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晋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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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朕是谁?”

裕靖帝李冕坐在床边,单肘撑着高几安然地抿着一碗温水。此刻薄汗舒透,精神松缓,就针之后浑身的经络通畅,整个人倦怠得十分惬意。眼前一桌一椅,一几一榻,小巷深幽的后堂内室是他每月几次寻诊之处,熟悉的药草香安神静气,与那寡言冷面的大夫一样让他莫名就觉得安心,即便是这毫无护卫的情形之下被人识得那九五之尊、社稷齐当的身份,也不曾生出丝毫的戒备。

盆架边,赛罕弯腰净手,敏感的耳中仔细分辨着每一个字带来的语气与份量,口中淡然回道,“心照不宣而已。”

李冕闻言挑挑眉,此人向来惜字如金,话语中的意思和他的沉默一样,总有恰入之处。这一句听来毫无波澜、平静得只仿佛讲医述药一般,却让他不觉就微微点头。若说寻到此人皆因坊间传闻实属偶然,可当真决定用他却是初见那一眼惊然。身型高大挺拔,眉宇间英气十足,说是江南富绅子弟,周身却无半分公子附庸雅致的风流,从未见过如此仪表堂堂的大夫,青衫长袍,簪石雅淡,无那朽腐之气也非道骨仙风,可一眼望去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性命辗转、股掌之间。

李冕自幼长于宫中、养在朝堂之上,任是生性厌恶权势争斗与政务却也耳濡目染,见多了堂上堂下众生百态,他许是没有治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却练就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看得出伪作的面容之下心里是有是无,听得出那那繁冗的奏报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初识既为初诊,脉理清,三言两语,掐中他的要害又了解他的心思,开方下药,淡然笃定,李冕不由暗自心喜:此人,绝非凡人。

诊患之间原本就是生死的交情,若说除却母后还有人能识得他的本人,又怎不该是这位展大夫?而他又怎不该早就料到?一个“心照不宣”多少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此刻看赛罕转回身,撩袍子坐在正对面的椅子上,这促膝而对的形状许是这些日子做下的习惯,倒当真不觉不敬。李冕实则早就琢磨着要将这大夫收为己用,只是这样的人于官于爵于富贵都不甚青睐,遂一直没想着好由头,如今既肯点破就是有所求,这么想着,李冕放下水碗,“说吧,想要什么?”

“大周护国公主,季雅予。”

果然是料不及,李冕挣挣眉心,还真是没即刻应出来。这鄙陋之处、这世外高人与那软软香甜、如仙似幻的精致人物儿实在是牵连不起来。忽地想起几日前听母后说雅予想建府江南,说不服总来缠,再想着这展毅是小王爷季景同聘下的私宅郎中,想来也是凑巧近水楼台出把力,便道,“是肃王说给你的?他倒什么人都使得。”说着不觉语声略低,眼中柔和,“旁人罢了,于你倒不必瞒着。并非朕不肯许她田亩庄园,是已然拟下圣旨、万寿节后就要封她为妃。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进了宫自是享尽恩宠,哪里还需计较什么公主府?倒叫那小东西当是驳了他家姑母的面子,浑操心。”

赛罕闻言微微一笑,“皇上您,没得着我的话。”

李冕结结实实一愣,再仔细回味将才的一问一答,不觉大笑,“你想要公主?你想作附马?”

临近傍晚的郊外小巷,日头余辉慢慢淡去明晃晃的刺眼,绿树遮掩下是酷暑中独有的安宁。李冕笑得很是爽朗,肆无忌惮的声音充满整个后堂,凉爽的青砖房里回荡,分外响亮。老天造化,女人是何等的尤物?自古来天下男人群雄逐鹿、逞尽威风,金银皆能如粪土,英雄却难过美人关!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又有谁能如他这般参透?金殿之上,李冕从不屑听那些所谓清流吹嘘的清心寡欲、两袖清风,不纳妾与廉洁有狗屁关系?一年前有老朽上书说要为翰林院一编修请封第106章气依旧是绿水悠悠、清香阵阵。赛罕此刻候在小厅,单等着吉时到迎娶新娘。身上是大红的喜袍,这喜袍可不同之前,招婿时那颜色是绛红色,今日却是十分明朗的正红,看着那上面的莽绣,赛罕不大懂中原的礼制,想着这是不是有些逾制了?正琢磨着,眉一挑,拐角处的脚步声很快越过园中草地轻飘飘地落在门外,赛罕听着、辨着,真真是不想回头!

不知瞧了什么可乐的,来人一到就噗嗤笑出了声。赛罕咬咬牙,转回身,瞪了一眼歪在门框边、也是一身喜庆的那钦,“你来做什么??”

“哟,要嫁了也不跟哥哥们说一声,好歹给你预备些嫁妆啊。”

这还了得!赛罕觉得脸皮都被撕破了!自己哪怕就是关起门来给媳妇儿磕头,也不能现在兄弟们眼里!这巴勒莫的姓氏如何扛得住!恼道,“别惹我啊,滚!”

