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阳如血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但在西北，却是朔风萧萧，一片苍莽。刺骨的寒风夹着风沙，刮在人的脸上宛如刀割。赵旭紧了紧手中的钢刀，冰冷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大脑，令他的神智一清。

赵旭很想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却不能随意走动，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征夏大军中军的一名行军司马，为宋朝从八品的武官。

现在是宣和元年，也就是公元1119年。三月初，童贯命熙河经略使刘法率兵攻取西夏兴州、灵州等地。刘法鉴于深入夏国心脏地区的时机尚未到来，不愿冒险进兵，童贯强迫道：“你在京师时，在皇宫被圣上亲自任命，许诺征夏定会成功，今日为何却这般为难？难道你想犯欺君之罪吗？”

刘法不得已，只得率本部两万人马，一路西行，沿途招募兵壮，人数一下子上升到了5万人。可刘法心里清楚地知道，这5万人马真正能起作用的还是自己中军的两万人马，其余三万人马都是临时招募，连正规训练都没有，毫无战斗力可言，最多也只是起个后勤运输作用。

大军一路西行，到了统安城附近，却遭遇到了西夏国的晋王察哥。晋王察哥是西夏皇帝乾顺的亲弟，素有带兵之能。

两军骤然相遇，都有一些措手不及。

刘法的部队产生了一丝骚乱，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刘法吩咐众军排好阵型，同时让前军统帅杨惟忠做好战斗准备，并随时做好军情上报。

“报！”一名斥候兵飞马骑入大营。

刘法稳坐中军帐中，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将领。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些凝重和紧张。刘法知道自己不能乱，否则整个部队就会不战自败了。

他稳了稳心神，道：“报。”

那斥候兵下马进入帐中，跪于刘法面前，将手中军情递于刘法，道：“前军统帅杨惟忠将军报，我军和敌军相遇不过十里，晋王察哥将所率人马分为三队，阻挡杨惟忠将军前进，请大帅定夺！”

刘法接过军情，快速地浏览了一下，道：“众位，我军难免与察哥一战，诸位可有良策？”

大帐中众位领军将领议论纷纷。一老者站出了人群，正是清车都尉刘大山，道：“刘大帅，我军不可贸然出击。士兵行军两个时辰，还未来得及休息，腹中空空，仓促应战难免体力不支，恐不妥啊。”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刘法也何尝不知，可他就怕晋王察哥不给他所率部队休息的时间啊。要知战场上是不讲情面的，一个疏忽就可能导致全军覆灭。他道：“这个本帅自然知道，可要如何让我军才能获得足够的休息时间呢？”

众将又议论了起来，上骑都尉王刚站了出来，道：“大帅，我军可用疑兵之计，可命我军鼓声齐鸣，使察哥不知我军虚实，而我前军装成马上要进军之势，使察哥不敢贸然进军。而我后军趁机做好饭食，悄悄分送诸军，可使我军迅速恢复体力。”

刘法道：“此计甚好，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当下，刘法写好军令，命斥候快速送往前军杨惟忠，并命令后军尽快埋锅做饭，全军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而此时晋王察哥的帐中却一片安静。晋王察哥今年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年龄。他从小酷爱武艺兵法，素有带兵之能。西夏皇帝乾顺掌握朝政之后，将整个西夏国的兵力都交到了察哥手里。这次得到宋军入侵大夏国的消息，察哥亲自领兵一万多人迎战。他这一万多人里，骑兵7千，步兵6千。

虽然得知和他对战的人是刘法，且兵力是自己的数倍，但察哥心里也没有一丝恐惧，帐中诸将也十分平静。

察哥很满意众人的表现。

这时前方探子回马来报，说宋军前军整装待发，似乎要向夏军发动攻击。

察哥微微一笑，道：“众位，可有信心和宋军一战？”

众人齐声道：“有！”

察哥道：“宋军前军统帅是杨惟忠，此人作战勇敢，倒不失为一员虎将，谁人愿与之一战？”

众人纷纷提刀向前，表示愿意与之一战。

察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我看宋军并不是想与我军立即开战。据探子回报，一路上并不见宋军军中有炊烟升起，可见他们现在必定是饥渴难当。如果立即开战，必将会被我们一击击溃。”

众人道：“晋王，那我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察哥道：“要想使全军体力尽复，恐怕没有一个时辰不行。我估计宋军后军现在正抓紧时间埋锅做饭。可是，我不会让他们恢复体力的。我已派3千步兵绕过山谷，从后面夹击宋军后军。通知前军，一旦得知宋军后军已乱，立刻冲进宋营，务必直达中军。”

众将抱拳道：“遵令！”

