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胧月弓
青衫老者微微颔首,说道:“略知一二,圣师穆-罕墨于五十年前创韦斯圣教,四十年前立国,创立阿拔斯王朝,如今阿拔斯独尊西陆,惟有南边的一些岛国残喘延息,穆-罕墨二十年前逝世,之后由圣母羽天-罕墨掌韦斯教权,圣子羿风-罕墨掌王朝国政。穆-罕墨传法西陆,立《韦斯律》为根本法,世俗权势皆由神授,阿拔斯王羿风虽然号称神之子,却不得不受教权的限制。”
江翼、越仕心里都想:这劳什圣师搞出这个《韦斯律》,却是要让母子内斗。
白发老者漠然盯着博雅-兰登,问道:“你在此地,不知是出自阿拔斯王的旨意,还是教宗的教喻?”
博雅-兰登微微一怔,合掌说道:“圣母、圣子本为一体,没有分别,博雅身临此地,乃是受到圣师的昭示,来此寻找中陆人的友谊。”
越仕嘿然笑了两声,但见白发老者神情冷峻,胡言乱语总没敢说出口来。
江翼神色陡然紧张起来:阿拔斯人欲与跋野人结盟,觊觎西州之心昭然若揭。
白发老者回头望了青衫老者一眼,见他脸上依旧从容,暗道:先生打定主意不理会,我又能奈何之?垂头望着手中刀,低声轻语:“数十载杀人屠城,修得一柄屠城刀,罢了,罢了,再也用不上你了。”刀脱手而去,掠过阿拔斯人、跋野人的头顶。
博雅-兰登只觉一道白光掠过头顶,诧然回首望去,只见白发老者手中的那柄屠城魔刀业已插入离地十余丈的石壁之中,只余刀柄露在石外,整个过程却无丝毫声息传出。
博雅-兰登想起临行时渡厄尊者的告诫:中州煌煌,渊源流传数千年,登圣者众,不可存小视之心。想自己二十六岁就突破海底轮的限制,远超同侪,颇为自负,眼中不剩他人。临行前虽得渡厄尊者的告诫,心里却不以为然。然而人未入跋野,却遭遇两名异人,修为之高,难望其项背也。
虽然白发老者掷刀入石,以示不杀,博雅-兰登背脊却潺潺渗出冷汗,再也不觉得西州之行是异域情趣之旅。
事情若是就此终了,仅凭自己四人无法阻止阿拔斯使者与跋野人接触,江翼暗暗焦急,却无计可施,眼睑低垂,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蓦然抬头问道:“你来中州欲表善意,却为何将这名少年装进袋子里捉来?”说着话,蹲身挑起少年身上的一根绳索,运劲捏断。
燕然早就想问此事,只是刚刚一直无法插上嘴,此时见江翼提及,忙附和道:“对啊,这人前夜还在青丘山,你们将他捉到这里,意欲何为?”
少年挣扎着将身上的绳索解下,掏出嘴里的破布,趴在地上干呕了一阵,爬将起来,指着博雅-兰登背后的大弓说道:“胧月弓是我的,他见之起念。”
越仕素爱名器,对那张银色大弓早起了念想,暗道:原来叫胧月弓,这名字倒不辱没了这张弓。
博雅-兰登见青衫老者满目慈爱的轻抚小女孩的螓首,暗道:不能给个让他们信服的解释,只怕还会出变故。合掌说道:“胧月弓原是跋野国左将军真鄂雪明的心爱之物,月前,遗落大泽南畔的战场之上。博雅与澹台将军过青丘山时,这名少年缀尾偷袭我等,博雅被迫出手将他拿住,又见他背囊里藏着胧月弓,遂要将他缚至左将军面前再行定度。”说到这里,回头望向那名手提玄色大戟的跋野将领,“胧月弓之事,还是澹台将军说给我听的。”
江翼见少年抿嘴皱眉不言,情知他所说不假。
越仕心里大赞:少年一人敢袭阿拔斯人的使团?真不简单。
少年心里却想:原来那日所伤之人,却是跋野人的左将军真鄂雪明。若是当时就知道他的身份,梁铭宣只会立即出动河西甲骑过来搜捕,一刻也不会耽搁,就无需拿前锋营为饵,以致全军覆灭。
这名少年,正是于野马驿一战中的生存者迦叶,他也早就认出那提着玄色大戟的跋野将领就是那日率领骑兵屠杀奴兵的澹台左厢。
想到老邵、赵陵,以及数百名奴兵让梁铭宣冷酷无情的抛弃,想到澹台左厢所率领的跋野骑兵蹄下那挣扎无望的嘶嚎,迦叶心里一痛。
越仕看到少年脸上痛苦的神情,只当他受到阿拔斯人的折磨,嚷道:“遗落战场,那个叫真鄂雪明的也好意思要回?你们几十人去抢一名少年的东西,也好意思说出口来?”
