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一

回七十一

夜风如泣如诉,似从九幽冥府中吹拂而来,摧折着林中衰草,一路逶迤而去,撩起的瑟瑟之声让人闻之便毛骨悚然。空中盘旋的夜鸦用溷浊漆黑的瞳子俯瞰着如一汪死水一般的山野,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扑打着双翼迟迟不肯栖落。那风绕着林梢从疏林中窜出,携带的干涩的血腥气味,呛人口鼻,似将夜空中那薄如轻纱的浮云都染上鲜红的颜色。

两道身影,且在那侧山岗上一闪,在如鉴的月盘上涂下一抹幽影,再出现时,已到一矢之外,一阵窸窣的草枝折断声后,二人又已不见,仿佛浮光掠影一般,空余风中袍袂兜风的猎猎之声,其中夹杂着环佩撞击的琐琐声响,在这空山中显得分外的清脆。

……

“姐姐,这些人都死了么?”竹林簇聚之处,黑影昏曚之中,闻得一个女子的问话,轻柔悦耳。劲风突来,竹干俯仰之间,看到那掩映在朦胧月光中的倩影,一身淡黄衣裙,腰悬三尺赤绦长剑,满头青丝编作若干小辫,直垂到纤秀的腰间,举手投足间婆娑作舞,恰似扶风弱柳。

“这些蒙面人尚有体热,想必气绝不久,然方才我闻到的那些血腥味却不是他们身上的。我方才检视过,这些人身上并无伤痕,但是肺腑俱碎,显然是被至刚的内力击毙。”蹲在地上的一人起身答道,回眸间却见一双澄澈如水的大眼,两点眸子如同点漆的宝玉,晶莹剔透,却又投着丝丝邪异的煞气,让人睹之不寒而慄。乃是一玄服妙龄女子,腰间别着两个大小相若的圆环,一个殷红,仿佛其上流淌着永不干涸的鲜血,一个冷白,似是用新拆下的人骨打造而成。

又有冷风拂过,四野中响起一阵恰似悲泣的沙沙声响,那黄衣女子不由打个寒噤,怯怯道:“姐姐,我们都行了一夜路,还是快些出去寻个住所吧,这些……这些死尸便勿要管它了!”

“妹妹遮莫又是害怕了么?这些尸体并无甚打紧,倒是这地上一路洒下的血迹颇多蹊跷,腥味烈而不纯,其中隐约带着一阵罕有的香馥,与南海琼州生长的一种白菱香相似,这种药草虽然比不得雪蹼灵蛤的奇效,却也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灵药。这药香从血中散发,想必是这负伤之人服食过这种药草,妹妹且随姐姐一路寻去,找那人要个七八株过来!”那黑衣女子说着便展颜嘻笑,拉住那黄衣女子,不由她分说便一路循着空中隐约的气味疾奔而去。

“姐姐不要胡闹了!你方才也道那杀人者武艺极高,虽是负伤,只怕你我二人还不是他敌手,况且你臂伤还未痊愈,不可再受新创……”那黄衣女子不由怵然,慌忙劝道,未料那黑衣女子充耳不闻,两朵美靥绽开,盛满盈盈笑意。

“姐姐,如今寻救兰姐姐是头等要事,切不可再节外生枝啊!”那黄衣女子急切的声音愈传愈远,渐而杳杳,隐没在萧萧瑟瑟的冷风之中……

此二女正是从山东境一路南下至此的朱彤、骆万英,当日负伤落水,从一瀑布落下,顺流而东,自将那追捕的官兵摆脱的无影无踪。朱彤在武林有妖魔之称,身负医术却是高绝,手臂上的伤势虽是极重,然经过她自己一番诊治调养,便如沸汤沃雪般奇速痊愈起来。岁寒庄内正打算远赴昆仑寻人,却得蓟牧亭差人来报,道骆家小女被一蒙面黑衣女子掳走,如今下落不明。当下骆寅秋发动齐鲁境内黑白两道,布下天罗地网,搜寻被虏的女儿,一并擒拿杀害三雄的凶手。因此,黄河下游两岸再无立足之地,二女匿迹藏行在沂水之畔迂回了半月,便沿江而南,径往鄱阳而来。朱彤道沐珺兰已知柳逸安“死讯”,决计不会再赴江州赴约,然骆万英言珺兰如今生死未卜,吉凶难测,便是希望再渺茫,也必要前去寻救。朱彤知骆万英性情极其执拗,便无奈应允,这日二女行到江州境,却不慎入了迷途,在荒山野岭中行了大半夜,依旧寻不到出路。快天明时,空中突然传来奇异的血腥之气,朱彤为其所引,一路寻来,便见林中一处洼地上,并排躺着六具尸首,面上带着凶神恶煞的表情,成举刀前冲的架势,依此情形来看,可知是这六人在欲围攻之时被人瞬间击杀。

