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微微垂下头来,盯着厅中几案上的香炉,有三两道青烟袅袅。如今形势如箭在弦,卞夫人却并不知道曹丕已暗中搜罗曹植的把柄,此番龙虎争斗,必有一方会因事迹败漏不能全身而退,而我,是一定要站在曹丕这边的,且必须要站在曹丕这一边。
“既然母亲如此说,儿媳便知道了。”说罢,我伸手,接过婢子捧过来的锦盒,走下去拜了卞夫人一拜。
卞夫人眼里吟笑,道了声好。
我站起身来,听她说话。
“该准备得也都准备好了,你就先带着郭照,崔芣前去杂事房,让仆人们去挂上灯,结上红绸吧。”
“是,儿媳这就去。”
跟卞夫人告了辞出来,放眼处茫茫一片,灰白的雪,灰白的苍穹,天地仿若一张冰冷的纸,我静静地站着,双腿沉如铅重。
身体上的乏累却也比不上心里的寒冷。
曹丕默无声息的站在我面前,面色凝重。
我微微绽开一抹笑意,道:“得了件宝贝呢,不过,若是可以,真希望永远也用不到。”
他收我入怀,只是长长叹息。“万事皆有因果,这是我的因果,逃脱不了。”
我略笑笑,“既是逃脱不了,就不要再逃了罢。活下去,比死更需要勇气。无论如何,你不可以死,我也不让你死。”
曹丕的手紧紧攥握着,仿佛要捏碎这天地一般,我从他身上能感觉到沉重的压力。想必方才的事情,将他吓到了,我实在不该太过鲁莽,自始至终,我是他唯一的弱点,为了我,他什么都可以做,为了我,他担惊受怕,以后,还是不要让他揪心的好。
“母亲吩咐去杂事房吩咐仆人张灯结彩,你也一起过去吗?”
“反正今日也无事,本就是配你来府中帮忙的,自然是一并过去。”他轻描淡写的说完,拉起我的手,紧紧攥着。
我心中一暖,任这冰天雪地里他手心的余温传到心里,扬起欢快的笑来:“好。”
我所向往的,两人一马,是十里桃花。可是,现如今觉得,便是霜天冻地,只要有他,便也足够了。简单的幸福一旦跌入眼中,便在这落雪的晌午放大,飘散开去。
两人携手走着,时不时笑说两句情话,难得曹丕这么喜悦,我便越是挑拣了逗人发笑的话来说与他听。
杂事房在偏远,和仆人的处所紧挨着。中途遇上赏雪的曹植和崔芣,因卞夫人有交代,我便知会了崔芣一声。她见到我,一脸怒气,当着曹丕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不敢发作。左脸因挨了我一巴掌,此时红红的。曹植轻轻拉过她的手,虽然崔芣的面色只是稍微变化,我却看出了欣喜地模样。
“既然是母亲吩咐的,那我便陪着芣儿一起过去吧。”曹植眸色里有丝苦笑。
我不想答话,便扯了扯曹丕的手。曹丕面色缓和一些,对曹植开了口,“这也好,反正我也要陪你嫂嫂一起过去,既然你也无事,那就一起吧。”
曹植看一眼四下,饶有兴味道:“怎么?大哥的小妾不去啊?”
曹丕心不在焉道:“你对我的小妾倒是颇有兴趣,若是喜欢,大哥送给如何?”
曹植显然是愣了一下,没想到曹丕会如此说,崔芣的脸一下子苍白开去,我心中却莫名的有些震惊。空气一时静寂无声。
半晌,曹植凉淡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那笑容却让我觉得很是刺眼。
“哥哥说笑了,子建可没有哥哥那么深情,可以雨露均沾。”
曹丕平静的抬头,挑眉道:“那是子建你有福气。不过,他日继承世子只为以后,这纳妾之事怕是由不得你呀。”
我看到崔芣的脸色又白了两分。心里略微难受了一下,就算是再心高气傲,她终究也是个女人,就算知道自己的夫君他日会纳妾再娶,却也无能为力,因为她只是一个女人,是个附庸品,丈夫的荣耀便是自己的荣耀,再反观我自己,与如何不是呢?
我回握住曹丕的手,一边理理身上的狐裘,道:“你们兄弟还是这般,自小到大一直这么针锋相对,我是看着子建从小长大的,说起来,长嫂如母,你这个做长兄的,也当该让着他些。”说罢,又看看天,雪似是比刚才下的更大了,“来府中耽搁这么久,再不去帮忙,今晚怕是要留下来吃晚饭了。”
曹丕轻轻拢拢我耳边的碎发,笑道:“也倒是。那咱们就走吧。”说罢,他对曹植笑笑,“那就走吧。”
曹丕与我并肩走在前面,曹植看上去对崔芣倒也爱护有加,我却有些想不通当初为何对我宠爱。不过想想也是,大抵男人对于自己稍稍看的上的女人都有些执念,一旦相处时日多了,也就没有了当初的美好,喜新厌旧只是老生常谈罢了。许是,曹植也认清楚了自己对我的感情,想来还是错把敬爱以为成了爱慕。想到这不自觉发笑,觉得太不拿曹植当孩子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
见我突然发笑,曹丕疑惑道:“想起什么开心的事儿来了?这么高兴?”
