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于馥儿的梦境――却使相思化成雨(1)
这天晚上,我久违的做梦了,见到了许多往昔的场景,闹哄哄地,只吵得我头疼。
那些缠上身来的是是非非,就算在梦里也难还我一个清静。那些张膨胀的脸,像团子一样扭曲了形状,狰狞可怖,她们来梦里找我了。曾听闻六道轮回,也不知她们落入的是哪一道,我死后又会落入哪一道,然人生区区数十载,追名逐利尚嫌短暂,又怎么管的了身后之事。
我第一个送走的人,是父亲的第九房妾,她虽然没犯出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我也并非有意要害她,只是她贪喝了父亲第二房妾送给我母亲的血燕窝。我是知道那里面有毒的,倒不是因为我去偷听过谁的墙角,可惜的只是又喂死了一只画眉。借着这次机会,我将父亲的二房拉下了水,其实我也只是顺水推舟,早已经有人看不过她的嚣张跋扈,这种脏手的事情,还轮不到我亲自动手。
偌大的一个家,对我和娘亲来说却是四面楚歌。父亲的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又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那些莺莺软语,红袖添香背后,是地狱里鬼的面目。我是怎样活到今天,怎样和母亲在这吃人的围城里活过一日又一日?我望着自己的手,它们已经早就不再干净了。
我第一眼见到洛之熙,就明白他与我不同,他的眸色很干净,那是真正大户人家无忧无虑长起来的孩子。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单纯的浅笑,不喜欢他温柔的眉目,不喜欢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同情心,我最最不喜欢的是,他的一切都那么让我妒忌。每年姑妈回娘家省亲,总要在绍兴住上那么一段时间,我与洛之熙这对表兄妹虽称不上朝夕相处,但毕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时常碰面的。我对他并不了解,更谈不上关系好,但是我很清楚同他搞好关系的重要性,那是将我带离这个环境最直接有效的捷径。我理所应当地赢得了姑妈的喜爱,随着我的长大,父亲更是对我嫁给洛之熙这件事情寄予厚望,我很清楚,并也深深利用着父亲的这种心态,获得庇护,获得能够进入学堂学习的机会,获得为了成为一个贵妇精细而严苛的教导。洛之熙对我并不排斥,反而经常邀我一同出游,兴许是因为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我和他年纪相当,共同语言多些。
那天,天气不太明朗,我和洛之熙以及他在绍兴结识的一些少年同去天姥山采风。虽然不觉得这是个适合出行的天气,但是一贯的察言观色让我看出洛之熙对这次出行的期待,我没有反对。我不太喜欢同来的那些少年,不知道洛之熙这样的大少爷是出于什么心情结交了这些人,身份气质彰显出的这份云泥之别,让人一眼即明。也许是我太过冷淡,这帮殷勤围着我的聒噪少年也渐渐不再言语,纷纷去寻自己的乐趣,我和洛之熙继续往山上走去,彼时已经风云转暗,山风吹出树叶哗哗一片连绵起伏的声响,两三个豆大的雨滴在我脸上。“下雨了?”洛之熙有点吃惊,随即打量了一下四周,回头望我:“趁着雨势不大,我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心里冷笑了一下这大少爷的无知,但我还是装作乖巧配合地点点头。上山时我们一路看过,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现在只能往山上跑。我气喘吁吁地跟着洛之熙向上跑了百来步,就因为喘不过气停下来了,洛之熙兀自向上跑了一段,觉察不对回头看我,又匆匆跑了下来。“表妹,跑不动了么?”他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我轻轻点点头,用软弱的声音哀求他等一等。这些年来,在于家我学到最精深的一门学问便是施媚,我想起一个姨娘说的话来,她说,男人最经不得的就是女人的娇媚,而女人最露骨最直接的媚便是声音,这一腔甜甜软软的声音想来怕是得了她的真传。洛之熙脸上果然露出了犹豫,当我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他背我的时候,他却拽住了我的手跑了起来,声音因为匆忙没了连续:“表妹,再坚持一下,我带着你跑能快一点。”于是那天,我在心里骂了洛之熙一万遍“死榆木疙瘩”。
当我们终于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时,身上已经几乎全被淋湿了,因为那个称不上山洞的石头窟实在逼仄,我和洛之熙只能肩并肩靠着。山风呼喊着吹进来,身上又是湿漉漉的,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洛之熙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几乎变成了乌青色,我想他怕是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了,于是也笑起来,我们就这样放声大笑,好一阵没有停下来,心里顿觉开怀。左右闲来无事,外面雨也下得正大,我们便聊起天来,他与我讲了许多事情,比如他遇到的尴尬事,又比如书院里的事情,正如我想,他和表面上看起来的一样不可靠。烂好人。头脑发达,四肢简单。迷糊虫。我为洛之熙总结了好几个绰号,我想如果我再多了解他一些,兴许还能多取几个。
我和洛之熙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彼时二人形容十分狼狈,不然那四姨娘不会一看到我们就惊叫着跑回了房。父亲的脸色气得铁青,看着有点像被拴着脖子的王八,依照惯例,我还是叫了一声“爹”,而下一秒,我就被掌风扇到了地上。当着姑妈的面,他没好意思像以前那样先来一顿破口大骂,于是直接将我关进了柴房里。姑妈虽然喜欢我,但这毕竟有关她最最宝贝的儿子,于是假意安慰了父亲几句也就没了言语。洛之熙倒真是个傻子,明知道这番作秀便是演给他母子二人,还是一遍遍的解释,一遍遍的求情,“真是个傻子”我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却也不明了自己想说的是谁了。
晚上的时候,地面的寒气一层一层地透上来,我的脚不一会就冻得没了什么知觉,所幸还有些干柴草,我将它们铺成厚厚窄窄的一方,曲着身子和衣躺了下来。也许是今天真的太累了,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咚”“咚”“咚”三下敲门的声音却一下子将我吓了个机灵。我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上去,透过门缝往外望,没有出声,这么黑灯瞎火地瞅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咚”“咚”“咚”,这回敲的又是窗户,总见有条长长的人影扒开了窗户缝,我从地上抄起一块干柴,踮着脚凑了过去。“馥儿”这一声轻轻的,我倒是听得真切,是母亲的声音,顿时一口气松了下来。“馥儿,娘来给你送点儿吃的。”说着,娘便从窗户缝里塞进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还热乎。我接过来,透着清淡的月光,看清了里面两个春卷的样子。“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我心里诧异,娘已经很久没有从那一方小院儿里出来了,她已经不受宠很久,像今天这样给我送东西进来还是头一次,而且,还是两个热乎乎的春卷。“是那洛家的小少爷过来找我,我才知道你又闯出了祸。这吃的也是那小公子塞给我的。”窗外,娘亲紧紧贴着冰凉的墙面细细地说着:“馥儿,告诉娘,你和这洛之熙是不是……不然他怎么对你这么好?你可得千万将他的心抓住了,寻得个好出路,总比娘……”说着说着,她悄悄哭起来,这哭声,我听过很多很多次,幽幽的像是绑缚在心上一个越解越紧的结。“娘,洛之熙呢?”我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提了一个不太想干的问题。“哦,他现在怕是在自己房里趴着呢,说得装一会儿肚子疼。”娘亲微微笑了笑,将手从窗户缝里伸进来,我摸索着握住她被月光照得苍白的手。
“馥儿,你一定,要过得好,过得比娘好。”
天上的月亮很冷,也很安静,它和我遥遥对望着,露出几分讥笑。这句话像是祝福,又像是诅咒,让我不惜双手鲜血淋漓,也想将它握在手里。这痴念,这妄念,想要回头,已是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