……

朱彤此时对那白菱香生了觊觎之心,不管骆万英在耳畔絮絮叨叨不休,拖着她沿路上零星血迹行了三里许,便见山腰之上有一残破的庙宇,断壁残垣,朽木斑斑,在冷风肆虐之下,屋顶上残缺的瓦砾发出一阵一阵嗡嗡的鸣声。

“姐姐,我们还是走罢!这破庙阴森森的好生怕人!”骆万英随朱彤藏身在一处藤木之后,往那黑黝黝的庙门内张望了一眼,便缩颈对朱彤细细的道。

“你这丫头好生古怪,什么人都不怕,却独怕鬼!”朱彤横了她一眼,突然按住万英肩膀往下一压,凝息道,“不要说话!”

二女从藤叶之间的缝隙看去,却见庙宇内生起火光,破损的地藏泥像上投着两道人影,一人双掌抵住另一人后背,显是在运功助人疗伤。

“我们且绕过去看看!”朱彤心道那血迹定是那负伤之人所流,便欲上前一探究竟,蹑手蹑脚绕到那庙宇西侧一漆文漫漶的大钟后,屏气透过窗棂去窥看。万英无奈,只得紧随其后。

整个破庙内什物零乱,杂草丛生,檐角蛛网密布,堂上灰尘足尺,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只见火光腾跃处,背向而坐的二人乃是一男一女,天灵上雾气氤氲,运功已至紧要关头。诡异的是,隐约可见那女子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是通红的颜色,仿佛正在烈火中燎烧一般,周身都被摇曳的红芒包裹,却隐有愈来愈弱之势。朱彤不由颦眉思索,喃喃道:“这女子情形,却是像极了散功的症候!”正此时,闻得一声惊唤:“非儿!”再抬头去看时,却见那女子正大口大口的喷噀着鲜血,一声一声似有似无的呻吟,那男子紧紧将其搂在怀中,撕心裂肺的悲唤着。

“彤姐姐,你能不能帮忙治好那女子的伤势啊!”骆万英只觉此情此景,芳心被剧烈扯动,怜悯之意顿起,泪眼汪汪的对朱彤道。

“嘁!充烂好人!”朱彤瞪了她一眼,心中暗自计较,“救自然是可以救的,却不能白救!”却听那男子惊喜道:“白菱香!白菱香!对了,白菱香可以救你!”朱彤猛惊,抬眼便见那男子从女子怀中掏出一个青釉瓷瓶,倒出几粒鹌鹑卵大小的白丸,启开那女子檀口便喂送进去。

“呃!你想害死她么?”朱彤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叱一声,腾身冲破那朽败的窗阁落飞入庙堂中去。

……

穆天侠见怀中人儿气息越来越微弱,只觉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偏又束手无策,顿时万念俱灰,心如刀绞。无意间触到那女子怀中一个瓷瓶,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重新燃起希望,正当他准备给那女子喂食瓶中丹药之时,闻得一声娇叱,一道身影破窗而入,如一只巨大的黑鸦一般飞落到佛像跟前。穆天侠护住那女子,神情戒慎的看向那闯入之人,乃是一个韶华之龄的女子,一张清秀的面庞似嗔还怒,两颗巨大的眸子嵌在眉下,顾眄间眸光闪烁,如秋水潋滟。随后一黄衣佩剑女子也飞落堂中,一双眼眸看看他,又看看那黑衣女子,绛唇微张了张,却未说话。

“这位少侠,我且问你,这女子内息炙热如火,可是修炼了某种至阳的内功?”那黑衣女子星眸逼视,冷冷问道。

穆天侠微惊,暂不知来者有何图谋,便点了点头,心中记挂身后女子,右手不自主的紧紧握住腰间碧箫。

“我见她气息散漫,浮于体表,好像是丹田溃泄的症状!”那女子继而说道,见穆天侠错愕的神情,哂笑了笑,“这女子血中蕴涵白菱香,如水乳交融,可是长期服食这药草之故?如今她气海失衡,丹阳亢悍,你还给她服食白菱香这阳回之药,无异于是火上浇油,难道不是要害死她么?”

穆天侠闻言骇汗,怔了片刻忙道:“这位姑娘所知如此翔实,可有治疗之法?”

“嘁!萍水相逢,我为何要救她?”那黑衣女子翻了翻白眼,神情倨傲的说道。

“姐姐!”那黄衣女子扯了扯她衣角,不无焦灼的唤道,却遭了那黑衣女子狠狠一记白眼。

穆天侠闻言猛然跪倒,泣声道:“只要姑娘肯出手相救,但有何求,小生赴汤蹈火也会给你办到,便是取我项上人头,也绝无半点迟疑!”

“呃!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可随便下跪?”朱彤始料未及,顿不知所措。

穆天侠神情惨怛,道:“若她遭逢不侧,我也不会留恋人世,男儿尊严要来何用!”

