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晋江首发
……双膝跪地,高大的人似砍去了半截,再也没有了那巍巍挺立、力拔山河的气势,似一截直立的木桩……一句谢恩,俯身在地。高高的台上斜眼蔑视,他抬不得头,直不起身,周遭的人声笑语压得脊梁弯,骨头软,人渺小无力,蜷缩得一动不动。忽地一声惊堂木,震聋发聩!案台上寒光现,一把钢刀从天而降,一刀劈下他的臂膀,鲜血四溅……
雅予腾地坐起身,一身的冷汗!嗓子里冒火,烧得整个人枯干,却不敢叫出声。小烛暗,遮不住金雕玉刻、满目华丽。这是公主的卧房,这是她的家,是她高高在上的家。只是……只是将才的梦境是如此迫在眼前,血腥的味道与今日那雪中的相见,竟是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为虚……
他可是真的来了?他,他可是真的下跪?真的……哎呀!混乱的脑中忽似一道闪电劈过,白惨惨照得一切透亮!记起他那一句承诺诺得她心神俱碎,一时冲了酒力,气窒过去。此刻她安安稳稳躺在卧房之中,那他人呢??那一场尴尬他是如何应对?老妈妈,老妈妈可是已经命人将他,将他……
再不敢细想,雅予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虚软的人此刻一身僵硬,力大无比,却未待她冲出去,帘子已然打起。不待看清一头便撞进了结实的怀中,立刻被抱了起来,“鱼儿,怎的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庞,却这中原的发式、中原的衣衫完全不见了那曾经野性的粗糙。雅予呆呆地看着,人似跋山涉水之后筋疲力尽,应不得,只管喘着气……
赛罕不再追问也不动,任她这么瞧。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汗珠,只着了小衣儿,一把身子骨握得人心酸。他竟是一刻觉得自己来得太晚,也或者,太早……
“放下我。”
好一刻,她才轻轻出声。赛罕只应道,“总不肯穿鞋。”抱了她便往房中去,小心安置在床上,他也撩袍子坐在身边。
雅予瞧了瞧床边的矮墩,唇轻轻动了动,到底没出声。
“做噩梦了?”
给她掖好被,赛罕又随手拿起薄袄披在她肩上,正是要伸手整整那小衣儿的领扣却被她握住领口轻轻拦了,他不由蹙了眉,“不挣了,行不行?”她不应也不松手,眼帘轻拢,竟是连他的目光都不肯接。赛罕吁了口气,只好放开。
穿好袄,雅予拢了拢散开的发,再看眼前,这烛光中的一切才算有了些意思,心也慢慢平和下来。见这半日房中连个使唤丫头都不见,窗外只闻得风雪簌簌,并无半分人声混乱。心道若非老妈妈许他开了门,如何能守得?开口问,“你又是怎么哄骗奶娘的?”
“不敢。”提起那徐嬷嬷,赛罕语声略是微妙,这老太太是他到中原来后第103章法,”赛罕抬手轻轻抚上那煞白的小脸,“好容易才能光明正大地见着你,鱼儿……”
泪突然涌在了眼中,雅予一把打开他的手,“见我做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为了我丢下了原先的所有?就是想让我心疚、心软,哄得死心塌地、再随你走??”
她的泪与怒似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看着,并不扛,“我是在等着你心软,软了之后我好见你。”
“你闭嘴!”竭尽全力依然把握不住自己仿佛突然被狂风卷过的叶子,颤抖不已,“你究竟……究竟几时才能明白……我的心早就为你碎了!以身做药,破釜沉舟,悍狼果然是狠,是烈,却更是嗜血成性!你的招数,你的计策,我早就应顾不暇……如今还想要我心软,想要我相信你甘愿为我卸甲归田、一身的荣辱皆放下?我再也无力应了!”
“……鱼儿,”她的抖入在眼中,疼在他心口,不觉就哑了声,“我打小儿跟着兄长们习武,跟着阿爸学医,彼时只念着有一日能行走天下,救死扶伤。岂知,人命于我,若酒,救人醇,杀人烈,烈能醉人,醇则唇齿留香。我不敢说我只爱一样,不敢说更爱哪一样。唯一之别,只是为与不为。这是从何而起,我从未与人道,今日说给你听。沙漠之中,阿爸,并非燥渴而死。”
“你……你说什么?”