“哈哈……”那钦笑得前仰后合,边往里走,边张开双臂左右给赛罕看,“你瞧瞧我,你瞧瞧我,你当我愿意穿这花里胡哨的行头?今儿我可是你的礼官儿!我滚了,你还成哪门子亲!”

赛罕牙咬得咯咯响,也发作不得,显见这都是鱼儿的刻意安排,这可真是,脸丢过大江南北不算,还得丢到千里草原、前生后世去了!

看赛罕握了拳、一脸臊得无地自容,那钦强忍了笑,拍拍他的肩,“行了,莫等什么吉时了,赶紧先往正堂瞧瞧去,免得一会儿你这一脸的铁青让你媳妇儿瞧不入眼。”

“嗯??”

赛罕一听抬步就走,五哥千里而来只是个礼官,那正堂岂不是……急匆匆,一步跨进门内,大红的喜堂之上八仙桌两边端坐着要承礼之人,崭新的员外与夫人服,两人安然地品着茶。

眼中所见实在是匪夷所思,赛罕惊得额头都冒了汗,口中话也不利落,“大,大哥?!大嫂??”

“哎哟!”乌兰抬头立刻笑开了,赶紧起身走过来拉着赛罕上上下下地打量,“中原的衣衫果然不一般,把咱们幺弟衬得越发英俊了!”

大嫂向来疼他们就像额吉,口中的话也亲近,于她赛罕倒还能对着,可大哥那边他却实在抬不了头!左翼大营距离边界最远,水源少、草场枯贫,大哥为一方之主可谓是呕尽心血,自己这一折腾,竟是劳动他撇下一身重担,实在是……没想好如何上前招呼大哥,先扭头狠狠瞪了那钦一眼,恨道:你自己瞧热闹就罢了,还把大哥大嫂拖来,你瞧瞧这身打扮,成心的么!

一旁的那钦笑个不住,老六的每一份别扭都落在他眼里,实在欢喜得不得了,凑到身边压低了语声道,“这里可没我啊,我只接我的帖子来的。”

赛罕理也不理那钦,只问乌兰:“大嫂,还有谁来了?”

“咱们家的人都接了帖子,你二哥得照看着两边大营,走不开;英格丫头非要来,我没让;金帐那边这会子可动不得,不过,你四嫂却硬是偷了空儿跟来了。”

越听越是一身汗,赛罕想发作又怕大哥,闷声道,“我自己的事,都跟着瞎忙什么!”

乌兰笑,“怎的是你自己的事?这是咱们家的大事,今儿算是家礼。”

“是啊,”那钦帮道,“再者说,你媳妇儿不单要拜天地,还要拜高堂,正正经经的高堂,你说怎么办?”

这一回,赛罕实在没了话头,只得丢下他俩上前行礼,“多谢大哥。”素海放下茶盅,眼皮都不抬,“瞧瞧这好出息。”

这边厢兄弟意外相见,尴尬了一刻便相聚融融;那边厢,新娘子的绣楼里闺中密友久别重逢,说不完体己的话。遣去使唤丫头仆妇,娜沁儿亲自给雅予修着妆容。粉面桃腮,秋水潺潺,凤冠霞帔托着精致的人儿,真真增之一分长,减之一分短。娜沁儿看着心好是欢喜,最后捻起雅予手中那条蓝色的小坠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挂在眉间,“是这么着么?”

雅予对着镜子左右比量着那条小蓝鱼儿,“嗯。”

“当初把什么都给他丢下了,怎的舍不得把这个丢下?”

雅予撅撅嘴,到底没吐出一个字。

娜沁儿笑了,捏捏她的腮,“还说自己没留心眼儿!若是不念着他追来,何必把这信物带走?”

“不兴留个念想么?”

“走得绝情决意的还想人家做什么?”娜沁儿笑着白了她一眼,抬手去扶凤冠上的一颗珠子,“我听说阿莉娅临终老六回去了?”

“嗯。怎样?”

“能怎样?赶上了,也见了。”娜沁儿说着摇摇头,“要我说,她本就不该回来。临了末了儿的,弄得他做下这啰嗦的事!”

雅予低了头,没再吭声。

……

吉时到,娜沁儿亲自做喜娘,将大红的喜绸递在了赛罕手中。那钦叫礼,鼓乐齐鸣。

往常总觉得小鱼儿矫情,礼啊情的,讲究得没完没了,可此刻牵着她一步步走来,竟不知怎的想起那风雪的夜晚,他将她扛上肩头,夺命而归。三个头磕下去,天地、高堂、结发的夫妻,赛罕的心忽地一阵热,眼前这娇娇小小、红彤彤的人儿真的成了他的妻,从此是生是死,再也不离……

礼毕,扶起了新人,娜沁儿冲赛罕道,“快掀起来瞧瞧!”