雅博-兰登老脸一红,过青丘山时,这少年只是远远缀在后面,并无偷袭之举,发觉之后将他捉来,想到将人与弓献给跋野国的实权人物真鄂雪明,讨好之。
江翼问道:“你们欲往跋野,从青丘山径直往东北走也可,为何要绕道此处,足足多走了三四百里路?并且你们与这名澹台将军一起过青丘山,为何现在独自过这峡口,而这名澹台将军却在峡谷里相候?”
雅博-兰登说道:“青丘山、北山以北是车突国的国境,并且车突国与跋野国交界的地方马贼横行,所以才绕道此处。澹台将军本与我们一路,临到峡口山时,有人传信有股马贼掠夺国境,澹台将军遂与我们分道,约在长峡北口相会。”
阿拔斯人来到此地,不会走折漫罗山南麓的高昌盆地。那里是河西郡新拓之地,河西都护将军蔡景略的行辕就设在高昌邑。服饰相貌均异于中陆人的阿拔斯人不可能轻易就过得了西昌。这群阿拔斯人必定是走处于车突人控制之下的折漫罗山北麓的那条道。跋野人、车突人均与马贼关系密切,避开马贼不过是跋野人让阿拔斯使者走这条长峡的借口。
江翼目光掠过白发老者,暗道:莫非与他有关。
白发老者锐利的目光落在澹台左厢的脸上,手指向插入石壁的那柄魔刀,说道:“峡中白骨累累,便是成了亡魂,也畏惧这柄魔刀,跋野人何时觉得这长峡是条安全的道路?”轻蔑的笑了一笑。
雅博-兰登此时已明白澹台左厢引自己一行人过此长峡,乃是要借他们之手除去这个白发老者,却没想到白发老者高明至此,已是宗师人物。虽然恼澹台左厢拿他们当刀使,雅博-兰登却不得不压下胸中的恼怒,毕竟与跋野人善意接触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虽然看不出这名少年如何能伤得了跋野人的新起之秀真鄂雪明,但是胧月弓出现在这名少年手中,自然与他有着关系,见少年敢尾袭阿拔斯使团,胆大妄为的性子,与自己幼年相似,白发老者淡淡一笑,手朝雅博-兰登摊开,说道:“胧月弓拿来,日后自有真鄂雪明亲自从这名少年手中取回。”
当日真鄂雪明与晋昌前锋营遭遇,一时不察,落得大败而逃,被箭受创,以为奇耻大辱,遂令澹台左厢率领骑兵屠灭晋昌前锋营,夺回胧月弓。野马驿一战,没有几人能逃脱出去,没有从战场找着胧月弓,澹台左厢只当胧月弓已让梁铭宣拿去,手中无兵,没可能从梁铭宣手中夺回胧月弓。便想从车突借道返回可敦城,途中遇着迎接阿拔斯使团的族人。
雅博-兰登自负西陆绝世武学,一路上有意炫耀,澹台左厢便引他们走峡口山的峡道。料不到过青丘山时,捉住缀尾而行的少年竟身负胧月弓,真是意外之喜。
澹台左厢知道河西奴兵的惯例,胧月弓在这名少年手中,那么真鄂雪明便是被这名少年所伤。真鄂雪明平素自诩放下胜负心,却为大泽偶败而气急败坏,原来耻于此事。
澹台左厢不知白发老者何意,难道他不知道胧月弓一日在这少年手中,这名少年便一日处于生死边缘;除非他能将这少年留在身边。
雅博-兰登望了澹台左厢一眼,见他脸上迟疑不定,一时间也犹豫不觉,暗道:真鄂雪明乃是跋野国的实权人物,得罪了他,只怕此行目的无法完成。回头看见白发老者眼里不耐烦的神色,蓦然一惊,暗道:得罪了他,只怕他再起杀念。念及此处,也不再犹豫,将银色大弓解下,走上前来,径直递给那名少年。
越仕眼露馋光,啧啧叫道:“这弓至少有四五石力。”
澹台左厢翻身下马,走上前来,说道:“胧月弓,开弦六石力,四百步崩石裂金。”
越仕猛然吸气,目光落在胧月弓上,再不肯移开。
澹台左厢朝白发老者颔首示礼,说道:“刀君要弓,澹台左厢不敢不给,将具以实情复命左将军。”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说道:“你们跋野人不是唤我刀魔?”又冷冷一笑,“胧月弓在这少年手中,与我何干?”
澹台左厢微微一笑,脸上也无尴尬。二十年前峡口山东麓长峡里突然出现一名神秘刀客,跋野人过此长峡,常被他袭杀,以致峡中白骨累累,跋野人唤其为刀魔。数度组织高手过来围杀,却不能觅得他的踪迹。不得以,跋野人侵河西,避开这条峡道。
澹台左厢见刀魔只是帮少年将弓要回,却不加以庇护,暗道:刀魔行事,匪夷所思。虽然胧月弓得而复失,只要刀魔能离开此地,回到族地,也是功大于过。
越仕拿手往少年面前一摊,说道:“胧月弓你也使不了,不如让给我?”
