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倒塌
“第一次见他,白少逸,便是在一片花海纷飞的竹林中,他抱着你的娘亲,轻巧如番仙的经过我的眼前。”
流苏轻言,眼神忆惘,“打小就听说,门派里有个谁也比不上的毒仙,毒术超绝,相貌俊美似仙,只是后来因为一个女子脱离了门派,鲜少再使毒去了。
我自小习医,是因我讨厌毒术,我觉得那是世上极为龌龊肮脏之物。
一个人,若是达到了毒术的巅峰,便容易被毒侵体,变成一只人人骇怕的怪物,但后来我见了他,才知晓,果然有这样的人物,吹箫引凤,淡雅脱俗。
人道医术救人,但医术,亦是可害人。
我做了些手脚让她患上重病,只为能够接近他。
我对他说,治好他的妻子,他便要陪我三日。
那三日,也许是我此生最值得挂念的时刻,三日之后,也是我最伤心的时刻。
离别时,在那衍京桥梁上,只因我抱了他,强亲了他,便被他撒下了毒粉,差点被毒去了性命。
下一刻,便转身去寻去探她已痊愈的妻子。
为了避开我,白少逸,只要听到我天下第一神医流苏公子的称号,他天下第一毒仙白公子就躲得我远远的。
我的接近对他来说,如同噩耗,一次次的警告,已让我心寒彻底。
我想,我对他的心意,他定是知晓的,不然,也不会躲的如此彻底呵。
第一次被当做毒蝎蛇蚁一般的躲藏,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也懂得了,伤害这两字的涵义。
他的妻子没了,留下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娃娃,我以为可以没有阻碍靠近他了,可惜,他的全部精力又倾注了那个叫漪儿的小女娃身上。
望着漪儿的表情啊,就像望着当年抱在怀中的女子一样呢……
所以,漪儿啊,我曾想,与逸郎如此并肩行走在丛林中,把酒言欢,快意人生,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就好,能远远望着他也是好的……可现在已是……”
一股温热砸落在忘生的脖间,忘生用手拂去,是从流苏脸颊滴落的泪水。
紧接着,一颗,两颗,颗颗泪水落在忘生的面上,鼻上,颈上……
“师娘……”
她一声轻唤,伸手去探他的面,却被他摁紧头颅贴在了胸膛上,逼的她不能抬头去看他的容颜。
“怎么了,漪儿?”
“我的脸面……湿了……”
“哦,原来如此”,流苏低低笑了,声音像是在哄溺小孩子,“乖漪儿,那是林中下雾了,染湿了脸面,趴到我的怀中,就没事了……”
“嗯。”
忘生在他怀中点头,双臂环紧了他,躺在他的怀中,喃喃说道:“若是无心,何必躲避,原是明了,怕自己深陷,才躲的厉害……”
笑声响在头顶,流苏抱住她落下了地,靠在了一颗树干旁。
忘生只觉得愈来愈多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衣领处,可他的臂膀仍旧紧紧抱着自己,不放她下来,亦不让她抬头……
“师娘……”
“别怕,漪儿,是下雨了,咱们只歇片刻便继续前行,可好?”
万物彷佛变得蒙胧而模糊了。
这些湿润而温暖的液滴,慰润着她的肌肤,她暗自闭上了眼,这些,可能从这暗黑的苍穹中传到爹爹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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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流苏带着苏忘生到了离树林不远的一座村庄里,星辰稀疏,月隐云梢,整个村庄只有几点零星亮光,流苏似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在前引着路到了一家破旧的医馆里。
立到门前,流苏抬手叩门,忘生疑道:“师娘不是饿了么,为何要到医馆中?”
他道:“师娘我没银子,天下医者是一家,总能讨来些吃的。”
忘生顿觉得生气,“来时你只要提醒我带上银子就是了,这样一来万一别人将我们赶了出去,不是白跑一趟吗?”
流苏还未接话,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弯腰蝼蛐的老者站在门后,脸上褶皱横生,皱纹显著,双目呆滞而无神。
他侧过耳,声音沙哑而虚弱,“谁啊,看病的吗,太晚了,老朽眼睛不灵巧,明日再来吧。”
“大夫,我们来借些东西。”流苏打量着他,“能否让我们先进去?”
“什么?借宿——?”那老者扬高声音,缓慢的侧过身,“好吧,医馆里有一间专给病人住的屋子,我带你们去!”
