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约定
腊月初一,皇帝降旨,称颐妃叶氏诞育皇裔有功,擢升为正一品贵妃,封号保留。至此,令宫中众人揣测不休的头号大事终于有了结果。
贵、贤、淑、德四妃虽然同为正一品,但大家心照不宣,排在前面的都要比后面的高一头,贵妃更是四妃之首。如今叶薇不仅当上了贵妃,还破例保留了封号,完全把资历最深的贤妃给压了过去。照这个势头,等她再次有孕,封后已是不容置疑。
左相倒台,如今朝中以右相势力最尊,然而陛下却并不打算尊崇其女。究其原因,除了更为偏爱颐妃之外,恐怕也是被宋氏一族的事情提了醒儿。宋氏的鼎盛是上皇犯的错,陛下好不容易拔掉祸患,不能再在自己手中养出第二个宋氏来。
就在这样流言纷纷的情况下,叶薇和皇帝迎来了延和六年的除夕。这是她重生之后过的第三个除夕,也是她的第三个忌日。
皇帝得知她这个想法,撑着头沉思了会儿,没有说什么。宫宴过后,叶薇拿着拨浪鼓逗小弄玉玩儿,这孩子随了他们的性子,精力十分充沛,紫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小手伸到半空中想抓拨浪鼓,嘴里还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叶薇此前从不知逗孩子玩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现在却从早到晚乐此不疲,果然自己生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皇帝从后面搂住她腰肢,下巴搁到肩窝上,“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叶薇的生日他是知道的,每年还会设宴为她庆祝,所以现在问的只能是宋楚惜的生日。
“八月初一。干什么,明年想为我过这个生辰?那你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为什么要跟别人解释?朕想在什么时候给我的妻子过生日,谁还敢说闲话不成?”
叶薇闷笑,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他这种时候的霸道,还觉得十分有趣,就像弄玉每次想要玩什么东西,也是不管场合不不对象,卯足了劲非要攥到手中才行。
“恩,皇帝陛下威仪无限,想来不会有谁敢不要命来说闲话。”
他拧下她的脸,惩罚她的调侃。小弄玉被冷落了,歪着脑袋看他们,一边看一边愤怒地拧着身子。皇帝摸摸她的小脑袋,“父亲母亲一会儿再来陪你,听话。”吩咐妙蕊过来照看公主,然后牵着叶薇的手往外走,“今天过年,宫中会燃放焰火,咱们一起去热闹热闹。”
叶薇脚步顿了下,皇帝明白她的想法,伸手抚了抚她脸颊,“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除夕之夜对我来说也是个煎熬,但现在都过去了,你好好地活着,所以,我们也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忘记,好不好?不要再想着今晚是你的忌日,而把它当成真正的新年去过。这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整个大燕的百姓无论尊卑,在这个时候都是快活的。咱们未来还很长,有几十个年头要一起度过,我不希望你就此错过了这份快乐。”
外面寒风瑟瑟、冰雪覆盖,天上却热闹无比,伴随着不间断的响声,各种美丽的图案在夜空中绽放。叶薇缓步走到台阶上,仰头看着这一切。想起从前在惠州时,她总是除夕之夜玩得最疯狂的那个,闺中密友们每到此时就会拿她的名字开玩笑,楚惜,除夕,这一天原本就是属于她的日子,所以胡闹一下也可以理解。
成为叶薇的三年来,她的确不曾再像那么开心过了。
抿着唇轻笑一声,她眨眨眼睛,“好呀,以后我不过忌日陪你过除夕,作为回报,你就年年给我过两个生辰吧。我要收两份寿礼。”
皇帝握着她肩膀让她转过身,夜色中他眼眸清澈,烟花的光芒映照在脸上,竟比那漫天的绚丽还要好看。弯下|身子,他在她眼睛上深深一吻,清冽声音让她想到了月色下的潺潺溪水,安静地流淌过心间的每个角落。
“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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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叶薇和皇帝的打算,是想利用白氏来引出宋楚恒,然而还不等他们计划好具体方案,白氏却生起了大病。
自打八月在锦城被软禁,皇帝就封锁了一切消息,无论是上皇驾崩还是宋氏垮台都没人跟她透露。但白氏毕竟身居高位多年,数月的□□之后,哪怕旁人不说也大概猜出外面的情况了。
想想也是,要是还有人能救她,怎么会是如今这个凄凉的光景?
