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龙在浅水
定国公府高大的门楣在正午的阳光下有些令人无法直视。
李修静立在石阶之下，不远不近的看着这方占地面积广阔的宅院，久久不语。
“你个沈家少爷不进府，站在门外看什么？”这样的腹诽也只能存在定国公府下人的心里。
烈日晒得定国公府门房的脸上泛起油光，还得老老实实的垂手侍立。暗察司一夜之间没了几十条性命，这等大事已经传遍的长安城，作为看主人眼色行事的下人可是不敢在这个时候稍有造次。
当然，他们心中更奇怪，发生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身为主官的李修为何不去衙门里坐镇，反而跑回家中来了，还站在门前发呆。按照常理，哪怕是装装样子，身为主官的李修也得在暗察司内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才对。
倘若李修存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他也一定会去衙门里装样子。大发雷霆的将属下散布在长安城内，忙的焦头乱额，摆出一副查案抓捕的样子。这样的表面文章不用人教，几乎是每个官员都能无师自通。
长安万年两县和刑部就是这么干的，三家的衙役就快填满偌大的长安城了。都是一个心思，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日后追究问责的时候，也有借口开脱不是。
从太极殿内出来，李修原本也是准备这么干的，但是御花园里那一双泪眼婆娑的美目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长安城已经在有些人的搅动下，变成了一摊浑水。想要将崔晓松之死查个水落石出，就需要将这摊浑水沉淀一下。哪怕只沉淀出表层的一层清水，也能透过迷雾多看清一些东西。
然而，时间就是沉淀的最好途径。李修要给某些人足够的时间。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幕后主使，李修都要给他们充足的时间。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需要时间来挑拨搅事，真正的幕后黑手也需要时间来弥补漏洞。无论是谁，只有在他们有动作时，才容易被人抓住马脚。
在定国公府下人诧异的眼神中走进了大门，走进了独居的小院，莺儿像往常一样带着羞涩的笑意迎接自家的主人。
还有小妹也在院子里等着李修，小脸上带着几分担忧。
“哥哥，隔壁的院子还买吗？”
“买，为什么不买？”李修带着几分诧异，问道：“不是都说好了吗？有变故？”
小妹摇摇头，带着几分担忧，道：“朱夫人上午过府，道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我听说暗察司衙门出大事了。有些担心哥哥。”
两家说好的宅院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衙门备案就好了。手续交接之类的，有个管家就够了，根本用不着劳动朱家女主人过府相商。
李修忽然感觉这其中有些蹊跷，忙问?忙问道：“小妹，朱家怎么说的？”
小妹欲言又止的犹豫片刻，才道：“朱家也没多说什么。就是说原来的价格不能卖了，咱家想买得出一万缗钱。”
“什么？”
李修眉头连跳了几次，心中冷笑连连。很明显，这是朱家听说了暗察司发生血案的事，一时间并不看好李修的将来。
谈不上落井下石，毕竟沈家的大牌子还在大唐土地上屹立着。说到底只是一个眼皮子浅的家伙，开始小瞧了李修而已。或许长安城内的中低阶官员都存在这种心思，生怕在这个时候和李修扯上关系。
商议好的六千缗价格已经是高价了，朱家在交易前将价格提高到一万缗，不过是借着提价的机会，想要终止这场交易。
“一万就一万。你看好就行，咱家不差这点钱。”
李修说得大气，是为了安稳小妹的的心思，他心中暗自对朱家十分不满。
小妹却坚决的摇摇头，道：“才不呢，花一万缗在长安能买一个比他家好得多的大宅子。”
“不想买就不买。你是咱家的管家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你说了算。”
李修笑着安慰小妹，小妹脸上的担忧却未曾减轻，想来是知道了暗察司内的血案。只是小妹不知道该如何劝诫李修，李修更不知道该如何和小妹解释其中的隐情。
兄妹两人随口聊了些闲言，定国公府的大管家沈新铎就奉沈彦的吩咐，前来相请李修。
李修对堂堂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在非沐休的日子呆在家里赶到有些诧异。
