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恰逢名师 不堪往事入目
沙镇,柳氏私塾馆。
柳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念着子曰诗云,这是他的本职。子曰了数十余年,此刻还是那么的沉迷其中,堂下的几个少年却没有他那么的悠然,抓耳扰腮者有之,低首沉吟者亦有之,私塾馆中的气氛是如此的融洽。
“啪”地一声重响,冰冷的戒尺惊醒了神游中的秦航。
柳先生疾步走到秦航桌前,板着脸道:“你在想什么?”
秦航扑腾一下站起,低声道:“想将来。”
柳先生阴沉的脸上丝毫不见半分喜态,接着问道:“既想将来,且说一下将来何为?”
秦航直起目光,一字一字道:“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柳先生收起面上怒容,饶有兴致问道:“好个乘风破浪,你可知此言出自何处?”
秦航凛然道:“出自,悫年少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柳先生收回戒尺,轻赞道:“你倒记得清楚,以后念书就念书,莫想其他。”秦航“嗯”了一声坐下。
柳先生转过脸来,道:“今日先到这,秦航,做完功课到我书房来一趟。”说罢径直走向内室。
邓孝明从后座一脸凑过来,嬉笑道:“秦航,这下你惨了,肯定又要罚抄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咯,我们几个先回去了。”说完便收了收桌上的笔墨,溜之大吉。秦航苦笑了一下,没做其他。
秦航来到书房,先生已经坐在那等他了。他慢慢地走了过去,道:“先生。”
柳先生看了一眼,道:“你最近似乎老是心不在焉,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我们师生也好久没谈心了。”
秦航久久凝视着这十年来的授业恩师,在这位恩师面前,他从来不觉得需要隐瞒什么。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道:“老师,我想去应征水手。”柳先生神情依旧,继续问道:“想好了吗?”
“嗯,已经去报名了。一个月后正式参加水手擂台大赛。”秦航回道。
柳先生注视者眼前的这个学生,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既然想好了,就去做吧。”
秦航错愕地看着先生,他没有想到先生的答复是这么的干脆利落,他本以为以上一代的顽固呆板,先生当和父亲一样,会坚决反对,万不料先生竟会说出如此言语。他仿佛不死心地再次问道:“您不反对么?”
柳先生干笑了两声,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反对?每个人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现在只是想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而已,我实在想不出我为何要反对你。”
秦航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人一样,在他的记忆里,先生一直是迂腐,思想陈旧的典范,今日却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当真是始料未及。但他毕竟还是很镇定,秦航又道:“我去当水手,就不能在私塾里念书了。”
柳先生又笑道:“在沙镇想念书者又非你一人,张三走,我可以教李四。张三李四齐走,我还可以教王二麻五。其实今日你在堂上说的那番话,我就已猜到你的想法了。”
秦航轻声道:“如此说来,孝明承昂他们,您也?”
柳先生佯怒道:“这几个臭小子就别提了,早点走,省得我心烦。”
秦航第一次露出笑容,原来自己在先生心中与其他伙伴相比,自己还算属于老实听话之类。
他又道:“以先生看来,当水手,如何?”
柳先生面色回转,正色道:“年轻人去外面闯闯不是坏事,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将来无所作为。虽说当水手不是甚高官名流,然真正要当好一个水手却千难万难,你们如能做到,便当真是非常了不起。”
秦航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一个长辈能够这么认同自己,认同水手。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呢?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默然地走上前去,双膝跪地道:“谢老师成全。”
柳先生从桌上起立,看着刚走出房门的这道坚毅背影,怅然不语。
晚风轻拂海面,丝丝寒流刺骨。海岸惊涛拍浪,阵阵袭来,海水,轻轻地抚摸着细软的沙滩,发出温柔的“呼呼”声,海风,清新而又凉爽,,在这里,你似乎能托过她冷峻的外表而听到她深层里生命的喧嚣,或许是看惯了,在这里,她凝聚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的生命力,给人一种超越自然的深刻。秦航就站在这夜滩上,享受着大海,享受着她生命力的孤傲,享受着她内心深处的澎湃。从古至今,没有人敢说征服大自然,但要征服大海,又有何不可?三保公公下西洋,不就是征服了无数的大海风浪才最终走到了目的地吗?