忘生傻眼,这大夫眼睛不好也就罢了,耳朵也如此不灵敏,更甚,如此没有防备之心,就这么领着他们二人进屋了。
流苏朝忘生眨眼,靠近她低声道:“我听到后院里养了只鸡,待会儿给小漪儿宰了盹鸡汤喝。”
话音刚落,那老医者攸得转过身来,连连摆手,“银子?村子里没有客栈,路过这村子的客人常在我这里住宿,已是习惯了,银子倒是不用了,只是老朽眼睛不好,屋中有几味药材,劳烦几位给我分类好,装到药箱里去,老朽不甚感激啊!”
“这个自然可以,老先生放心,小女子略懂医理,一定照您的嘱咐将药材搁置好。”忘生急切接话,手肘撞了撞流苏,眼神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
那老先生点点头,随即转身回屋去了。
两人走进房中,流苏点上油灯,看到简陋铺好的床铺和两张搁置药材的桌椅,屋中有些昏暗,却飘逸浓郁的药材味道。
流苏走到占了半个屋子的药架前,眯起眼开始一格格寻找,手指搁到一剂药材上,放到鼻中闻了闻,“就是这个。”
忘生并未在意,绾起袖打开门朝厨房走去,“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做些简单的膳食,师娘你将药材分好了类,用完膳就赶紧回去。”
“又在挂念别人了,负心汉这三字简直是为漪郎而创呐!”流苏感慨,不疾不徐的拿着几味药材走来,递到忘生眼前,“这几味药能治西连夜,可我还没试过,不知搁在一起用可否有毒,小漪儿……”
他笑的眼眸星亮,“不如,你为他试药?”
她停住脚步,扭回头来,没有说什么,抓起他手中的药材,填在了口中。
“味道如何?”
“有些……”忘生退了一步,皱起了眉,“怪……”
“哦,不用怕漪儿,师娘不会害你的。”
忘生努力撑开眼去看流苏,只觉得眼皮沉重的压下来,脑中意识变得越来越混沌,她扶住灌铅一样的额头,踉跄了两步,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漪郎,你这笨蛋,我只说是治他的药,你就毫不怀疑的吞了下去……”
流苏望着趴在地上的忘生,弯腰抱起她,放到了木床上,“白少逸如此,你也如此,你们的心里,何时能忆起流苏二字?”
此时,木门戛然而响,那位老者推开门踏进屋来,驼背弯腰攸的直起身来,递上手上的东西,恭敬道:“照公子吩咐准备好的东西。”
流苏将东西接到手中,望着苏忘生白皙的手腕,蹙紧眉,持正手中的银针,毫不犹豫刺了下去。
对不起漪儿,这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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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泛微白,苏忘生动了动手腕,针刺般的疼痛的从腕上传来,她坐起身,头脑昏胀,揉了揉额头,看到流苏趴在桌前沉睡,手旁的药材早分好了类别,放置到了药箱中。
她下了床榻,望见微微发亮的天空,想起昨晚的情景,身子忽的一震,跑到流苏的面前晃醒他,“师娘,我们……我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
流苏动了动身子,揉着惺忪朦胧的眼,“漪儿醒了?”
“遭了,我们是不是中了迷魂药,西连夜现在肯定是醒了,他的伤势怎么样了,一醒来见不到我们定会着急的!”忘生急切的拉起流苏,“师娘,我们快一起回去,那老先生定非寻常人……”
“漪儿。”
公子流苏的声音极其镇定,扫掉了她拽住自己的手指,“来时我就说过了不是么,西连夜,是最不需要你担心的。”
“什么……意思?”一种微微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昨晚向你下迷魂药的,不是他人,正是我”,他定坐在凳上,眼睛直望向窗外,“用借口将你带离竹林,还有在这医馆中迷昏你,都是我一早策划好的……”
“为什么!”忘生愕然,“既然你不想救我们,为何要与我们同行,又为何假好心作势治疗西连夜?我看错你了,师娘!”