“是沙漠豹。我费尽了力气制服它,却在最后的关头突然手软,一刀下去只破了皮囊。那野物惊疯了,力大无比,跳起来一口咬断了阿爸的脖子。后来,我将它剁碎,吃了它的心。……那是我头一次独自缝合伤口,先给自己缝,后给阿爸缝。血被沙子埋了,风一过,很干净。我将阿爸埋进沙里,烘干皮肉,捂变了颜色。再挖出来,背他走。”
他的语声低沉,沙哑,雅予在震惊之中仿佛看到那头豹子撕开了他的心肠,将他血淋淋地曝在了天地与他自己面前……
“今生我最悔之事莫过于那一刹那的手软。从那之后,我再不曾有过。狠也好,烈也罢,我绝不会迟疑犹豫。鱼儿,我许是生性血冷,一时难解,却从未在你身上用过什么招数、计策。我想要你,不曾手软,也从未留过后路。”
他是狼,分明是在宣告他的领地,却为何突然就散了她的精神,“……何苦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就是想跟我说,此时不管我心里如何,你都不会放过我。……却待日子久了,生了腻烦,或是又有了新欢,一狠心来去无牵挂,我就该再受一遭苦??”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的心都交代给你了,你不信,你的话我便也驳不了。现下旁的都暂且不论,我只问一句,你可能如实答我?”
“……嗯。”
“你想我么?”
话冲到了口边,雅予死死咬了唇,下巴尖忽地被他轻轻捏住,这便连那细小的摇头都不能够……
他笑了,哑声道,“若有一日不想我了,告诉我。我对天发誓,再不让你瞧见我。”
她满满的泪忽然就掉了一颗出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滑出一道细细的水纹,“你走或不走,与我何干?天下之大,你……”
他抬起手小心地去捻那颗泪,“我只说不让你瞧见我,我几时说要走?你不想我,可我想你。”略略欠身,在她耳边轻轻呵道,“求公主殿下开恩,容我在中原安身,行不行?”
“……关我何事?只非我王府之地,我管不着!你只记着,若被人认出来,你一人获罪,是死是活可有想过景同??”
“不会。瓦剌多年不曾与中原交战,边疆之地都无甚人认得我,更况京城?”
“庞将军呢?”
他一挑眉,颇以为然地点点头,“还有褚大人。真要落他们手里,只能仰仗公主了。”
本是一句抢白,他竟是如此毫无防备就应了下来,雅予一怔,心又揪了起来。赛罕看着,抬起手臂去拢她,雅予立刻针扎了似地推开,喝道:“今后不想现在人前,就该知规矩!你……”
他噗嗤笑了,笑得双肩颤,顺心顺意,“这是许我留下了?”
雅予狠狠喘了几口气,抿了唇,再不吭声。
不见还那念想还能藏得住,只见了这一日便想得他心疼……此刻多想将她摁在怀里好好儿,好好儿地疼疼,却是不敢。只低头,大手轻轻覆了她,暖暖和和,任那下头冰凉的小手独自揪了被面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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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满街的柳絮儿忙。一冬憋闷,人们总算得着轻衣薄衫、一身自在,脸上的眉眼都似轻便了许多,映着日头,舒舒展展的。
这日雅予从宫里回来还不过晌午,便匆匆换了衣裳往景同院中去,想着还能赶上看他习字。一路走,心思锁在眉头,身旁的景致都不见,不觉抬头,才见徐嬷嬷正从台阶下来,雅予赶紧迎了去,“妈妈,”
“公主今儿回来的早。”徐嬷嬷双手接着握了,“太后娘娘没留下用膳?”
“娘娘身子不大适宜,服侍她老人家用了一小盅莲子羹,就出来了。”
“那正好儿!”徐嬷嬷乐,“今儿才送来的糟鲥鱼,晌午我跟主子做你最爱吃的蒸鱼。”
雅予笑了,“多谢妈妈。”
娘儿两个说着话,挽了往院子里去,徐嬷嬷又道,“随我去瞧瞧那客房,看看可安置得妥当。”
奶娘如今腿疾养得好,走得十分利落,这便在府里更多了张罗。平日里雅予只劝多省事,此刻知道那客房所为何来,便只轻声道了句,“妈妈倒当真为他用心。”
“用心?我跟他拼了的心都有!”老嬷嬷语声高,说着眼圈就泛红,“想起老王爷和夫人、大公子和大奶奶,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
雅予吓得赶紧拦,“妈妈!这可不是一拨人。屠衍州的是鞑靼,瓦剌可是多少年不曾与咱们交战了。如今护得边疆安宁的正是他兄弟们!”