秦航的内心正在渴望着,渴望着有一天,也能像郑和一样,在万里汪洋中披风斩浪,纵横海疆。
良久,他来到海边一块礁石上,极目望去,远处是那样的深邃,那样的苍茫,仿佛在期待英雄的足迹踏进这无穷的汪洋。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传说?他想着,他忽然笑了。原来自己内心的强烈渴望即将可能成为现实。
远处泊着数叶扁舟,这时候操舟而上,岂不荡漾?秦航立时一个蝶浪空翻,身子稳稳踏在渔舟之上,他解开锚头,撑起划桨,就此向大海深处划去。
渔舟渐行渐远,海浪却一浪高过一浪,秦航逆风而划,汹涌浪花不住地拍来,舟中已溅满水花,伴随着舟身摇晃,秦航黙的一声大嚎,立时不断地转变方向,今夜看来波涛乍猛,饶是他左避右闪,舟身还是颠簸翻仰,再不回航,可能要舟沉汪洋了。
不及细想,秦航立时摇桨转向,盏茶功夫过后,秦航已是**的上岸。刚才的一番搏浪,弄湿了全身,若不是退的早,还真可能就回不来了。今日不知是何天气,海中涛浪却是凭的了得。
忽然背后一阵嘲笑传来:“如此伎俩,也敢海中呈狂,端的是可笑之极。”
秦航回头一看,却见一个清瘦老者伫立在寒风之中,那老者上身单薄,骨瘦如柴,听他如此语气,显是在岸上站了不短时辰。身上如此凋零,也真不知他是如何能捱这么长时辰。
秦航缓缓走了过去,仔细打量着这个老者,只见老者负手而立,委实是从容潇洒。那老者只是脸庞比常人瘦了些,其余倒与正常人无异。
秦航道:“老人家为何耻笑于我?”
那老者神态中充满了不屑与高傲,淡淡道:“凡熟识海事之人一看今日星相和风向,便知今夜海风甚盛,你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如此恶境亦敢操舟远行,不是愚蠢之极是什么?”
秦航刷地脸红,讪讪道:“你怎知今夜海风过甚,莫要装神弄鬼赚我年少。”
那老者脸上神情依旧是那么地不屑,道:“连风向都辨别不出,还谈操舟出海?”
秦航亦是一脸倔强,道:“听老人家之言,像是暗藏唏嘘,后生小子不才,倒要请教。”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就你这两下,也敢跟老夫请教。”
秦航怒道:“男儿做事不问敢不敢,只问干不干,你若无真才实学,就别在此故弄玄虚。”
那老者赞道:“好小子,性子倒挺倔,老夫且问你,刚才你从岸上空翻而上渔舟,为何在落舟之时,舟身向下倾沉?”
秦航正然道:“人体从空倒翻而下,舟身自然向下倾沉,然不成还要向上?”
那老者讽道:“少年人不知变通,空知其形而不得其神,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秦航从小就苦练功夫,自问在沙镇一带,水上功夫不敢称数一数二,却也没人小瞧过他。今日在此却三番四次遭此人嘲讽,饶是他心思镇定,此刻也怒气横生。只听得秦航怒道:“我倒想看看你是如何得其神能不让舟身下倾。”
那老者冷笑了两句,道:“年轻人,想考量老人家,只怕是还不够火候,你瞧仔细了。”
话未说完,只见他疾驰而起,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那老者像闲鹤一般瞬间功夫拔地而起,双腿倒悬上空,俯冲而下,眼见离得水中之舟尚有丈高时分,双腿迅速腾下,双掌向右虚划,未几,人已峭立舟中。
秦航内心的惊讶恐怕用何语言都无法形容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老者落下之时,舟身并没有向下沉,而是向右移了开去,如此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先前心中对老者的慢傲与计较现在只留下钦佩了。如此神技,别说是他,恐怕在沙镇甚至在整个苏州府也没人见过,更别说有人能使出来。他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那老者看了看他,淡然道:“看清楚了?”
