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似花非花尽思量(3)
五
这次语文课上许诺又闹笑话了。老师让他背诵辛弃疾《西江月》的后两节,他羞答答地站起来,背道:“山前三两点雨,七八个星天外”,班里哄笑一片。他才意识到错了,在旁人的指导下重来道:“两三点雨山前,七八个星天外。旧时茅点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若千喜欢在老师提问他时,回头去看他。可今天她特别看不惯他这样在后边胡混,突然下定决心要跟miss赵反映。接下来一下午若千都在想应如何说。
没想到事情这么巧。周一照例要开班会。miss赵班会前把全体班干部叫到办公室谈话。一是提出要整顿班里纪律差的地方,二是要严厉杜绝班里谈恋爱现象,并要单独给女生开会。若千明白miss赵的意思是调整座位,以此分解整顿班里一些不守纪律的学生云集之处。若千清醒地意识到这大概是指哪里。她闪过的第一处就是许诺那里。她的机会来了。她装作愁眉的样子“控告”了许诺那里,而且是靠近miss赵悄声说的。她怕邵尧玉听见,怕她听见后认为自己对许诺存着什么私心。没想到她的话仿佛是提到miss赵心头上,她竟立刻答应了,仿佛极认可若千的话。若千想毕竟一开始把他调到自己前边来也是miss赵的意思,可惜她无法管教私自逃开的许诺,这次又是把他弄回来的时候了。若千想她的提议也不为过,心中便尘埃落定。许诺归来指日可待了。若千像是在子夜憧憬着温暖黎明的出现一样。若千清楚是她把许诺弄回来的,是靠她在老班面前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可许诺却不知道他的命运竟是因为若千在老师面前一句轻轻的话语。
miss赵不知道她在清查班里别人谈恋爱的同时却忽视了她的班长,却纵容了她身边最隐秘的感情。
若千这天晚上心情很激动。第二天早上前所未有的早早醒来,天虽蒙蒙亮,但她的心她的大脑她的眼睛早已亮如白昼。满怀激动的心跳,满怀激情和感动等待看见许诺的那一刻,那个她为自己精心策划和安排的一刻。
若千平静地走进教室,那是新的一天。
许诺略带羞涩的笑容回到他阔别几十天的前排,而且在若千左边,和若千隔着苏瑗。这也是她早就料到的。因为她觉得除了此处,老师再无合适之地来安排他。
老街坊都向他致意,有人还问道:“哟,回来了?怎么不在那边了?”
许诺从容道:“唉,感情破裂了。”众人大笑。
若千也笑,一种莫名的激动也在困扰着她。她仿佛感到他的气息和呼吸,以手托腮,简直意踌躇魂荡漾。
但不幸的是,第二天她和苏瑗就被无情地调开了。
可是最最幸运的或许是苏瑗被调离了。若千和许诺之间成了空座。miss赵又很快给填上了一个女生,叫郝芸,若千和她不熟。那是她和许诺之间的障碍,但是这个障碍比苏瑗容易对付得多了。
苏瑗被调到第二排,坐在许诺的前边。邵尧玉则从第二排搬到了第一排,远离了他们这片是非之地。若千右边没人是清净的,左边尽是熟人,而在她眼里有许诺一个就够了,其他人都可忽略不计。她的心很舒坦,很安心,仿佛这是她渴盼已久的天下格局,而镇守的是她和许诺。
自从许诺归来,若千觉得生活从此充满了无尽的浪漫。她每天早上醒来首先想到的都是许诺。那种欢喜的冲动搅得她再也睡不着觉,只想快些到校能看见他。她觉得现在和他几乎成了同桌,但似乎还是每个时刻都期待与他不期而遇,甚至设想和他在一些些美丽的瞬间的相遇,还有从那不期而遇中刹那间相互凝视的眼神。每天早上赶到学校,经过去教室的走廊时,心就会莫名地激动起来,希望在一闪的瞬间出现的是许诺的身影。他这阵子来得很早,每次都比若千来得早,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姗姗来迟了。若千每次都是在许诺的眼神里从前门进教室,看见他她的心里就踏实很多。