她病得很突然,寒冬腊月感染了风寒,然后就高热不退、卧床不起,皇帝甚至派了御医去给她诊治,却始终不见好转。正月十五过后,御医过来禀告,说今日又去看过了白庶人,瞧这架势是好不了了。
“俗话说心病难医,她自己没有半点求生的念头,臣等用药也是枉然。”
叶薇和皇帝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意外。
没想到白氏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叶薇还以为照她的个性,怎么也要咬牙挺下去。主动求死无异于认输,她可不像是会认输的人。
叶薇决定去看看她。
因为染病,白氏从永巷移了出来,搬到了一处狭窄却干净的殿阁中居住。叶薇过去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宫娥坐在旁边走神,瞧见门帘掀动忙不迭行礼,“奴婢参见颐贵妃娘娘,娘娘大安!”
叶薇让她起来,宫娥问道:“贵妃娘娘怎么会来这里?您别靠太近,小心过了病气。”
“她怎样了?”
“白庶人么?还是跟之前一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肯好好吃药,醒来还会乱发脾气。奴婢觉得御医说得没错,她就是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才……”
被谈话声吵醒,白棠音睁开眼睛,半晌才转头朝她们看去。叶薇本以为她看到自己会勃然大怒,然而令她惊讶的是白棠音只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就又闭上了眼睛。
宫娥连忙给她解惑,“白庶人染病之初连续发热了三天,脑子有点烧糊涂了,御医说她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情,所以奴婢觉得,她应该是不认识您了。”
不认识她了么?不认识这个害死了自己女儿和夫君的女人,甚至不记得之前她还费尽心机想要杀了她,那她还记得什么?
“父亲……”秀眉紧蹙,白氏的神情忽然变得焦灼,“父亲您不要生气,是女儿错了。我不该违逆您的意思,不该一定要嫁给宋君陵……我错了,您处罚我吧。只是求您,不要不理我……”
叶薇挥手让宫娥退下,然后往前走了一点,“你错了?”
床榻上的人无意识地答着,“是,我错了……费尽心机嫁给那样一个人,却让家族蒙羞,让老父晚节不保,我错得太离谱了……”
“还有呢?除了这些,你还做错了什么?”
白棠音茫然地睁开眼睛,叶薇眼神冰冷,她似乎瑟缩了一下,“还有?”
“为了嫁给宋君陵,你做过些什么?那么重要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我……我派人去了惠州,去见……”她忽然惊叫一声,抱着被子往床角缩,仿佛在躲避什么恶鬼,“你是谁?你是谁?你不要过来,走开!”
叶薇有些惊讶,却没有说话。白氏见状更加恐惧,背抵着坚硬的墙壁,徒劳地后退,“沈澜,你是沈澜……你怎会在这里?是来找我复仇的吗?”
这个名字如同利剑,深深刺进叶薇心中。不去想她怎么会把自己认成母亲,病糊涂的人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又或是做贼心虚,见谁都是索命的冤魂。
冷冷笑开,绽放的容颜如同艳丽却藏着剧毒的罂粟,“是,我是沈澜。我来找你复仇。”
她承认了,白氏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叶薇,半晌后自嘲笑道:“来找我复仇……也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都是报应。”
“原来你也知道,害人性命会有报应。”
“知道,怎么不知道呢?我的报应早就到了。楚怡去了,楚恒应该也不在了,我白氏满门功勋、一代忠良,如今却因我而罪孽加身,无论父亲如何努力,千载之下骂名已定。这就是我的报应。”
闭上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滑下。
叶薇静静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脸颊消瘦,眼窝下一团乌青,单薄的身躯甚至撑不起一件中衣。她额头抵着墙壁凄然而笑,如同游离无依的鬼魅。
又想起多年前初到煜都时,那个严妆丽服、高贵端庄的继母,屋内扑鼻成群、熏香袅袅,而她身着朱红色袄裙,摇着柄泥金纨扇,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凤目流转,红唇勾起,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原来你就是楚惜,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那一刻,她甚至是有点怕她的。
到头来,那骄纵一世的女子也丢失了满身的尊严和傲慢,堕入了卑微的尘土。比起死亡,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难怪她不想活了。
转身离开,叶薇放弃了跟她表明身份的念头。无须她再多说什么,那个人已经失去了在乎的一切。对她来说,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初执意嫁给宋演,所以潜意识中甚至期待着沈澜的复仇,仿佛偿还了这笔债,就可以挽回曾经的错误。
可惜这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三日后,庶人白氏在后宫的某个角落安静死去,消息传来后叶薇点燃一柱清香,对着南边的方向恭敬长拜。
母亲,害我们的仇人都已不在,您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