秦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沉然道:“看清楚了,只是不解。依照常理,人体如此重量至上而下压向舟身,舟身必定向下倾沉,即使你再清瘦,你本身自重亦足以让舟身受力而向下沉,前辈如何做到,还请示下。”
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刚刚一直称呼老者为老人家的秦航见此神技立即改称前辈。
那老者一脸淡然道:“凡事若皆依常理,你永远都不会进步。我且问你,适才老夫下坠之时,与你下坠之时可有何不同?”
秦航略一思索,即道:“前辈下坠之时双手向右划了两下,而小子手上几乎没有动作。”
那老者投来一道赞赏的目光,道:“你看得挺准啊,我在下翻之时使用双手向右虚划是为改变重力之方向,将下落之力转至向右。”
“所以才会在落地之时舟身没有向下而是向右偏移。”秦航脑中思路极快,瞬间想通原理,即口接道。
老者再次赞道:“不错,思维甚是敏捷。我再问你,现在再让你重复一遍,你可能做到?”
秦航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坦然道:“不能。”
“哦,为何?”老者道继续问道。
秦航道:“我虽已明白原理,但腾空时之力度,下坠时之方向力度及落下时身体重力之转向皆要精确算计,此等判断力,非一朝一夕之功,小子自问不及。”老者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想不到你招式动作古板,但领悟能力却是不凡,一看便知身旁无名师指导。是也不是?”
秦航听后双腿当即一跪,动容道:“前辈料事如神,确是如此。小子自小喜爱武术,尤其是水上功夫,奈何一直未逢名师,今日恳求前辈收小子为徒,望前辈恩准。”
那老者道:“你起来吧,老夫从不收徒弟。”
秦航惊道,“前辈不收弟子,弟子以后亦无面目操舟出海,弟子之前一直自认为学有所成,今日一见前辈之神技,方知人上有人,小子学点皮毛便敢妄言纵横四海,今日一想,真是汗颜无比。弟子从不求人,先生教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我真的很想跟前辈学海上功夫,望前辈成全。”
那老者笑道:“年轻人,我从来不收徒弟,但我们之间可以相互切磋,只是以后你不准叫我师父。”
秦航听到老者再次拒绝本已伤心透顶忽又听到还可以继续切磋当真是喜从悲来,只是他不解道:“既是如此,我应当称你为师父。”
那老者不悦道:“说不许就是不许,再啰嗦就没得谈了。”
秦航一听,心想再坚持反而要惹得他不高兴了,只得道:“一切听从前辈所言,弟子秦航从此定当专心拜学。”
那老者悦然道:“秦航,好名字,以后每天晚上你就到这里等我,切记不要传与外人知晓,否则你永远就别来了。”
秦航躬身道:“弟子记下了,那您住所在何处?弟子万一找不见您,也可”
“你不用知道我住哪,老夫飘忽不定,四海为家,总之你以后每晚来此便可。今日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老者说完,便消失在夜色苍茫中。秦航怔怔地望着那老者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结,当真是如梦一场,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然拜了一个师傅,却又没有名义上的师徒之说,他想着,忽然,他又笑了,既是因缘如此,又何必去计较许多呢?
长江九曲坞,轩辕堂。
宽长的老虎椅上,一中年虬髯汉子单掌撑首当中横卧,堂下分两列站着各类服饰人士,乍眼一看,却还有和尚道士之流。瞧这阵势,该是帮会龙头集会。
只听那虬髯汉子道:“劫言道兄,且把你从京城探到的消息当众说与众家兄弟听。”
堂下一俗家道士打扮模样的人大踏步走上前来,朗声道:“好,贫道便细细说来。”
那叫劫言的道人环众而望,接着道:“贫道前几日刚从京城归来,得知朝廷有意三下西洋,依旧以郑和为使,估计在秋后左右便会起航,贫道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奔回寨中,贫道深知此事于我九曲坞关系重大,故先报与大当家,今日要众家兄弟前来集会,便是商议相关事宜。”
那虬髯汉子道:“劫言道兄所言不错,本座今日召集各位兄弟前来,便是商议一下该如何应对。”
堂下一个俗家僧侣打扮的粗衣和尚法相沉重道:“劫言道兄消息确实否?”