“不!你错了漪儿!”公子流苏起身,转面,对上她无尽愤怒的眼神。
“带你到这里,迷昏你,不只是我一人策划,还有……西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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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无与伦比的震惊充斥着苏忘生的脑袋,她只能扶住身旁的药架定了定身子,“我不信,西连夜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答应为他治疗,恢复他的武功,他答应让我带你走”,流苏静静的,“西连夜是极其聪明的,从我第一次来见你们时,他便知道,我定是有目的而来,而他正是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与我相邀喝酒是幌子,实质上,是为了谈判罢了。”
苏忘生的手指紧按住木板,“就是说……西连夜……用我……换了他失去的内力与武功……”
她立在昏暗的角落中,望着渐渐发亮的天空,举起自己的手腕,“这就是你的目的,对吗?”
流苏点头。
玉凝一样的腕上有着点点针刺痕迹,她盯望着流苏,揣测道:“你取了我的血?”
“漪儿聪慧”,流苏笑,“昨晚屋中确实下了迷魂药,只是我一早吃了解药,而昨晚给你吃的,是为避免你流血不止,易于止血的药物。”
“现在你的目的完成了,我可以走了吗?”忘生冷冷的注视着流苏,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不问我原因么?”流苏幽幽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果然漪儿你,心中在怪我了吧。”
她停住,盯着木门的纹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逸郎他,手筋脚筋早被苏千辅挑断,又因曾自断舌根,无法言语,加上身子中毒,虚弱的很,现在还囚于苏府三里以外的地牢里,被玄冰寒铁镣铐锁着,谁也救不回。”
忘生猛然转身,“你说爹爹在凉山,是骗我的!”
“我从牢笼里逃脱时,苏白玉大胜而归,抓住了苏府逃窜的余犯,钥匙在他的手中”,他停了停,“苏千辅下落不明,但漪儿你身上噬骨毒解了,我只有将一线生机寄于你的身上,他现在……已痛苦到了一个人的极致,所以,我要救出他,治好他。”
流苏握紧了拳头,忘生退了几步,察觉到屋外起了不寻常的动静。
“你从西连夜那里换来了我的血,现在,又要从苏白玉那以我换钥匙了吗?”
他的脸色苍白而无血色,唇色暗淡无光,“来时,漪儿不是说会原谅我的么?”
苏忘生的脸色褪去了往日的红润,一股冷冽的苍然绝显于面上,她走了几步,望到窗外日光渐盛,火红的朝日升到了云端顶处,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漫山丛林透过金黄薄纱绵延向前,疏密之间,红黄相映,不远方,马匹的声音,众人的脚步声渐渐侵近,她知道,是谁来了。
流苏平日里芳华鲜然的蓝色衣裳,此刻却衬得他的脸面毫无血色,他立起身,朝忘生走去,“漪儿……”
“我是你们交来换去的物品啊!”她低声道,“一时间被三个人背叛,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窗前,听那马蹄声更甚,愈来愈近,惊飞了草丛不远处扑翅而飞的鸟儿。
“到了。”
公子流苏垂下睫一声微喃,门前被撞开,疾速的火红色冲进二人视线,定睛望去,竟然是夜儿!
夜儿吼叫着朝苏忘生奔去,可刚行几步,被公子流苏抱住,朝嘴中塞上一味药材,夜儿昏睡了过去。
“定是西连夜出了事,夜儿前来报信了。”忘生自言自语,往日的苏白玉似乎早已灰飞烟灭,她不曾想过,那个只会护着阿生的人,会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会为了得到自己竟然也用上了这么多的手段。
夜儿前来报信,西连夜现在,定然也是生死未卜。
她眼神一动,苦笑一声,担心西连夜做什么,他还不是一样为了自己将她交给别人了吗?
忘生仍然立在窗前,没有回头,“你现在,又想对夜儿做什么?”
“对不起漪儿,我要将它带走”,流苏靠在门前,“在它这里,也许能找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苏忘生来不及发怒,门前拥进人群,几十人黑压压的站满狭小的院子,齐列两排,跪倒在地上,朝着前方骑在马匹上身着镶竹锦绣缎袍衣的男子高呼,“皇上驾到——!”
濯濯生辉的锦缎衣裳,耀的她双眼发酸,她无力的靠在窗前,仅能凭双手抓住窗棂才能支撑自己稳稳的站着。
她扭过身去,倔强的不回头,不转身,用单薄而立的背影对着身后所有的人。
“这里不是宫里,莫要太过喧嚣了”,仍是清润如玉的声音,仍是清泉幽谷的声响,可身后这个人,已不是从前人!