“我要你人头做什么,把你手中瓷瓶给我便行了!”朱彤眼眸四处漂移,讪讪的轻声道。

穆天侠慌忙起身,将那瓷瓶交到那黑衣女子手中:“恭请姑娘纳受,还望快些施手救人!”

黑衣女子收过瓷瓶防到衣袖中,微笑了笑道:“少侠勿要担忧,令阃无性命之虞!”说罢便行到那女子身侧,伸手便解她衣裙。穆天侠呆立一旁,一张脸涨的通红,直到那女子外衣被褪去方才惊醒,疾步匆匆的跑到庙外去,高声道:“大恩不言谢,穆某草芥之命,此后便随姑娘差遣!”

“少侠言重,只消日后每年送小女子一斤白菱香便可!”清泠笑声从内里传来。

穆天侠顿时面色煞白,过了半晌才坚定道:“小生定当践诺!”

……

晨光熹微,星月隐匿。一轮彤彤的红日从东方云海中冉冉升起,将万物镀上如金的色泽。几只出巢的鸟雀立在庙宇的屋脊之上,啾啾鸣叫,叶尖上的晶莹露滴折射着朝阳的光晖,折射出绚丽的七彩,似闻草木的微微吐纳之声,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与安宁。

朱彤盘膝坐在石阶上,把玩着手中那个瓷瓶,有了些倦意,便舒适的伸了个懒腰,回头看见骆万英支着香腮,默不作声的坐在自己身旁,一双美眸中隐现涟涟之光。

“丫头!想什么呢?”被朱彤冷不丁的推了一把,骆万英猛然回神,嗫嚅道:“没,没想什么……”

“哈哈!莫不是见屋内那位公子风流俊俏,痴情温柔,小妮子动了春心罢!”朱彤满脸促狭意,打趣万英道。

骆万英偏过螓首来,双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哀伤,茫茫然看着朱彤,竟似痴了,过了良久才悠悠叹道:“万英只觉便是这世间再优秀的男子,也及不得柳大哥万一!”

“若是无为哥哥现在活着,你我说不定还视彼此为仇敌,斗个死去活来呢!”朱彤双眼微微阖起,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凄然说道。

“若是柳大哥与你亦是两情相悦,万英绝不会有半分妒意!”骆万英神色笃定的道。

“你不会,我却会!”朱彤回头看向万英,疑道,“你见无为哥哥跟那姓沐的女子卿卿我我,难道一点醋意都没有?唉,如今谈这些,却还有什么意思!”

万英闻言更是难过,将螓首埋到双膝间,满头发辫垂下,露出如凝脂堆雪般的颈项。

“你们口中的柳大哥,却是名无为,还是字无为?已经过世了么?”二女讶异起身,却见屋内那男子走出拱手问道,正是见那女子转危为安,欲出来称谢的穆天侠。

骆万英不知他为何发问,微微一怔便道:“柳大哥名逸安,字无为!他已……已遭人毒手,不在人间了……”

“世间难道有此等巧合,还有同名同姓同字之人?”穆天侠闻言疑惑道,“家师曾无意与小生谈及,他十八年前途径岳州一柳姓大户,遇一奇婴诞生,便走入那人家赠了数句箴言,并给那男婴取名逸安,取字无为……”

“岳州?那男婴定是无为哥哥!”朱彤惊异,打断道,“你我口中之人,定是同一个了,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同字。我们此般邂逅,想必也是上苍冥冥注定了!”朱彤咬了咬下唇,凄然长叹,将手中瓷瓶掷回穆天侠:“令师既是给无为哥哥赐名之人,我救屋里那位姑娘便是义不容辞了!”

“然而……”穆天侠剑眉紧锁,继续道:“我昨日在翰翼山庄还遇到一个哑口少年,他也是姓柳,名逸安,字无为,年方十八!”

“什么?”二女闻言,便如晴空霹雳,一惊之下异口同声的问道。

朱彤一双大眼霎时闪现奇异的光彩,璀璨照人,哽咽道:“哑了的少年,是他么?他不是死了么?活着,妹妹,妹妹,她还活着!”朱彤拉住目光呆滞的骆万英双手,狂喜喊道,忽而眸光一黯,整个身躯一下萎顿下去,“难道,难道……真的只是巧合么?”

“姑娘且等等!”穆天侠在一旁思忖片刻,从一旁折下一根树枝,在石阶下的泥地上图画起来。少顷,一个男子的面庞在那树枝下浮现出来,眉目间煞气隐隐,然容貌英发灵秀,如在石上雕刻出一般俊朗。

二女呆呆的看着那一笔一笔逐渐勾勒完成的画像,只觉周遭所有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只有那画中维妙维肖的男子,在眼前无尽的放大,却见那人眨眼了,微笑了,从泥地上走了出来,缓缓朝她们张开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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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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