劫言道人道:“贫道是通过宫里的人打探而知,那宫中内侍与贫道乃是本乡,自小交好,一夜酒醉之后透露两句,不过因他在宫中地位不是很高,故而具体内幕倒不知晓,只是偶然从上书房的太监那里听到的,但从朱棣这几日频繁召见郑和来看,此事当无虚假,渡难法兄万勿多疑。”
那叫渡难的僧人道:“既是道兄发小相告,自然不疑有他,朱棣好大喜功,以他的性格,三下西洋是必然之举,如此我们当真要好生应付。”
那虬髯汉子道:“渡难法兄言之有理,这么些年来,朱棣打着宣扬国威发展贸易的旗号两次下西洋,旁人不知其深意,本座难道还不知吗?”
他缓缓从椅中站起,愤然道:“自从朱棣篡位得逞后,先帝就不知下落,这些年来,朱棣无一日不想着追踪先帝之行藏,哼,下西洋宣扬国威是辅,搜寻先帝才是主,我等受先帝隆恩,还未及报,怎能让朱棣奸谋得逞?众家兄弟都是自己人,详情或多或少知晓些,本座就打开窗户说明话了,只要本座在一天,就誓要助先帝重夺江山。”
堂下一老儒恨然道:“大当家所言及是,我等当年追随先帝,尚未报恩,今日断不能让朱棣这个乱臣贼子奸计得逞,这些年我们追随大当家就是为有朝一日能重振先帝江山,大当家您就说该怎么办吧,我肖儒子愿打先锋。”
那虬髯汉子道:“肖兄弟情谊可嘉,本座甚是欣慰,然此次非同往日与朝廷硬撼,近年来本座也四处打听探寻先帝之下落,确实有迹象表明先帝曾在西洋一带活动,因此朱棣此次下西洋,找不到则已,万一真让他们找到了先帝下落,那就大大不妥了,故而本座决定派寨中几个亲信兄弟前去郑和船队中潜伏以观其势,若真有先帝眉目,我们就先下手为强,将先帝接过来。众位兄弟以为如何?”
渡难和尚道:“大当家思虑周详,我等佩服,只是我们的人手能混上郑和船队吗?朱棣乱臣贼子归乱臣贼子,但他相人的本事也确实有一套。郑和船队贫僧也略有耳闻,治军严谨,纪律严明,我们江湖人士未必能瞒过去。”
那虬髯汉子哈哈大笑道:“渡难法兄顾虑即是,劫言道兄,你且把另一消息说与大家听。”
劫言道人应道:“遵命。大伙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三天前,朝廷下了一道征募令,贴在东南沿海边镇上,内容是征募船队之水手,不限年龄和出身,还要举行水上擂赛,挑选杰出之士。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渡难略一思索,便即会意,朗笑道:“果然天赐良机,既是不限出身,想必贫僧出身草莽也是行得通的啊,哈哈哈哈,我长江九曲坞人才济济,水上佼佼者多如鱼鳖,真要去参加那个什么水上擂赛,想不出众恐怕都难,大伙说是吗?”
