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番外三元恂
乌云蔽日,昭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元恂仰头看向母亲,似懂非懂地听她说话。
“只有这样,母妃才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大皇子其实不懂,为何一定要他忤逆父皇,母妃才能得以生存。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这世上或许有许多事情是他还不懂得的,但他明白一点,就是绝对不能失去母妃。
从他出生起,他的父皇和母妃就对他颇为冷淡,尤其是母妃……父皇也就罢了,对谁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他的母妃明明对旁人那样温柔和善,唯独对他,却冷漠如冰。
大皇子是宫中唯一的孩子,自然是锦衣玉食,被娇宠着长大的。可他心里从不满足。大皇子不止一次听到宫女姐姐们偷偷地在背后议论他,说他爹不疼、娘不爱,若不是因为他是唯一的皇子,恐怕连太皇太后都不会搭理他。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这是些不好的话。他感到愤怒,一气之下,叫人将那乱嚼舌头的宫女杖毙。
头一回杀了人,他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夜里,他的寝宫那么大,只有他一个人住。元恂怕极了白日里死去的宫女来找他索命,他浑身颤抖,用锦被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缩在床角里瞪大双眼,直到天明。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处死宫女的第二日,母妃竟然来看他,夸他做得好。
大皇子将信将疑,抬眸望着她,“母妃,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我会不会太过分了?”
“不会。”林氏想伸手摸摸儿子的头,但到底是忍住了,绷着一张面孔道:“你若不信母妃的话,尽可以去泰安殿问太皇太后。”
小孩子对于母亲,有着天生的向往和信任。尤其是大皇子这般从小得不到爱的孩子,更是想用听话来获取母亲的垂怜。他对林氏所言深信不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信!”
“这就好。”林氏进门以来,头一回对他露出笑容,“你父皇或许会为此事生气,但你不要害怕,他是不会伤害你的,只是吓唬你罢了。”
皇帝看似对人冷漠,实则心地善良,若不是触犯到他的原则和底线,皇帝并不会轻易对人动杀心。所以大皇子这样滥杀无辜的行为,定然会让皇帝深恶痛绝。而大皇子不知悔改、不以为然的态度,更会让皇帝心寒,认为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暴戾,乃是本性所趋……
林氏满意地笑了笑,“我回去了。”
“母妃,别走!”大皇子从床榻上爬起来,飞快地捉住林氏的衣袖。
林氏低下眸子,淡淡地看着他的小手,不言不语,却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大皇子在她的逼视下,慢慢地松开了手,垂头丧气的样子。
林氏突然温柔地对他说:“你只要听母妃的话,母妃就会常来看你的。”
小孩子向来好哄的很,心里藏不住什么事儿。听林氏这么一说,大皇子立即喜笑颜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
结果等皇帝召见他的时候,见他对处死宫人一事毫无悔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心里就不大舒服。
他教导大皇子,“宫人犯了错,或打或罚,教训一下便是了,不要轻易动杀戒,知道吗?”
大皇子刚想点头,转念间想起林氏的话,便梗着脖子说:“他们该死!”
皇帝皱起眉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你是皇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杀人。”皇帝顿了顿,狐疑道:“你年纪尚小,应当不会如此残暴行事,可是有人在你背后教你?”
大皇子心里发虚,忙说:“没有谁,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
他这样说,反倒让皇帝更加失望。
大皇子退下后,皇帝着人调查,最近有谁与大皇子走的近了。为人父母的,总觉得自家孩子都是最好的。所谓人之初性本善,皇帝本能地认为,太子会这样暴戾,绝对是有人在唆使他。
可调查出来的结果,让皇帝颇有几分无言以对。大皇子最近除了见过太皇太后和林氏,就没有旁人了。
太皇太后有心把大皇子当成继承人培养,自然不会故意将他带成一个暴虐之君。至于林氏,那就更不会了,有哪个做母亲的会这样教自己的儿子呢?
皇帝一时想不通,只能把此事归咎于大皇子心性若此,天生残暴,没有容人之量。
结果这件事之后,大皇子的暴戾随着年纪渐长愈演愈烈。幼时的元恂,尚有几分孩童的天真烂漫。可随着他渐渐长大,当真是没有半点讨喜之处了。他的嘴巴好像淬了毒的箭,锐利伤人,不留半分情面。
太皇太后是最早对他失望的那一个。随着谢瑶、谢瑾等人入宫,太皇太后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她们,期盼着一个带有谢氏血统的皇子能够继承皇位。
皇帝和大皇子的关系,也冷漠僵持到了冰点。
对于这些,大皇子统统不在意。
他在乎的是,母妃竟然又不理他了。
由于迁都一事,大皇子被关在寝宫里一年多。在这一年多里,父皇生着气,不来看他也就罢了,可他的母妃林氏却一次都没有来。
大皇子实在想不明白,他已经按照母妃的要求去做了,为什么林氏还是据他于千里之外呢?
