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此间情浓

我仔细瞧那人的模样，觉得甚是奇怪，虽然上次只见得了一个背影，没有仔细看他的模样，但却不觉得那人的样子有现在这般高挑，一姿一态是骨子里透出的迥然不同。如果只是衣饰风格异于本朝风貌那也罢了，但是那双眼眸却是让我心里生出呼啸的恐惧，流动着暗红血色的异样双瞳。然而令人觉得奇怪的是，洛之熙对此却毫无知觉的样子，此时我和他就这么远远傻愣愣地看着别人的卿卿我我，不过这尴尬的场景没有持续太久，那男子微微一笑，低下头冲于馥儿说了什么，他俩便一齐向这里看过来，四目相对之中，诡异的气氛流动在周围，简直让我瑟瑟生寒。洛之熙白了脸色，几步上前将于馥儿扯离那人的身边，我站在一旁尴尬地瞥了那人一眼，见他始终不动声色地瞧着，那神态十分淡定。在我的印象里，于馥儿在人前始终是文弱的，娇滴滴的，声音甜甜糯糯的，从不曾见她像今天那么失态，她挣脱了洛之熙的手，眼泪在那一瞬间流了下来，那张打湿的美人面依旧芙蓉一般娇艳，那种生动，像她假面上的一道裂纹，依稀让我看见了她真实的面孔，这个总是以倨傲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于馥儿此刻就像只小纸人，风一吹就破了。

“洛之熙，你凭什么来管我。”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于馥儿笑了，一直黑亮的眼睛里没有光。“馥儿，他不是你的良人，你跟我回去吧，我去求姐姐，她定会给你选个好人家。”这看上去的确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如果不考虑于馥儿个人感情的话。洛之熙太傻，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听见心上人说出这种话，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地甩上一巴掌。“洛之熙，少在我面前自以为是了，两浙转运使家的少爷，多少女子想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凭什么说他不是我的良人。”于馥儿眉梢动了动，慢慢浮现出嘲弄鄙夷的神色来：“你这种从来不懂得人间疾苦的大少爷，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有什么资格来干预我的前程，洛之熙，你是我什么人？”她的声音很慢，一字一句，像冰雹砸在青石板上，裂了一地的冰渣。洛之熙垂下眼睑没有说话，我更是没有资格插嘴的那一个，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于馥儿，可今天这一场闹剧却是我亲手拉开的幕帘。仔细想一想，我觉得有些奇怪，两浙转运使家的小少爷，因为家里的生意，我约莫是见过几次的，那人虽也长得不错，却不是像眼前这个人容姿这么出众，更不用说这双色泽诡异的眼睛，也许是于馥儿哪里弄错了，可是她那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将这件事弄错。我禁不住好奇心，偷偷斜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谁知他一直笑意甚深地看着我，这让我不禁头皮发麻，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应该回家仔细查查黄历。眼见洛之熙与于馥儿的对峙，我想，接下来的恩恩怨怨，即使是今天于馥儿将洛之熙在这里打成肉饼，我也是不能插手的，洛之熙一定也不希望我插手，他一贯就是这样的人，虽然自己明明弱得像一只肉包子，却总是抱着要去打狗的觉悟，可是就是有人偏偏喜欢上这样的肉包子，比如于馥儿，比如我。

于馥儿终究没有耐心去等洛之熙的一个回答，也许她觉得即使是等，也不会有自己想要的什么结果，她挽着那个所谓两浙转运使家的公子离开了。与我擦身而过，衣服窸窣摩擦的声音很轻，和她的话一样轻，“丁一一，你今天让我如此狼狈，我必然不会放过你。”我想，她也许是以为我扬起的眉目是回敬她的挑衅，而事实上那时我只是觉得有只苍蝇停在眉毛上弄得我有点痒。我不知道于馥儿究竟想怎么不放过我，我满以为不过又是设计让我当众出一回丑，到底是我大大低估了她的狠毒，人说现世报，现世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这种回报速度呈现正向高速增长，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如果我不是这么畏首畏尾，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允许过她这样的张狂，我假设过无数种如果，每一种如果，都可以将我带离那场堕入血与火的噩梦，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现在已是晚春，待过了这个夏天，入秋后不久就是我与洛之熙的婚期。事实证明填鸭式教学也不是全无效果，当我忐忑不安站在先生面前将他随意捡于我的《论语》宪问篇以及子张篇完整背诵下来之后，他紧紧皱着的眉头才微微舒展了那么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大抵是觉得总算对洛家能有一个交代。洛之熙自是喜不自胜，看他的样子是恨不得立刻就从窗子里飞出去了，我心里没怎么有现实感，直到这个死小子隔着座位掐了我一把，我才醒悟过来，真的是要嫁人了。未过门的新娘子总是要有些伤春悲秋的，改一个姓，我就会从丁家空降到洛家，由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野了这许多年，我突然有些不太适应，我犹豫着回家怎么跟娘亲探讨一下新婚嫁娶的步骤，洛之熙很爽快地就要跑回家去，怕是要与洛家二老商议聘礼的事情了，真不知道这两位的脸子是不是色彩斑斓的厉害。然而在我的坚持下，硬是拉着他一起回到了丁家，美其名曰是共议未来生活大事，事实上是我实在难以招架那种旷日持久、战况激烈的讨论会，所以我必须拉上洛之熙个垫背的，想来多少顾及着这未来的女婿，我可以早点解脱回去睡觉。回到家用过晚饭之后，我们一大家子人围在桌子旁边开起了家庭会议，就我的嫁娶事宜做了深刻地讨论和研究，决定好了诸如嫁妆首饰等一系列新婚物品的生产制作来源，当然了，我的嫁衣自然是用丁家自己的布庄缝制，说起来，丁家即将有一批新出品的贡缎，是不久前父亲亲自发明涂染的花色，我虽然平常对家里的生意从不过问，不过父亲却向来有个习惯，布庄里的布料出了什么新织法，有了什么新花样，他必然是要拿样品回家招上上下下的人一同品评的，正好今天洛之熙也在，父亲终于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与喜悦，拉着他细细地介绍起家中的得意之作，甚是受用的听着洛之熙的夸赞，频频感叹自己终于有了个具有高度审美眼光的女婿，我顿感失策，预估这次家庭会议的时间又将延长许多。不过，那组织细密的锦缎，触手光滑柔软，具有很好的垂感与光泽，花样更是不必说，是一向喜好花草水墨的父亲从几千张草稿样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确实是十分出众，想来丁家的生意又能被推高一层。爹娘决定将那批贡缎在我大婚之日启程运往后宫，取一个双喜临门的好寓意，洛之熙看着父亲一脸沉浸在欢乐中的喜气洋洋，又看看我，脸上也飘飘地冒起了洋洋的傻气，让我忍不住敲了他一个爆栗子。

果不其然，若不是我们第008章骨眼儿上想起她来，洛之熙见我动了动嘴唇没说话，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柔软得像一朵云：“你放心，我这一生是只认了你丁一一一个人的。”我点点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他怀里。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如果时间会一直这么平静地流淌，也许我真的此生此世会与他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我想那一定非常幸福，非常安宁，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那晚，我就睡在洛之熙的怀里，不过是两个人坐在地上，我迷迷糊糊行将睡去的时候，洛之熙轻轻地亲了亲我的额头，说了声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对不起。如果我生而为人的一生是一场不圆满的戏剧，也许冥冥之中，终幕已经缓缓地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