堂下顿时一阵嬉笑,尽皆附和道:“劫言法兄说得是,在我们长江九曲坞面前办水上擂赛,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哈哈哈哈”
那虬髯汉子道:“不错,这正是大好机会。本座决定在寨中挑选数位水性极佳者前去应征,各位兄弟有何合适人选就提出来,大伙儿商议商议。”说罢又是一阵附和声。
原来长江九曲坞是长江上的一个强盗帮会,帮众有数千人之多,三教五流者比比皆是,专在长江流域一带打家劫舍,官兵虽数次围剿,然先有失地利之便,后天则不以水战见长,故而屡次未能得手。帮众虽鱼目混珠,然水寨大当家段江南端的是厉害无比,当年凭借一根竹划桨,会遍大江两岸绿林河道英雄,曾以一船一桨纵横大江未曾逢得敌手,群豪无不心服,在江湖上送与外号“断江南”。
段江南昔日在金陵京城之时,曾受过当时的皇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之大恩,故心存感激,一心想与报恩。奈何其后“靖难之役”爆发,燕王朱棣以“清君侧”名义在北平誓师南下,夺取了自己侄儿的江山,建文帝不知所终,段江南在南京呆不下去,又视朱棣为乱臣贼子,不屑为之臣民,因而落草为寇,他身边的几个死党诸如劫言道人渡难和尚以及肖儒子之流,皆为建文帝朱允文先前之嫡系护卫,抱着自古忠臣不屑伺二主之论,亦投身来到段江南身边落草.
这几年长江九曲坞发展极为迅速,数次与朝廷作对,在大江以南更是雄踞一方,九曲船旗所至,各航道畅通无阻,莫敢不从,“段江南”凭的是真正的“断江南”。段江南一心想寻回建文帝重振江山,这几年来建文帝行踪越来越飘渺,而天下也渐趋向太平,他本已打算死心了事,偶然得知成祖朱棣这些年特派郑和下西洋目的之一便是找寻建文帝,段江南这才重新点燃“复国”的激情,全心投入到“复国”行动中,此间陈年旧情,自是不必多提。
秦航连日来一直跟随那神秘老者学习水上功夫,秦航固然用心勤修,那老者却也是倾囊相授,每从那老前辈处多学一分本事,秦航内心便多一份敬佩。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在水中打滚却有那么多学问,之前当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下奇人异事所谓何几。
忽忽一月过去,秦航在水中的本事已愈发纯熟,这一日,他和那位老前辈约定午时准时到海边进行修炼。按照以往时候,那老者都是在夜晚传授他功夫,今日却是在白日,他没有问为什么,因为是前辈交代,他就得照做。
秦航徒步来到思空崖,这是他和那老者约定的练功处所在,思空崖位置偏僻,地势险峻,虽亦在汪洋之畔,平日里却人迹罕至,故而非常有利于二人习练。
秦航到时,那老者已在崖边等候,依然是负手而立,微风中潇洒之极,那份从容,那份淡定,当真有股世外高人之气势!
那老者见秦航走来,略一点头,淡淡道:“来了?”
秦航恭恭敬敬道:“劳您久等,弟子来晚了。”
那老者接着道:“客套话莫要多言,今日唤你来便是要传你两手海中实用招式。尤其是救人排险时刻,更见成效,你当用心。”
秦航拜谢道:“弟子牢记,自当用心。”
那老者续道:“以前多是在夜晚授你功夫,今日却是白日唤你来,可知原因?”
秦航面容亦泛起一丝不解,道:“愿闻其详。”
那老者道:“今日传你的招式须得在视野开阔时才能更好发挥其作用,若夜间学,受眼力局限困扰,多有不便,懂了吗?”
秦航似懂非懂道:“只要是前辈所授,不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弟子定当受教。”
那老者又点了点头,道:“你有心就好,老夫今日传你的招式唤作"长江三叠浪",是根据海浪惯性之原理变化而来,以达到海中快速活动之目的,在海中你要知道若有人蒙难,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老夫这招"长江三叠浪"之宗旨就是要在海中以最短时间完成最快动作,你须得用心记下,老夫先传你口诀。”
秦航正然道:“弟子用心记着便是。”那老者便和秦航说了几句口诀,口诀不长,秦航记了两遍当即记住,心下默然复背两遍确认无误后始才放下心来。
那老者道:“口诀记好了,接下来便传你实招,你看仔细了。”
秦航知道前辈要演示招式了,哪能不看仔细?