而此时，宋军后军正在抓紧时间做饭。大战一触即发，而全军正饿着肚子，一旦开战，恐怕连武器都挥动不起来了。

“快点！你他妈的在磨叽什么！耽误了时间我要你的小命！”一名胖伙夫头对两个年轻的伙夫大声吼道。

突然，远处传来了慌乱的喊叫声，“西夏人杀过来了！西夏人杀过来了！”

胖伙夫头心里还在纳闷，要说西夏人杀过来，也没有这么快就杀到后军来啊。在后军前面，还有前军、左军和中军啊！西夏人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没有声响就把宋军的前军、左军和中军干掉吧？

就在这名胖伙夫头犹豫的时候，后军已经有人丢盔弃甲，从他身边经过，往中军跑去了。

他心里一慌，大声喊道：“不要乱跑，西夏人不会这么快杀过来的！”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支羽箭突然飞来，一箭射进了他的嘴里。他张着嘴，仰面倒在了地上，脸上还带有惊诧的表情。

“报——，敌军绕过山梁，袭击我后军，后军已经溃败，往中军集结！”

“报——，敌军已突破我前军三道营盘，前军统帅杨惟忠战死！”

“报——，我军左军遭敌军骑兵冲击，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一道道紧急的军情传入宋军统帅刘法的帐中。这一下，连刘法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强压紧张，道：“众军莫慌，严守中军大帐，一定要坚持下来。众位随我接应前军、左军和后军进入中军阵中，以待反击！”

赵旭此时握着刀的手都已经有些变形了，全身都有些颤抖了起来。他已经看见了西夏的骑兵，刚开始是一条弯曲的黑线，最后连成了一片黑网。

大地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赵旭感觉到自己的力量真的是太渺小了。就那么一次骑兵的冲击，不知道将要收割多少人的性命。加入征夏军已经有半个月了，一路上的杀戮已经让他对死亡已经有些麻木了，但轮到自己面对死亡的时候，还是会引起内心的恐惧。这半个月来，他一直浑浑噩噩的，仿佛梦游。仗着自己的郡王身份，他当上了一个八品的行军司马。但就是他这么一个郡王，在这场战争中也不过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他的死无关大局。

战争一起，人命是最卑贱的，但赵旭却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他给自己选了跑得最快的马，并时刻保持马的体力，马身上也装有足够的干粮和水。要想活命，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赵旭已经知道了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所以他很早就在准备着逃命。这半个月来他虽然一直感觉浑浑噩噩的，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保全自己的性命。不为其他，因为他真的不想死。

中军虽然还没有和西夏军接触，但却还是慌乱了起来。人喊声、马嘶声混成一片，什么都听不清楚。

赵旭也只好跟着中军大军移动。人在这个时候，都容易变得盲从起来，总觉得人多的地方也会更安全一些。

赵旭并没有变得完全糊涂起来，他一直保持在阵中最中心的地带，这样，无论敌军从什么地方冲来，他都不会首当其冲，拣下一条命来的可能性也更大。

中军最前面的士兵举起巨盾，在中军前面组成了一道防护墙。一方面掩护己方的弓箭手射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敌军的冲击。盾牌军留了几个入口，大批的人马顺着入口进入了中军阵中，然后盾牌军再收紧入口，弓箭手和弓弩手准备就绪。

西夏骑兵却没有给宋军整装的机会，七千骑兵分成两队朝宋军冲来。冲在前面的都是重装骑兵，后面跟着轻骑兵。

这次跟着察哥出战的士兵1万3千人，都是西夏的精锐，是擒生军的一支主力部队。西夏的军队由中央侍卫军、擒生军和地方军三部分组成。中央侍卫军包括质子军、皇帝卫队和京师卫戍部队。“质子军”人数约5000人，是由豪族子弟中选拔善于骑射者组成的一支卫戍部队，负责保卫皇帝安全，号称“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番宿卫。另有皇帝亲信卫队3000人，是从境内各军中精选出来的强勇之士组成，皆为重甲骑兵，分为十队，每队三百人，随皇帝出入作战。京城地区还屯驻一支训练有素的卫戍部队，共2.5万人，装备优良，是中央侍卫军的主力。擒生军人数约十万，是西夏的精锐部队。主要任务是承担攻坚和机动作战。因在战斗中生擒敌军为奴隶，故此得名。西夏的地方军由各监军司所辖，共有50万人，军兵种主要是骑兵和步兵两种。

中央侍卫军虽单兵素质出色且装备精良，但他们主要负责皇帝和皇城的安危，作战经验不如擒生军。所以，要论战斗力，擒生军反而占据上风。

这1万3千人，虽然只有宋军的四分之一，但其战斗力却远非宋军5万人可比。况且宋军5万人中只有2万人是真正能够作战的士兵。

面对西夏的滚滚铁流，宋军一些士兵开始有了后退的想法。

前面指挥的军官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空中下起了箭雨，但这却并没有阻挡住西夏骑兵的攻势。那些普通的羽箭大多只是在重装骑兵的装甲上留下一些箭痕，然后无力地落在地上。

