*
两厢情悦对于希瑞尔来说不是什么意外,对于蓝斯而言却是解开他枷锁的钥匙。
他像是等待死期的囚犯终于被赦免了一般,整个人由内到外都轻松起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缓上一缓,随时随地担心自己会失去的恐惧也能稍微淡褪。
希瑞尔在他身边,可他一直没忘,这是他强求来的。在了解希瑞尔曾经历的是怎样一段病痛之后,他就明白他的存在于病毒被抑制之后希瑞尔的人格重塑中造成了多少影响,他不经人允许先把自己牢牢地刻进了他的心胸他的灵魂,才换来希瑞尔不得不的接受。所以一直有种唯恐作弊被揭发的心理也是可以想象的吧……而现在,他被真正原谅了。
被赦免,被理解,被信任,更重要的是,被爱着。
当你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被爱着——被毫无保留地爱着的时候,再小心翼翼都会忍不住在许可的范围内放肆起来吧。蓝斯又是踩惯了底限的人,在他确信希瑞尔基本懒得与他计较任何事之后,骨子里那些隐藏已久的恶劣与肆意难免又开始蠢蠢欲动。
当然,希瑞尔一般情况下是不敢惹的,孩子们遭殃了……尤其是安米尔。
安米尔从小在利安德尔先生魔掌下成长,因为太早被内定为继承人的缘故,针对自己的任何要求与目标都是不同的。他记事很早,熟悉这位先生本性的时候,他还没见过他父亲。后来几年因为各种原因,先生的性情要平和很多,至少立在父亲身边时,若非触犯到他的逆鳞他都不会投注你一眼关注。所以在发觉利安德尔先生又有些回归本性的迹象……他也没怎么惊讶,比起阴影世界的变幻莫测荒谬奇诡,这种过分的掌控欲与强迫症反倒是次要了。
当然,在安米尔看来,利安德尔先生也挺执着的。金盏花庄园开满了橙光,原野上盛放的全是欧石楠,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迁来了很多的黑玫瑰植栽,种遍了城堡大半个花园。领地的气候挺适宜这种稀奇的植物生长,而在先生不在的时间里,安米尔得充当半个花匠,小心翼翼照料这些植物,因为父亲很明显也挺喜欢这些花。
后来,在又长大一点时候的时候,安米尔跟着先生离开了白色城堡。照顾花的任务就落在了弟弟亚历克斯身上。这世上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事,不知是冥冥中的宿命,还是意外发生的奇迹,亚历克斯在很小的时候体现出的是政治上的天赋,安米尔能感觉到当时父亲的惊讶,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那么清晰外露的情绪,然后扶着额从忍俊不禁直到毫不克制的笑——他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又觉得很有意思。后来安米尔才知道,他的祖父当年正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所以遗传这种东西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向你宣告它的存在感。
安米尔崇拜利安德尔先生,却更仰慕他的父亲。在他看来,他的父亲身上凝聚着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品格,那些深深烙印在灵魂中的事物化为他独特的光环,他的阅历越是丰富,眼界越是广阔,越是感觉到父亲这样的存在有多么不可思议。于是一直很欣羡他的小妹妹娜亚能伏在父亲腿上听他念诗——娜亚是唯一一个能这般靠近父亲而不为先生记恨的人。
不同于老是试图挑衅利安德尔先生的亚历克斯,从一开始安米尔就明白一个道理,别跟他对着干,因为你永远也赢不了。
*
有一个午后,蓝斯在希瑞尔的脑袋上找到了一根白头发。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它,过了很久才伸手将它搓捻住然后拔下来。希瑞尔将视线从书页上挪开,转头瞥一眼,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
他被病毒蚕食到最惨烈的时候,曾像一棵即将腐朽的树木般丧失了绝大多数生命力,连血肉都枯槁下来,更不用提容颜。漫长时间的精心调理之后如枯木逢春,他重又长出血肉、毛发,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身体却始终记忆着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磨难,这几年他看上去老得很慢,然而身体内部器官也好那些原生的机能也好,始终不能如正常人那般饱满健康了。
希瑞尔也没有忘记,那个时候蓝斯的模样。
他的惨状是因为病变,但当时其实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感知,因为神经活性的问题情感系统几乎被压抑到最低,他自己并没有痛苦亦或是绝望的情绪,身边的人却都替他经受了那份磨难。就如同蓝斯,他明明是健康的,可为什么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消瘦?据说巨大的伤痛能叫人一夜白头,在觉得自己濒临失去的时候,蓝斯的头发也曾灰败过啊。
希瑞尔看着蓝斯金褐色的头发——如今的模样与初次所见时好像也没什么不同,顶多就是因为年岁的增长而更添了成熟与沉郁的气息而已。蓝斯对外表的重视可比他要苛刻得多。
想到维拉妮卡每次见他都说他是上帝的宠儿,她的白头发一茬接一茬没完没了,希瑞尔却仍旧是他最美时候的样子……所以,偶尔见着几根白头发也是正常的吧。
希瑞尔又低头看了眼书,好半天都没找到自己方才看过的句子是哪一行,想了想,伸手按住书页,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蓝斯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这种近乎撒娇的举动很明显唤回了对方的神智,他反手抓住希瑞尔的手,停顿了一下,弯腰将他腿上的书抽出合上了,然后揽腰将他整个人都抱起按进了自己怀里。
脑袋紧紧埋在他的肩窝,温热的呼吸打在脖子上,蓝斯一声不吭,希瑞尔却笑了,摸摸对方的后脑勺,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过他的后颈。
后来在某个思维混乱的间隙,听到耳边低低的缠绵的嗓音,轻柔得仿佛深海静谧的波浪。
“我总是……恐惧着,时间……”
命运不可阻挡,时间会带走一切。
——可我在感激时间。
希瑞尔迷迷糊糊想道,感激时间,我才终于……能看见你。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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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对不起……ORZ本来昨天就能更完,但是一直发动不了车子啊,折腾到今天,认命了,算了这车就是开不起来爱咋咋滴吧。
所以终于完结了!断断续续,好艰难的旅程,哈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将来有缘再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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