话一说完,那老者纵身跃入大海,瞬间以蝶泳之势向前急进,此时海中已颇起风浪,那浪头劈天盖地打来,却见那老者面无畏色,依然向前急游,海浪"呼呼"咆哮,似乎要吞噬这敢于挑战自己的清瘦老人,但见那老者在浪尖怡然自得,将全身浮贴于海浪之上,随着浪头起伏翻滚煞是好看。
老者双腿偶尔拍打细浪,双掌却不住作撕划势,远望之下,当有如虚空撕碎海浪一般。海浪此时已越作越大,越作越高,那老者腾空翻仰两下将身子牢牢贴在海浪上,双腿双掌协调摆动,将滚滚巨浪玩弄于趾掌之间,海浪一波一波翻涌而来,那老者在浪尖亦随着翻涌,古人云踏浪于海天之上,翱翔于苍穹之间恐亦莫过于此。滔滔巨浪丝毫没有吓倒这位清瘦老者,反而被老者嬉戏于股掌间,此情此景,怕是从未出现过吧,至少秦航没有见过。
良久,浪头势小,渐隐渐无,老者适可而止,重以蝶泳之势回岸。
秦航见老者**的上来,赶忙递了一件备换衣物,急匆匆地将老者身上衣物换下。刚才那一幕还深深地在秦航脑间徘徊,虽说已跟随老者拜师一月有余,知他神通广大,饶是如此,他还是被震撼了。
那个场面,恐怕此生难忘吧,秦航想都不敢想,一个人的力量竟然能发挥至如斯境界,当真是恐怖之极。
原来有时候,人,还是可以征服天地的,征服自然的。
那老者凝视着秦航呆滞的面孔,问道:“看清楚了?”
秦航呐呐道“些许吧,不过前辈您的动作实在太快,怕是弟子记忆不全。”
那老者道:“一遍记不全不打紧,熟能生巧,多练习则已。关键是精要之处,你悟到了吗?”
秦航摸了摸后脑勺,晒晒道:“弟子不明,刚刚前辈您是如何使得自己能紧紧贴浮于海浪之上而不至受重力下沉?”
那老者露出了罕有的笑容,只是这难得一见的笑容瞬间即隐没,他赞道:“小子问得好啊,这一点正是"长江三叠浪"之精髓所在。一般人体受重力影响,一下水都是保持下垂之势,但你莫要忘记,海中还有浮力,只要好好利用,便能使浮力制于重力,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人体才有可能紧紧贴浮在浪尖上。你下水之前,先气走灵渊,再归于檀中,贴浮于浪尖之后,腿掌之间相互配合,使得身躯平衡,再利用海浪惯性之势使自身不受下坠之力所误。则玩弄巨浪于谈笑间自非难事。”
秦航心领神悟,喜道:“弟子记下了,弟子先试习两遍,不到之处,望前辈指点。”说完也一个猛子扎入海中。
说归说,然做到与否又是一回事。秦航在岸上看到老者在海中如此悠然,然自己亲身一试,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好几次沉入海中,别说踏浪,连保持正常泳姿尚且艰难。
秦航第三次湿漉漉地上岸时,那老者像是早料到会有此结局一般,鼓励道:“欲速则不达,当年老夫练此式时,费了一月有余才能在海浪中游刃有余圆转如意,你今日初练,遇此境况不足为奇,来日方长,终会有所成。”
秦航黯然道:“多谢前辈好意,弟子自当勤加练习,不辜负前辈您教授之恩。”
那老者悠然道:“你悟性奇高,欠缺者莫过于火候而已,今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秦航惊道:“前辈此言何意?您不教弟子了吗?”
那老者又恢复了以往的冷傲,一脸淡然道:“老夫这两天要出躺远门,云游一番,以后你自己好生习练,回来之时自会考校于你,若有退步,定当不饶你。”秦航急问道:“您要出去远游?那何时能回?”
那老者继续道:“多则半载,少则一月。老夫走之后,你自己当自觉,不要凡事都依赖旁人,你不是想当水手吗?作为水手,要懂得靠自己能力生存,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你也就不配做一个水手!”