他真想问个明白,可林氏的话,却总是叫他糊涂。
端阳节的宴会上,林氏竟然当众打了大皇子一个巴掌。元恂生气归生气,可心里却冒出几分喜悦来。这是不是代表母妃开始在意他了呢?
谁知林氏却道:“你做错了事情,合该受罚。皇上和太皇太后既然没有旨意叫你出来,你就不要乱走,以免再招惹麻烦上身。”
林氏心里打的算盘是,大皇子既然已经失宠,就不要再出来晃荡让皇帝和太皇太后想起宫里还有他这么个皇子来了。如今新秀得宠,宫中花团锦簇,迟早会有人怀上皇子。在立太子之前,她还是不够安全的。
元恂自然不服,那么小的男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谁愿意整天闷在寝宫里?可看着林氏低声同他说话的样子,大皇子又犹豫了。最终他还是没能拗得过母亲,答应了林氏,最近都要安分守己。
可偏偏禅心殿的那位娘娘不依。时不时的,谢瑶就会把大皇子叫去禅心殿,给他尝各式各样新巧的点心。有时谢瑶还会说些奇奇怪怪的道理与他听,制造他与皇帝父子相处的机会。
元恂是打心眼里的讨厌汉人,一开始他对谢瑶就没什么好感。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谢瑶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美。
有一回父皇回来的晚了,宫女进屋掌灯。大皇子不耐烦看谢瑶送他的书,即使上面大多是图画,他也看不进一眼。于是他抬起头来,不期然遇上了谢瑶的目光。
灯影绰绰,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投上一层温柔的光影。大皇子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来——她这样温柔可亲,若是我的母妃,该有多好。
或许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不讨厌谢瑶了。
元恂七岁那年,皇帝出征。谢瑶大着肚子,替他操办了大皇子人生当中第一场生辰宴。说是第一场,其实也不确切,当年他出生时,因为是皇长子的缘故,自然是办过周岁宴的。只是后来,每逢大皇子的生日,林氏便百般推脱,似是有意让所有人忘记大皇子一般,拒绝办他的生辰宴。为此,太皇太后还曾夸奖过林氏的俭朴……
自打记事以来,大皇子一直都期盼着过一次生辰。有一回他听见小宦官们闲聊,说他们小时候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过生日时还能吃上一碗娘亲亲手做的长寿面,大皇子就想尝尝,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林氏没有为他做到的事情,谢瑶做到了。
大皇子看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大滴大滴地滚落。他匆忙间用宽大的袖摆遮住了脸。所有人都好像没看见他的失态一般,默默地动着筷子。
晚上临走前,大皇子是最后一个走的。皎洁的月光下,他带着一丝倨傲,告诉谢瑶,“我不讨厌你了。”
没想到谢瑶看了他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也是。”
“那你之前不喜欢我?”大皇子有点不是滋味地说。
谢瑶如实以对,“有一点。”
“一点?”
“就一点点……别这么小心眼了。”
“好吧。”
彼时已经做了太子的元恂,还是时常回忆起这段往事。他记得那天夜里,凉夜沉沉如水,胸腔里却有暖流涌动。
可如今,同样是冰冷的大寒夜里,却再也没有人,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了。
元恂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即使心里想要,却从不开口去说。他也不是没有央求过的,只是早已经绝望了。他还隐约记得小时候,他刚会走路没多久,凭着孺慕的本能追在林氏身后跑,求她和自己玩儿一会儿,就一会儿……可是他哭着喊着求了她那么多次,就没有一次,林氏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长大以后,元恂就再也不求任何人了。
凭着儿时的本能和记忆,太子又一次来到禅心殿外。
谢瑶不肯见他。
太子不是不明白,魏修能说的那些屁话是真的。他和谢瑶之间,早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到了对立面上,再也无法回头。他若登基为帝,那他便是谢瑶母子眼中的一根刺。而他为了保住皇位,或许也不得不对谢瑶母子下手……
既然他登基注定没有好结果的话,那么为何不索性丢了这太子之位?
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个啊!
他只想要见她一面,让她像他小时候那样,在烛光下温柔地对他笑。
被重军重重围住的那一刹那,太子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太子苦笑一声,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恍然间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终于知道,原来绝望二字,便是这样的滋味。
对着茫茫无边的天际,太子轻声喃喃自语道:“我这一生所奢,终是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