陆栎文此时位于和若千隔着过道的右边靠墙第二排。许诺笑他的位置真是出现了重大突破,一夜间从队尾进展到队首。不料他生性惧热耐冷。临近酷暑,教室的电扇早已起动,但噪音太大,忽忽悠悠看着要飞将下来。若千开始时还心惊胆战,生怕掉下来砸个半死,但怕着怕着就习惯了。若千和许诺这里相对来说正是块儿风水宝地,每天吩咐守门的两人拧开关,他们在底下尽情享受凉风习习的惬意,令陆栎文眼红不已。无奈波及范围太小,他享用不到。英文里表达人们嫉妒,羡慕用的是green,而不是red。但中文里只能说成“眼红”,至于green的用途,只是在嫉妒时得不到而气得脸绿。陆栎文不幸又“red”又“green”,若千前边的那一男一女死活不同意和他及他同桌换座位。陆栎文吹电扇心切,与那一男一女达成协议。每天请他俩吃雪糕,四个人按周来轮着享用电扇。一般来说女孩嘴比男生馋,但这次那“一女”还未发表意见,这“一男”就表示同意了。那“一女”还想争辩加些什么条件,“一男”就充分发扬绅士风度,言“不要得寸进尺”等等,批评女人在作风上一贯的斤斤计较。那样子像是老夫老妻的吵架,男人凭借较深的涉世经历来说服深居简出见识短的女人。陆栎文的女同桌跟着他享尽了福份,不计任何报酬地和他一起吹电扇,虽然半月才吹一星期,但她“心已足矣”!苏瑗直夸陆栎文有风度,他们俩相聚在第二排。
许诺前边是苏瑗,若千前边是陆栎文。四个人快活无比。许诺和陆栎文形影不离,但是没人拿他俩当亲兄弟,一个是“白种人”,一个是“黑种人”。陆栎文曾扬言自己是真正健康色,若千想她还是喜欢白皙的人。
虽已烈日炎炎,但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老师们的课都赶得飞快,初三的课已陆续开了。但哪一科也比不上化学,本来是该初三开的课却已提前一年开了。语文老师上上周刚组织大家集体购买第五册语文课本,现在便迫不及待地和百万雄师“过大江”,若千便十分敏感地从中找出一切与《还珠格格》有关的词。譬如“镇守芜湖的汤恩伯”,赵薇就是芜湖人;附《七律——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令她想到《山水迢迢》里那句“梦也渺渺,人也渺渺,天若有情天亦老”,原来这里也有。
许诺更是有新发现。他问若千:“你知道毛爷爷字什么吗?”
若千得意地笑笑,说:“当然字‘润之’喽!”
“你知道我字什么吗?”
“您老人家的字我们怎么知道!你难道叫东之——东芝?!哈哈,名牌!”
若千见他还没对上话来,又说:“还可以叫索尼!”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许诺看见若千大笑的样子,说:“下面我要继续探究一下起字的奥妙了。”
若千不笑了,点头道:“是啊,你忘记屈原了吗,他名‘原’,字‘平’呢。还有那个韩愈,他叫‘愈’,有进的意思,可是又‘退之’,有进有退才保持平衡,所以他一生很顺,做大官。”
“瞧你懂得多的!”
若千瞪他一眼。
“我现在要开始给我自己取字了。”
若千听到这句话,快速反映道:“你刚才不是说有字吗,怎么又取!”若千见他没反应,又接着说:“你叫诺,当然字‘兑之’,哈哈,有诺言就要实现!”
“那你呢?”
若千的数字可难了。
“你叫进之,进了才能上万,这样才进步吗!”
“太难听了!”
“难听也得认!”
苏瑗听说若千叫进之,忙过来想自己叫什么。
许诺道:“你叫未了,‘夙愿’当然还未了,不然你怎么会投胎跟我们见面呢?
“怎么听起来像个出家人?”若千大笑。
“唉,有人文化水平低!”许诺淡淡说道。
若千拍桌道:“是你吧!”
他嘻嘻地笑。
苏瑗看到邵尧玉进来,问道:“她呢?”
“磨之!”若千飞快说,“玉不琢不成器!”