秦航一脸坚定道:“前辈说得是,弟子要做水手,自然说到就得做得到,您放心去吧,弟子不会让您失望!”
那老者道:“如此甚好,今日就到此吧,记住,以后的路更多皆是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罢飘然而去。
秦航怔怔地呆在崖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慢慢地走了回去。
秦航行至镇西头处,想到琴姨家就在附近,若纯应该也在家吧,一想到若纯,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情流。总得要去和她说一声,以后可能长时间见不到了,毕竟再过不久,自己就要去参加擂赛,甚至要走上一条新的路,何时能再见?
长这么大,秦航心中第一次有了牵挂,以前两小无猜时,那会想到这么多?而如今即将离别之际,心中最牵挂的,反而是从小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
她心里此刻也定在牵挂着我吧。秦航心里这样想着。
良久,他走到若纯家门前,轻轻敲开了门。
那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屋子了,深黑的房瓦仿佛在诉说着历史的古老,陈旧的墙壁刻画着岁月的沧桑。
在这里看到的不只是一座屋子,或许你还可以看到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吧。
轻轻的敲门声惊扰了屋中忙碌的主人,顷刻间一人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可以看出她很消瘦,和无名老师父的清瘦相比显得还要略瘦一点,尽管她此时的年纪已经过了女人中所谓的黄金阶段,可她依然很美,那时隐时现的眼纹还是无法掩盖那一丝丝抑郁的眼神,那风霜的脸庞也无法遮住那独有的细腻,那种风韵确实极少出现在这种年纪的女人身上。她一身朴素,看不出丝毫华丽,但在秦航眼中,她却是那么的高贵。
他轻轻叫了句:“琴姨。”那叫琴姨的妇人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道:“你来了,进来吧。”
秦航随后跟了进去,这座屋子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是今日来此地的感觉明显比往常奇特得多。至于奇特在那,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秦航进屋后,显然发现若纯今日不在,他倒显得很是尴尬了,有道是穷女婿总得要见丈母娘,可在这种氛围下确实挺尴尬。琴姨当然也知道自己与若纯的关系,她也没有反对,每次秦航到来她也总是和颜悦色的。
秦航聊了几句家常后,讪讪问道:“若纯今天不在吗?”
琴姨和蔼的笑道:“她今晨拿着布绢到镇上去变换了,估计要到黄昏时候才能回来。”
秦航“嗯”了一句,便不知所为了。没见到正主,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正不知如何开口。
琴姨上了一杯茶,便坐在一旁木椅上,和声道:“听纯儿说你不久就要去当水手了,是吗?”
秦航不好意思道:“是的,没想到这您都知道了。”
琴姨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琴姨知道难道不好吗?”
秦航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也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琴姨莞尔笑道:“我妇道人家有什么看法,你们年轻人自己决定就好。”
秦航续道:“不管好或不好,我都想听听,毕竟这关系到我的将来,甚至是我和若纯的将来,您总会有些许看法,无论您什么态度,我当晚辈的都不会介意。”
琴姨道:“你跟纯儿的事,琴姨从来不反对。你从小什么样,琴姨都看在眼里。现今你已经长大,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是好事,我当长辈的也很是欣慰。不过琴姨也想不到你会想去当水手。琴姨更想听听你的想法。”
秦航也没有想到琴姨会这样问自己。在自己的记忆里,琴姨是个话不多的人,和自己虽说经常来往,但从来没这么面对面的交流过什么话题,以往一般也无非就是拉几句家常,甚至连单独交谈的时刻也没发生过,今日却要和自己交流水手这个话题,这倒是让秦航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想归想,长辈既然相问,焉能不答?何况是未来的岳母?
只听得秦航道:“我平常也没什么本事,就只能在水上能讨讨活儿,这琴姨您是知道的,想当水手是我很小就有的一个梦想,尤其是这些时日看到三保公公的宝船归航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屹立于天地之间,翱翔于汪洋之外,这是一个真正的水手该有的气势。我想成为这样的一种人。”
琴姨的眼中露出了一丝赞扬的目光,或许眼前这个少年真的是要长大了吧,几乎从没有听他说过这般言语,可如今,这些话却真真实实是从眼前这个男子口中所出。
世间男子真是奇妙,难怪能引得无数女子为之痴狂。也正是这些痴狂,流传了多少英雄男女的传说?