“是啊,你跟我说了多少遍了,可在老身眼里头,哪个一样不一样,都是胡贼!”
眼瞅着奶娘又倚老卖老不讲理,雅予也不再辩,只嘟囔了一句,“那您老还尽向着他行事。”
“还不是为的你,我的心肝儿!”一句喝得雅予讪讪的,老嬷嬷终是又心疼,“你回来就哭得那个样子,大病了一场,后来又做没事儿人似的,你当妈妈不知道你都憋在心里?他是个混账不开眼的,可我细琢磨,那男人也是正经有些情意,有那疼你的心。你说他不一心于你,可妈妈是见过些人的,这世上哪个男人肯认下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这传宗接代、妻妾满堂的男人脸面可比天都大!人便是无耻也有限,但凡还想着要收旁的女人,糊弄你几年也就罢了,何必认下这糟名头?你心里也是明白,要不这一日一夜的,怎的总也放不下他?”
娘儿们亲,这一番话奶娘是戳着她的心窝子说,只是所谓一心一意并非只是床笫之间,与老嬷嬷又如何说得明白,可此刻雅予倒似听得进这话,曾经那伤心得要死的道理也似淡了些去,“……妈妈,我想他是一回事,可留下他是另一回事。如今……”
“他如今敢怎么着?不过是常来瞧瞧小王爷,你想见他就往这边院儿里来,不想见他,他还敢闯到后头去不成?管家已经命人多添了守卫,放心吧。”
雅予应着话点了点头,心却道千军万马都拦不得他,几个守卫能奈他何?如今拦下的倒还是他的心,也不知,可当真守得……
瞧雅予依旧未展颜,徐嬷嬷还当她不乐意见他,便又劝道,“原只当他是个混世魔王,没想到还真是个正经大夫。原先也不过是打着幌子的小药铺子,后来去的人多竟开成了医馆。又不成心挣银钱,一传十十传百,人多得出奇,每日忙不够,哪有功夫日日来。”
“是么?”
雅予终是和着老嬷嬷的话展了眉,实则她哪一日不着人去看他几次。想起北山时候,他做老农、做猎户也都处之泰然,如今做大夫还真是回了本行。虽说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心不知为何倒像江南那久不见日头的梅雨天,忽地透进一丝暖光来……
“可不!”徐嬷嬷说得越起了劲头,“京城这地界儿话传得最快,半年的功夫就名声在外。这不,年里头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小孙子不知怎的突然抽搐,用了多少年的老大夫硬是不敢下手,小命儿差点就没了。也是那胡人胆子大,不管不顾的,一针下了要害,小公子当时就厥了过去!他倒笃定,守了一夜,正经好了!如今这仕宦人家也罢了,大大小小的商户也都闻了风,他倒都不忌,同是对待。”
雅予听着,和着,心却明白他是原本不出诊的,可因着她和景同应这个名儿,倒不好驳了旁人。只是……原先在草原他这副模样因着那吓死人的气势和名声,任是草原女人那般豪爽也不敢多瞧他几眼。只如今,一身青衣长衫,淡然从容,褪去那杀人的戾气,朗朗俊逸,这家进,那家出,倒招了人眼。前儿雅予原先的闺中蜜友、如今正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媳过来说话,便有意无意提起那眉眼极是凛冽的“大夫”。原怕他被人发现、被人砍头,怎的从未想过他被人捧着、被人惦记?弄得雅予原本那点洒脱也有些别扭起来……
“京城里头,那些一品二品的大人府里,”老嬷嬷看不见雅予的心思,只管自顾自说着,“但凡请不得太医的哪个不寻思着招几个靠得住的大夫守着?依我瞅着,用不得几日就得有人正经聘了去。咱们再不往府里招,可就迟了。”
“迟了就迟了,凭他爱往谁家去!”
“这么大的醋劲,还端着!”徐嬷嬷不明底里,却是瞧着那起怒的小脸笑了,“这么任由着你,每日求着,我看这胡贼也不是个什么有骨气的。”
“谁说的?”雅予嘟囔着,“他没骨气,天底下就没‘骨气’二字了。”
“瞧瞧!可还说得!”
雅予撅了撅嘴,脸颊意外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