“那该叫琢之!”
“俗,什么之啊之的,没水平!”许诺训道。
“那你说!”
“叫磨平!”
三人大笑。
“磨圆也行!”若千笑道。
前几天大家还在朗诵《谁是最可爱的人》最后一段,“当你往孩子嘴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还发出窃窃笑语,因为大家都不仅没有“爱人”,更别提“孩子”了。这周已至第五课《还乡梦》自序,刘庶凝所作。若千喜欢这类自叙性散文,有种不动声色催人肺腑的感染力。里面有段写道“不会驰骋于契诃夫的‘草原’,更不会听见杰克伦敦的‘旷野的呼声’”,令若千顿时联想起时下流行的用地名人名编成的笑料。譬如相声中的“阿拉伯骑上罗马去看瑞士”,“天上飞着宋祖英,那英和白鸽”“被郑伊健划破了,流着黄宏的血,于是赶紧抹上一层白玉霜,吃下几颗宋丹丹来养伤。”
接下来的课是若千最难耐又是最喜欢的,比较煽情的最后一段。“在我侨居海外的岁月中虽有妻女的言笑,虽有异国友朋真诚的情谊,但在我灵魂的深处,仅有一扇开向祖国的小窗——我看地见故乡的朝晖夕阴,长江上点点归帆,也看得见门前慈母的眼泪,九亿多同胞朴质善良的面孔。”这无疑是文章中最动情的一段。若千看见老师陶醉的表情,听见她略带沙哑的嗓音,顿时想到鲁迅在《三味书屋》里的先生每读到他认为精彩的地方时就把头使劲朝后拗过去一样的投入。老师朗诵着,整个教室里仿佛忽然充满了幽静又感动的气息,瞬时变得静悄悄。若千看见许诺静静的表情,不知他是否也一样感动,想他是否也感动地快要流泪了呢。
下课老师刚走,全班人还没有一个人撤。杨国就忽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许诺和陆栎文像是蜜蜂看见花朵拍拍翅膀飞了过去。
不一会儿陆栎文回来了,不见许诺。若千正打算问他干什么去了,苏瑗却先开口:“你们怎么每时每刻都要在一起啊!”
“呵,亲密到什么程度了?“若千逗道。
“他俩一块上厕所了”,又补充道:“我们睡觉还一起呢。对了,我和许诺天天晚上看还珠2那个。你们看吗?”
果然如此。若千顿时想到自己的处境。
“演哪了?”
“紫薇眼瞎了。”
“啊?不会吧?”若千一震,感叹于剧情悲惨又忽而想到许诺那时说的剧情果然属实。
“言情的就该这样,成天你死我活的。不过文艺小青年儿都喜欢这个口味。”陆栎文嘿嘿一笑。
“你也感动了?”若千逗他。
“我不是文艺青年。我们许诺流泪了”,陆栎文说。若千的心潮被这句话激荡起来,“前些天播紫薇的手受夹刑,快死了,我们尔康大哥捧着紫薇的手,泪光闪闪。我看见许诺眼里泪也一闪一闪的。”他说的一本正经。
若千被震撼地一句话也没说。他说完走了,若千仍默默地想像他所描述的画面。原来许诺如此动情。如果说以前她还对许诺有些什么怀疑的话,但现在自己已被他彻底感动了,虽然她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没有听到他的感叹,但是她相信这就够了。
下午来了个自诩为省级优秀剧团的单位来招生。若千有些动心。她仍幻想要是北京电影学院或是中央戏剧学院之类来招生,她一定去拼上一拼。因为赵薇的火爆,中学生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北影,妈妈说新闻上讲99年高校招生,北影的报名人数创历史最高记录,这是赵薇为母校做的贡献,也是人气和财气的最佳体现。若千也想去考考,无奈消息闭塞,无奈才疏学浅,无奈父母让她考学,只好心存遗憾而作罢。班里倒是有不少女生去试了,若千去办公室回来还碰到阿诗玛,原来也去凑热闹了。
回来时教室里热闹非凡,都是在讨论这件事。许诺和陆栎文逗前边第一排一个女生:“你赶紧的!张惠快去吧,你妹妹张惠妹都这么出名了,你还不做个榜样努力拼拼!”许诺叫道。”
原来张惠妹是张惠的妹妹,若千头一次这样听说。
“她是台湾的吧?”