只有那些威力强大的弩箭，穿过了骑兵的装甲，插入了敌人的身体，一些西夏士兵受伤从马上掉了下来，摔在了地上，很快被后面的滚滚铁流踩成了肉酱。

弩箭威力虽然强大，但宋军装备并不多，而且发射的速度明显不如弓箭快。

一百步！

八十步！

五十步！

宋军刚来得及发射第二轮弩箭，西夏骑兵就已经向宋军盾牌兵发起了第一次冲击。刚一接触，宋军就人仰马翻。

宋军很快就被冲出了一个缺口，越来越多的西夏骑兵从缺口处涌进了宋军的阵营中，挥动着大刀长枪，肆意收割着宋军的生命。

宋军节节败退，退入第二道防线，继续以盾牌挡住冲击。但盾牌又怎能挡住滚滚铁流？事起仓促，宋军根本来不及设防，本来以为采用疑兵之计可以为自己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但没想到同时也是给了对手包围自己的机会。

西夏士兵前后夹击宋军，5万士兵犹如困兽，很快就死伤超过了五千人。

宋军士兵一片大乱，命令声、鼓声、哭喊声、马嘶声响成一片，根本无法很好地执行军令。

“大帅，突围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全军覆灭啊！”部下苦苦劝说刘法。

刘法又何尝不知道应该突围，但突围有用吗？能成功突围的人又会有多少？宋军机动能力不如夏军，突围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只要中军经得起夏军的冲击，那么西夏绝对会暂时退兵的。只要西夏一退兵，自己才会有一丝反击的机会。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拖到西夏主动撤兵的时候了。

“命令前军继续冲击宋军！一直到宋军中军大帐！”察哥沉声对身旁的传令兵命令道。

那传令兵领了命令，翻身上马去了。

宋军此时还在苦苦支撑，但是他们来拉弓挥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终于，前面的盾牌兵被西夏骑兵完全压在了地面上。西夏骑兵从盾牌上经过，开始朝着宋军中军大帐冲来。

赵旭现在连刀都快握不住了。他感觉死亡离自己是如此的近。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着身边的人不时被流矢所伤，他突然又觉得死亡没什么恐怖的了。也许，死亡只是一瞬间的痛吧，然后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宋军没有能抵住西夏军的冲击，开始大面积的溃败，然后各自为战。这样，更是降低了宋军的抵抗力。

赵旭没有上前去杀西夏兵，也许那样他会死得更快。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杀人。但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他不杀人，那他一定会被人杀死，又或者生不如死。

对方是擒生军，如果自己放弃抵抗，也许能保住一条性命，但是却难逃作为奴隶的命运。

奴隶，这个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清楚地知道作为奴隶会遭遇怎样的待遇，到时是生不如死。

太阳已经开始西下了。整个战场变得有些安静了下来，不再有那么大的响动了。

赵旭就这样怔怔地坐在马上，忘了一切。很奇怪的是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似的，没有人想要杀死他，没有想要把他当成奴隶。

一部分人马开始朝后军退去，因为他们已经注意到了大军前面面对的是西夏的主力，而且全是骑兵，想要从正面突围逃命，那简直是自寻死路。围住后军的西夏士兵全是步兵，因为要翻越山谷，骑马不便通行。如果从这里突围，还是有些希望的。

只是可惜，刘法并不知道这点。他只知道后军最先开始乱了起来，以为遭到了重兵埋伏，如果从后军突围肯定会遭受重大损失，却全然不知道伏击后军的只是西夏3千步兵而已，以致于丧失战机，坐以待毙。

赵旭跟在那群人后面。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还是紧紧抓住马缰，由着马向前冲，连方向都难以控制了。

交战双方到现在都没有时间进食。杀人都变得麻木了起来，只是举起兵器，机械地夺去他人的性命。

西夏士兵并没有挡住这群只有几十人的冲击。在付出了几条生命之后，他们自动放弃了追击，任由这几十人离去。即使他们想追，也追不上，因为他们的腿已经快要迈不开步子了。

赵旭随着这几十人竟然奇迹般地远离了战场。交战至今，已经超过了三个时辰，没有谁的体力还像平常一样好。赵旭一直没有和西夏士兵厮杀，这时候的体力就发挥了很大作用。

前面的人跑着跑着，就有一些人就马上掉了下来，是因为他们是在太累了，已经握不住缰绳了。

赵旭一举超过了他们。这时候他的体力显得十分重要。没有人愿意傻傻等死的，在看到生命曙光的一刹那，赵旭爆发了体内的潜能。

逃离了一段距离后，赵旭才觉得摆脱了死神，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般。而现在，梦终于醒了。他放慢了速度，转身向身后看去，一轮残阳挂在山头，霞光万丈，鲜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