“你要的人,在这里”,流苏黯然的声音响起,“我要的东西,请交予我。”
苏白玉递上闪着银光的钥匙,声音极其诚恳,“有劳师爷了。”
“漪儿……”流苏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师娘走了……你保重!”
苏忘生强撑了半晌,终是转过身去,再望去时,公子流苏与夜儿的身影——消失了。
面前,只有清秀俊朗的一张面庞,嘴边噙着胧似远山温柔的笑,双眼似浓黑的夜星光亮缀,沉沉的,深深的注视着她。
“阿生……”
苏忘生听到苏白玉这样唤她,恍若隔世,她忆起了第一次两人相见时,他也是这样立在门前唤自己,阿生。
仍然是骨骼清奇,容颜静美,仍然是若雪一般化腐为生的气质,仍然是满面微笑唤着她的名讳。
可是,不同了,一切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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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魉白玉,你来了。”
苏忘生转过身凝望着苏白玉,迈着大步朝他走去。
苏白玉关了房门,这屋中,只剩下了两人,他微笑着,“阿生,我来接你了。”
她立定,抬头仰望着苏白玉,伸出双手递到他面前,“要铐我走吗?”
“阿生”,他微皱着眉头,“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你不是我的犯人……”
“那你为何要来接我?”忘生冷冷盯着她,“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不是我的哥哥,亦然不是我的夫君,我与你魉白玉没有任何干系,你有什么理由来接我?”
白玉挺立的身躯微微一震,垂下眼眸望着她,“你难道,不是我的阿生么?”
她收回手,退了几步,扭过脸去,“我曾想过,苏忘生对不起苏白玉,我辜负了他对阿生的一番好意,我一次次践踏他的尊严,一次次将他拒之门外,可那双执着而又温暖的眸子,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白玉问过我,下辈子,可不可以有一点点喜欢他?
我苏忘生现在做回答,我会用所有的精力去还欠给苏白玉的债,告诉他,白玉,我会的,阿生会待在你身边,好好恋上你,并倾尽所有的去补偿对你的伤害。”
她言语间笃定,神情却流露哀伤,白玉闻言,紧蹙的眉头微微松散开来,迈起缓慢的步伐朝她靠近。
一股浓郁的墨香气息将她紧密环绕,她朝后退了两步,抬起眼,换做一张冷然的脸面。
“可是……白玉已经没了……”
苏白玉浑身僵住,伸出的手滞停在半空中,“没了……”
“苏白玉在殃江那次劫难中,为了救苏忘生,纵入江中,随水而逝了。”
他的脸色微变,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嘴上的笑容渐渐无耐的隐了下去,“你宁愿相信苏白玉死了,也不愿多望现在这个名为魉白玉的人,是么?”
“你不是苏白玉!绝不是的!”她猛然抬头,恼怒的让脸面变成了赤红色,“苏白玉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苏白玉怎么会为了夺回我,不惜用那么多手段!白玉说过,不会勉强阿生的……白玉说过……阿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些都是什么!都是谎言,废话吗!”
她嘶吼出声,步步向后退,呼吸有些浊重,怒气与血丝占满眼眸。
“阿生,我只是想保护你”,白玉伸出手朝前迈步,“你可曾想过白玉一次次见到你流泪,心中是何滋味?又可曾想过,白玉是怎么活下来的?保护阿生,守着阿生,不让阿生再受伤害……不是这些执着,我苏白玉怎能活到今日。”
他的脸面泛出红光,俊皙的面孔透着激动神情,“魉白玉也好,苏白玉也罢,都是为阿生而活下来的。如今阿生你不要了,嫌了弃了,你告诉我,白玉还剩下什么!”
“对不起,我要不起!”她冷冷推开他,拿起桌上放置剪药根的剪刀,竖起搁到了脖颈上,“放我走!”
白玉满面痛楚,身子轻轻颤动着,“为何你我会变成这样,白玉终生的努力,只是为了与阿生你现在刀锋相对么?”
“魉白玉,放我走,不然,我就死在这里!”她再次坚决重复。
白玉抬起颤动的手指,眼神透着柔和,“阿生,别做傻事,把剪刀放下,不要这样对白玉言语好么?
白玉忆不起从何时开始,总是听阿生对自己说,白玉,阿生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如今,为了不在我的身边,你却要以自己的性命威胁白玉”,他抖动的手指朝她伸去,“你让白玉情何以堪,你让白玉所有的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