“是啊。”
“唉,我不喜欢这种风格!”
许诺翻翻眼,仿佛反驳她这种蔑视当下最红明星的话。“是,当然不如张雨生。”
“还有任贤齐,头发像个茅草窝似的。”若千说。
“你不能以貌取人,是吧?”许诺驳道。
“歌也不怎么的吧。就听《心太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还有《伤心太平洋》好听——”
“那是你没听过别的——”
若千又无话可说了,看来他是很喜欢任贤齐。
若千去办公室取作业。许诺和苏瑗居然开始讨论学习了。他俩在争一道物理题,居然是许诺给苏瑗讲,讲什么相对静止,运动,参照物之类的。苏瑗还是不解,许诺只好一边咒骂她笨,一边又重讲。这次却又冒出个拿火车当例子,“你坐过火车吗?要是两列火车并排——”若千本来是在听他讲题,一想到火车,思绪又飘到了别处。自己什么时候也坐回火车出去旅游呢?
讲完许诺还煞有介事地总结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知道吗?”若千轻蔑地瞟他一眼,他也还一眼,一脸傲气地说:“怎么?你不服气啊?”她就不说话了,倒是没想到他能引上诗句来增添意境,又忽然觉得他其实在理科上的觉悟也很高,而自己就太笨了。
若千翻出尘封已久的《唐诗三百首》,午休时抄了一些经典之作。忽而又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他吗?也许吧,因为他也是这样的充满诗情画意。
下午语文课上老师讲到文章的犀利短小。若千经常把犀利的犀认错写错。这下倒使她想到“心有灵犀”的犀,有句话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可它的上一句呢?若千想到自己总结的诗集,找个半天没找着,她确信自己中午是看到过的。越过同桌问许诺,他说他不知道,她的期望被击碎,叹口气,失望极了。
下课许诺又兴奋地跟别人讲郑钧演唱会,他去不成上海,异常不安,于是便激动地向大家讲述这个票房收入为“天王杀手”的故事。若千不知道这个“天王”指的是谁,终于他无意间又提,若千才知是张学友。若千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歌迷了,这么不懂市场行情。于是又引发了一场明星讨论。
若千和苏瑗细数姓张的明星。若千喜欢明星,却知之甚少。除了“张学友”“张信哲”“张雨生”“张铁林”,实在是想不起还有谁。待到苏瑗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个来,一拍桌子,大声叫道:“张某某!”若千便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对对,还有他(她)!”若千忽然觉得自己好虚伪,明明没听说过却装作十分了解。不过也不完全是,比如张曼玉,她是知道的。
苏瑗一改神采飞扬的表情,眉头紧锁,立志要杀伤多数脑细胞来多想几个。
“她干什么呢?”许诺今天却是神采飞扬,刚来放下书包就主动说话。
“想姓张的明星呢。”若千答道,看见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张国荣,《沉默是金》知道吗?”他笑道,又说:“张洪量,张蔷,张恒,嗯,张无忌。”他都把金庸《倚天屠龙记》都搬上去了。现在还不是讨论姓赵的明星,如果是,除了赵薇,说不定还要来个赵敏呢。
苏瑗一翻眼,说:“还有张三丰呢!”
若千介于他俩这场明星战中,不知如何插嘴。对自己不熟悉的内容或知之甚少的东西,若千只有用脑子来吸收,忽然觉得父母对自己管教太严了,怎么他们都知道的明星都看过的电视自己却不知道。一种深重的压迫感和束缚感使得她觉得很自卑。
讨论毕明星,他又重新开始报道郑钧演唱会的新闻,并且捎带发表评论员文章,两眼放光,口若悬河。
若千觉得这样的事离她很遥远很遥远,仿佛第一次有了对明星的喜欢和对艺术的了解。他像是讲述外面精彩世界的传道者,那样神色飞舞。若千觉得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没有必要去探究他背后繁华的世界,也探究不起。他是个很新潮的人吧,若千想,可她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