可是这些话好多年前也有人说过,到底是多少年前?
有这么个男子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琴姨心中联想频频,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旧时光当中。
那时候的他也是那样豪气万千,也是那样不顾一切,也是那样男儿气魄,他说男儿,只有在磨难中才能成长,只有在逆境中,才能愈发体现坚强。
就这样,他甘愿扔下妻儿老小,就为了他那年轻男儿的梦想,走上了那所谓的战场。
可最后才发现理想终究是理想,冲动的念想终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或下地狱,或上天堂,只留下孤苦伶仃的女子,在远方,哭断了肝肠!
这世间的男子,为何总是这样?不顾身旁人的哀伤,宁愿去选择,那遥不可及的理想?
琴姨黯然神往,那当年的时光呵,仿佛又要重现,只是昔日的男子,摇身一变成今日女儿的情郎,这难道就是宿命么?只是宿命,为何总是让我们这些痴心的女子碰上?
“琴姨,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秦航的话语打断了这个沉思在过往岁月中的女人。
她揉了揉双眼,兀自道:“琴姨无碍,你继续说下去吧。”
“可是,我看到你眼角有泪。”秦航低声道。琴姨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在眼角轻轻擦拭。
良久,颤声道:“想到了以前的一些往事而已。秦航答应我,别再去追求什么理想了,我只希望你和纯儿平平凡凡过下去,好不好?”
秦航正色道:“琴姨,我要和若纯在一起,但我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不管将来有什么后果,我都无悔今日之决定。有些事情,不管怎样,总得要有人去担当,大家都逃避,天下就乱了。有一种责任是与生俱来的,避不了,这是男儿的命。总之琴姨我答应你,无论今后怎样,我都会让若纯过得平安,会让你们母女俩平安,这是承诺。”
琴姨望了望眼前这个倔强的男子,脸上的那份神情和当年的他是那么的相像!
当年的他何尝不是那么倔强,少年人总是那么的爱逞强,殊不知最后,伤害的却是身旁那些爱他想他的人们。
他们可以为了那所谓的理想,毫不犹豫地抛下身旁的亲友,为了那所谓的信念,毫不犹豫地抛开自己的生命,为了那所谓的担当,毫不犹豫地踏上远方。
可是,他们为何不多花一点时间想想,哪怕是一点点时间想想,想想身旁的亲友,想想自己的生命,想想远方的家人,他们今后该由谁来担当?
他们今后的日子该是多么的迷茫!亲人,家人,加上自己的生命,就真的比不上那些个理想,那些个信念,那些个担当吗?
男人,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东西,究竟什么东西能让你们这么不顾一切?
琴姨的眼角湿润了,这是今日他在秦航面前第二次流泪,其实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之前日子过的再难,生活再怎么艰辛也不曾流泪,为何今日在这个男子面前就偏偏流泪了呢?而且还是两次!
这个男子真的就那么的与众不同吗?还是,真的触及到了心灵某个脆弱的部位?她不敢想象,她怕再想象,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了。
茶依旧在泡着,那个男子,依旧还站着,男子的眼神,依旧还是那么的坚定着。
只是琴姨的心,却好像没有之前那般坚定了,她的心慢慢开始动摇了,也许是因为秦航的那般言语吧,也许是因为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男子吧,总之她的心,慢慢地理解了。
世界上正是因为有那么多的男子为了理想不顾一切,所以才会有无数的女子为之痴狂!才会有无数的男女传说流传于世!其很多事,难道不是已经注定了的吗?
抱怨无用,改变亦是徒劳,随命吧,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男儿如此,还能说什么呢?
秦航慢慢地放回了茶杯,道:“琴姨,我先回去了,若纯回来你和她说一下吧。”
琴姨望着这个男子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中,眼角里再次挂上了一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