“没什么。”
一路上没有遇到郭照,后来问了曹丕才知道他让郭照回府了,说是怕郭照在这里,崔芣再生出什么事端,连累了我。
我也并未反驳,知道曹丕是为我好。
在王府帮着收拾妥当,天已上了暮色。冬日里天黑的本就早,今日又不是晴好天气,就黑得更早了些。遣散小厮之后,因为要去给卞夫人回话,是以没有直接乘车回府。曹丕要吩咐赶车的随从候着,现下已经离开。一盏茶以先,曹植担心崔芣累着,已经差人把崔芣送回侯府。我站在门口等着曹丕回来,再一并去给卞夫人回话,曹植收拾完剩下的红绸缎,让小厮退下,卷卷袖子转身回来,看到我脚步登时停住。
我正翘首想看看曹丕可有回来,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有一瞬间,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狂热。避开他的目光,我裹裹身上的狐裘。
“你不喜欢崔芣吗?我也很是讨厌她。”
“啊?”我抬头,看着曹植,不明所以。
“你永远都不了解我,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住在自己不想住的地方,娶自己不想娶的女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们把我推到这风口浪尖上,他们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我曾经期盼你能知道,想让你像对待哥哥那样对待我,哪怕一开始是恨着我的,到最后也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我做错了吗?”
隔着簌簌的雪,他的面容有些恍惚,我蓦地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偷着跑出来去厨房寻我,告诉我曹丕要纳郭照为妾的事情,那时候他问我,梅花和雪哪一个高洁,那时候...呵,还真是回不去了哇。
“你心中,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呢?”虽然与他咫尺,却仿若隔着千层冰山,这茫茫白雪犹如冰山上的银线,将我与他的界限划得清楚明白。我这样轻轻的问着,希望能知道他的世界,却触摸到的全是冰凉。
“我心中,有你的便是对的,无你的便是错的。若是我要走的路尽头没有你,我宁可不去走。既然,只有和他争才能在尽头遇到你,我愿意和他争下去。”
“他是你哥哥。”
“早在他负你的那一天,我便不再把他当做大哥。”
曹丕没有负我,纳郭照为妾是我同意的,是我把曹丕送到郭照那里去的,曹丕没有负过我,一直都是我在负他。
“你错了,不是他负我,一直都是我在负他。你要走的这条路,尽头处也不会看见我,因为你大哥若死,我也不会苟活。”
灰白的雪洋洋洒洒,以一种诗意飞舞在天地之间,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理理鬓角,起步离开。
“你还记得在听香别苑的时候吗?我记得。”
原来那个别院名字叫做听香,很是好听又美好的地方,可我却再也不想记起,如果没有和他的苟且之事,那一定也会是我喜欢看花赏景的好去处,只是,我想到那处,只会觉得肮脏不堪。脚步未停,我继续走着。
他不死心的继续着:“你枕在我身边安然入睡的模样,你看着荷塘欢欣的模样,你在我身下......”
“够了!”我猛地转回头来,定定的看着他,“这些事,你若再说下去,我便再也不是你的嫂嫂,你若再说下去,那便鱼死网破如何?”
我发抖的看着他,只觉得头顶发麻,不敢想象这些事情若是被曹丕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那些事情,不是我愿意的,发生这些事情,都不是我愿意的。不管我如何疼爱你,如何把你当成一个孩子,但是你若将我的生活毁尽,那便怪不得我置你于死地。我本也不想这么做的,是你逼我!”
他的面容一点点灰败下去,想来美好的眉目此时里却半丝神采也无,两滴泪从眼角滑落,极慢极慢的垂下头去,“你恨我?恨着我也是好的。”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痛,与他多待一个都会窒息死掉,我几乎是逃着跑出院门,心中刺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若是有可能,我真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偶然昏睡之间做的黄粱梦,梦中如何,醒后便忘干净。
跌跌撞撞跑出来,没多远一头撞到曹丕怀中,抬头看是他,我便再也舍不得放开手。他见我眼眶通红,他神色担忧,“你是怎么回事?我方才出去一会儿,你就哭成这个样子?”
我摇摇头,只是抱着他不撒手,闷声道:“想哭却哭不出来,眼睛涩的难受。”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将我搂紧,笑道:“你看看你,有什么想哭的?谁欺负你了?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了崔芣一巴掌,在府里可都传开了,那个不要命的敢欺负你?就不怕你像扇崔芣一样,给她两巴掌?”
被他一说,心里突然不那么难受了,破涕一笑,道:“哪里那么专横跋扈了?到让你说的好像极其任性一般。路面滑,方才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腿还痛呢,你又不在,还不兴我哭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