迦叶神色肃穆,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不让。”
越仕喜欢这弓,却没想据为己有,忖道:跋野人知道胧月弓在少年手中,那劳什左将军必会遣人从少年手中夺回。便想此时当着澹台左厢的面将弓要过来,将一切干系担下,离开此地再将弓还给他就是。
见少年一口回绝,只当他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暗地里朝他频递眼色;迦叶侧过头去,装作未见,越仕心里焦急得很。
迦叶左手搭弦,轻轻拨动,震出嗡嗡细响,竟如远处雷鸣;想起故人,眼中噙泪。
听着弦鸣如雷,白发老者也禁不住微微侧目。
澹台左厢只怕刀魔与那青衫老者改变初衷,说道:“胧月弓已归还,澹台左厢这便引西陆贵使回族地去。”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澹台左厢与雅博-兰登互换了一个眼色,下令队伍离开石谷,进入北面的峡道,迤逦而去。
江翼恭敬的朝青衫老者施了一礼,说道:“小子江翼抖胆问一声,阿拔斯与跋野相互勾结,将不利中州,老丈怎可以任之由之?”
白发老者冷眼看着江翼,青衫老者却不介怀,笑道:“西陆并非无人,我们若不持身份出手,西陆绝世武者也将潜入中州,展开血腥杀戮。”轻轻一叹,“帝国征伐之事,又岂是我们管得了的?”
江翼暗道:哪里是管不得,只是心淡漠。慑于青衫老者传闻中的威严,江翼再不敢拿话试探。
越仕心里喜爱那张胧月弓,缠在少年身边,问道:“你穿着河西郡兵服,可是河西的军士,唤什么名字。”
迦叶望了一眼燕然,言语间有些淡漠:“这衣服是从青丘山北面的战场的死尸身上扒下来的;旁人都唤我迦叶。”
越仕拧头看向江翼,问道:“七郎,你见多识广,可识得有‘迦’这一姓?”
江翼摇头说道:“不识得。”
燕然睁眼望着青衫老者,问道:“爷爷必定知道。”
青衫老者微微一叹,却不应声,白发老者说道:“西州有国名为孔雀,奉白山为神,国中有族名曰迦叶,世袭白山待,在孔雀国内地位尊崇,却罕为人知。”
高昌贼王沮渠烛武纠集西州蒲昌海地区的六国兵力,以拒河西。二十九年,河西郡联络孔雀王,欲共击高昌。消息败露,沮渠烛武出兵灭位于孔雀河上游的孔雀王国,国中民众高过马梢者皆遭屠戮,余生者仅千余幼童,贩卖为奴,零落四方。
虽然是湮灭了的种族与国度,越仕却是知道一二,定睛望着面容愁苦的少年,问道,“你是孔雀国的遗民?”又为孔雀王国惨遭灭亡的命运忿恨,道,“沮渠烛武残暴不仁,当遭天诛。”
迦叶冷冷一笑,说道:“孔雀集一国之兵不足千人,有何资格能当河西郡的盟友?孔雀国灭,乃是灭于蔡景略的诡计与沮渠烛武的残暴。”
越仕听了一怔,欲要与他辩解,却见江翼等人皆默然,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声,闭口端坐马上,将身子侧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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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左厢得人禀报刀魔等人离开峡谷,与雅博-兰登领着十余人策马返回石谷,抬头望着露出石壁的刀柄。借着支出的石棱,澹台左厢猿身登上十余丈的石壁,手握住刀柄,提息拔刀,那刀如铸入石壁一般,纹丝不动。
澹台左厢朝雅博-兰登苦涩一笑,轻身纵下石壁,说道:“这柄刀追随刀魔数十载,受其精魄淬炼,刀身铁质愈加纯粹,已出凡器之列。但是没想到刀魔随意一掷,竟将刀身铸入石壁,与这石山溶为一体,强力拔出,只怕会毁了这柄兵刃。”
一名阿拔斯人站在雅博-兰登的左侧,用他的蹩脚的中州语说道:“刀魔已走,还能有什么玄虚?”
澹台左厢微微一笑,说道:“天人至境,与天地相合,刀魔已走,但此间的天地之势依旧长存,这柄魔刀不容小窥。兰登先生未受重伤,或可一试,我是万万不行。”
那人呲鼻眯眼,只当澹台左厢胡言乱语,说道:“韦斯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什么天地之势,我不管的。”解下腰间刀,挂到骆驼上,学着澹台左厢的样子,探臂伸脚,借着石棱而上。
雅博-兰登虽然不敢小视中州的丹息术,但也不相信这柄刀会有什么神奇,暗道:不成功顶多毁去这柄刀罢了。待师弟伸手去握刀柄之时,眼角余光里澹台左厢隐有异样的笑意,心蓦的一紧,暗感不妙。来不及出声阻止,却听见訇然巨响,大地震动,石崩壁裂,只见尘烟之中,师弟给震得横飞出去,口里狂喷鲜血不止,叮叮叮却见尘烟里落下数截断刃。
迦叶等人将出峡道,听得一声闷声从山腹传来,皆诧然回望,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却见白发老者轻蔑一笑,说道:“米粒之光还敢与星月争辉,天地玄机的秘密又岂是轻易能理解的?”
青衫老者微微摇头:“何苦惹来争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