“啧,这不得入洞房么?”

“还讲究那些个做什么?又没有外人,让我们都瞧瞧!”

眼前一亮,一片红彤彤。雅予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人低头温和的幽蓝亲亲地拢着她,这是她的夫君,好英俊……痴痴地看了一刻,直到娜沁儿掐了掐她,雅予的目光才算环去四周。每一个都是这世上至亲之人,四嫂、五哥、奶娘、大嫂、大哥……忽地一愣!大哥右手边抱着小景同的人竟然是……

“娘家人。”赛罕轻轻揽了她,顺着那怔怔的目光在耳边悄声道。

褚安哲放下景同,起身走过来,双手抱拳,“恭喜小妹、妹婿喜结连理,望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今生今世,她再无憾……

泪水涌上来,一时心潮难抑,雅予忽地一阵目眩,想伸手去扶赛罕,谁知人竟是软了下去,两眼一黑……

……

“鱼儿,鱼儿,”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唤,雅予慢慢睁开眼睛。鸳鸯戏水的帐子,满眼红烛,手握在他掌心,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他们的鸳鸯床上。正是要跟他撒个娇,才见满屋子的人,徐嬷嬷更在一旁淌眼抹泪儿,方记得自己将才竟是在喜堂里失了态,有些窘,“六郎,我……”

“我苦命的小主儿,”不及她说完,徐嬷嬷带着哭腔嚷了出来,“你有孕了!王爷和夫人在天之灵一直保佑着你呢!”

仿佛雷击了一般,雅予整个人突然怔住,老嬷嬷语声重,穿透她的耳朵砸进心坎儿里,却一个一个字又都像是没了意思。好一刻的静,她腾地坐起身,“赛罕!是不是孟和?是不是孟和??”

众人被这突然惊乍震了震,于这问话更是不解。只有赛罕赶紧将她拢在怀里,不敢用力,轻轻抚着,语声也是抑制不住,“是,是。”

雅予哭了,泪水似打开了闸,打开了北山口那风雪连天的闸……孩子,你终是回来,娘不好,爹爹也不好,让你走了这么久,让你险些再也回不来,如今,如今当真是老天开了眼……

夫妻两个一身大红的喜服,相拥在红彤彤的鸳鸯帐下,似一道奇妙的风景将这来路艰难归去了圆满……

“这孩子,往后可姓什么?”

娜沁儿一句问打破了一屋子的静,却换来更深的沉寂。公主招婿的例始自大周开国皇帝,可历代以来招婿的公主不少,却从未有人与身份卑微的婿诞下子嗣,遂孩子的爵与如何继承便也未在任何例制中出现过。“该姓季还是姓展?”

“自然是不能姓展。”褚安哲接话道,“该是随公主姓。”

“哦?是么?”娜沁儿一挑眉,“姓季?这么说要与恩和一个姓,岂非也算肃王之后?”

话一出口,褚安哲也觉不妥。一个死而复生的肃王于朝堂已然足够,再来一个莫名的肃王之后,且不说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日后的封地封爵都要起了争议,弄得不好还会带累景同,因道,“这事莫急,待我回去与庞将军商议,定会商定个正正经经的身份。”

“你和庞德佑还有这本事?”娜沁儿一声冷笑,“自己爹娘的姓都承不得,还能有什么正经的身份?”

“这是我巴勒莫家的子孙。”桌边的乌兰沉声开口,“正正经经、巴勒莫家的子孙。”

褚安哲闻言有些耐不住,“要姓巴勒莫就得回到草原去,现下的情形,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的?”娜沁儿提了语声,“草原养不得人么?”

“雅予的苦还不够?如何再承得母子分离?!”褚安哲心一急,不觉脚下迈近床边,“莫急,实在不行,过继给……”

“过继给谁?”娜沁儿直逼了过来,“给你?姓你褚家姓?你可真说得出口!更况,谁说要他们母子分离了?你……”

“不必争了!”雅予一声喝,众人都静了下来,“我,我家孟和该姓什么就姓什么,堂堂正正!”

笑意在幽蓝的眸中积蓄,散开,满布心中,赛罕将人儿拢在怀中,低头,眉轻轻一蹙,不许她动气。雅予撅了撅嘴,贴进他怀里,抱紧。

这一幕落在眼中,褚安哲拧紧了眉,娜沁儿却笑了,“这一下,巴图不知该怎样乐了!”

……

兄弟二人出在廊下,站定。初冬的月很高,淡淡清凉的光铺洒在台阶上。

“好样儿的,老六。”

赛罕挑挑眉,“大哥,我可不是成心的。”

“你不知道她会有孕?”

赛罕低头轻嗽一声,“没想到这么快。”

素海笑了,摆摆手,“不论了。切记不得声张,丫头小厮也不得近身。过些日子,自会有人来安排接你们走。”

“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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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情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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