暗察司的血案在李修眼中是一件大事；在沈彦眼中，不过是普通一件案子而已。即便其中掺杂了世家和宗亲，也不值得这位大唐宰辅之一留在家里特意的等他。
带着这份诧异，李修来到了沈彦的书房。沈彦脸上的郑重更让他寻不到脉络。
“李修，老夫已经给兄长送去信了。用不了多久，兄长会安排你去北疆大营躲避这场风波。”
沈彦严重的言辞让李修一愣，轻声道：“用得着这般小题大做吗？”
“你不懂的。”沈彦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别人，遇到你目前的情况，最多一个丢官罢职而已。你身份不同，就怕有心人利用你的身份大做文章。”
“我有什么身份？”李修笑了笑，不以为然的道：“沈家子弟吗？就算是有人想要针对沈家，恐怕也不会选择我这个小辈吧。”
“若是针对沈家就好了。”沈彦有些烦躁的摆摆手，道：“沈家是沈家，你是你。”
“什么意思？”李修一怔，反问道：“我不算沈家人吗？”
沈彦自觉失言，用力的摇摇头，更显烦躁，“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家……，你……，总之，沈家不会害你。或许大唐千万民众，只有沈家才是真正的不会害你。”
“二爷爷，我明白的。大概只有沈家和老师是真正的站在我身后的，”
“沈家一定是，你的那位老师……。”沈彦冷哼一声，带着点不屑道：“若没有你那位机关算尽的老师，你现在也不会被架在火上烤。他是会帮你，但他的帮忙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想法上，未必是你想要的帮助。”
沈彦的话越说，李修越是糊涂。
沈彦和柳夫子之间一直有着矛盾，这李修是清楚的。这种矛盾似乎是在二十二年前，弘泰皇帝篡位成功的那夜产生的。李修不了解具体详情，只是在这段时间内，感觉两位老人似乎是那种意见不同而演化出的怨友之情。
以往两人这种矛盾还保留在表面，今天的谈话一开始沈彦就一肚子怨气的冲着柳夫子发难，这让李修不解中产生了点点不愉。
从个人情感角度来说，李修更加信任和他相处十数年的柳夫子，而不是仅仅在血脉上有着联系的沈家。从内心最深处来讲，李修甚至因为沈家将他们母子弃之不顾而产生了不少怨气。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在这种家国天下，血脉至亲的主流观念影响下，李修将这份从未发泄过的怨气隐藏在心里，认命般的接受了现实。
如果让李修凭借感情在沈家和柳夫子之间选择阵营的话，李修一定会在挣扎犹豫之后，选择柳夫子，而不是人多势大的沈家。
一辈子的时光都消耗在官场朝堂的沈彦飞快的从李修脸上感觉到他心中的想法，无奈的摇摇头，带着点点难以言表的惆怅，长叹了一声。
“老夫也知道，沈家将你置于荒野之外不光不顾，让你心中始终存在芥蒂。可是往昔那些错综复杂的隐情，不是你能够想象的。沈家对你们母子不闻不问，看似薄情冷酷到了极点，何尝不是对你们母子最好的保护。这些年来，你可曾在你母亲口中听到任何埋怨的言辞？”
沈彦此刻更像是一个自家老人，谆谆言辞透漏着对晚辈的关心和对世情的无奈。
李修微微皱眉，仔细回想着和母亲相处的那短短的几年时光。
没错，沈彦的话没说错。那个可怜可敬的女子很少提及沈家，偶尔闲谈几句，也尽是对沈家的留恋和感激，从未用过任何带有负面感觉的词语来形容沈家中的任何一个人。
从前，李修还认为，那是坚强的母亲不想露出软弱。现在回头细想，她对沈家真的只有感激，而没有任何埋怨。
至今为止，李修还没弄清楚，为何生母当年会抱着还在嘤嘤学语的自己离开沈家。现在看来，似乎不是沈家驱逐了自己母子，而是生母自己离开了沈家。
往事迷离，亲身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很多，却一个个都三缄其口，绝对不和李修透漏半点消息。
现在的沈彦也是如此，一声长叹之后，轻轻按住李修的肩头，轻声道：“也罢，是九天游龙，终究不会被困在浅水。你若想在长安城大展拳脚，沈家也不会拖你后腿。就当是沈家向着当年那些人讨还旧债。”
“谢谢二爷爷。”
李修想要起身行礼，又被沈彦按在椅子上。
“给兄长的书信，老夫早以差人送了出去。你也别忙着拒绝，就当是一旦你发现事不可为时，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虽然说老夫还不知道兄长会如何为你安排。但你无需担心，兄长可不是那些魑魅魍魉之辈能够抗衡的。”
沈彦离去的背影有些萧索，一文一武两兄弟，走着不同的道路。挣扎到吏部尚书的官位、从未对沈家说出任何一句软话的定国公，终于在李修这个小辈面前坦然的承认了，他这位朝堂宰辅并不如统军的兄长。
李修不知道沈彦为何会自己面前说出这句话，但是他能够感觉出，这一刻，沈彦是真心将他当做自家晚辈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