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影卫去告白
君墨清从这里离开。夕阳反照,然后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一片黑暗之中,寂静像潮水一样涌入,我浑身脱力,独自仰躺在桌椅的残骸之中,听着窗外风从树梢刮过的飒飒之声。
这个世界如此陌生,我努力地在其中挣扎,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无法真正适应影卫这个身份。我想坚持自己的底线,可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条底线在哪里。
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手起刀落,从不犹豫,只因我需要拿他们的命,来换我的一条命。暮云也应该是一样的,可他死的时候,偏偏要将沐凡托付给我,偏偏要对我说:“你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高兴。”
我便忍不住想起,那个混入王府做间谍,才十三、四岁的孩子,临死前喃喃:“凭什么活下去的是你?”
那个怀了哪个大官的孩子,却不被需要的青楼女子,临死前哀求:“至少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那个开饭馆、因为多听了几句话而要被灭口的大叔,临死前哭喊:“不要杀我,我还不想死!”
更多的人只是一声不响地死去,枯骨一荒冢,杳杳黄泉路,我却觉得有惨叫呜咽从十万幽冥深处穿透而来……
我以为自己忘了的,其实从来都没有忘。
所以我才会想救沐凡,哪怕他自己根本就不想活,哪怕这么做会给晋王留下隐患——因为我救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消除自己的愧疚,让自己能好受那么一点。
君墨清说得对,我其实谁都不在乎。我一直在试图保护自身,带着面具,不想迈出步子了解别人,也不想让别人了解我自己,哪怕这么做会伤害到他人。
我是个那么自私的人。
大概受伤的时候格外容易感伤,我消沉地躺在地上,黑夜中似乎千万个冤魂蠢蠢欲动,从四面八方拉扯着我,用力太大,我的身体钻心的疼,疼得我就像快要死了一样。
我不想反抗,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
可是过了大半天,我也没有死掉,也没有谁跑过来理我。我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一边觉得自己多愁善感,一边多愁善感着,然后很突然地,真的是很突然地,忽然就感觉自己挺怂的。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被人砍的时候我没事,被君墨清说几句就不行了,我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么矫情我蛇精病啊。
在这里悲伤逆流成河有什么用,用眼泪把自己给淹死吗?我又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顶多是不小心在人生路上把自己给丢了而已,捡回来不就行了?
本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边被生活强/奸一边高喊“comeon,baby!”反攻回去的气势,就是活不下去的。我不是第一个倒霉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倒霉的人,我这点小郁闷,在浩淼的宇宙和人类漫长的历史里,算个屁啊。
我不能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挖坑把自己埋起来不是。反正我都这么努力过了,也已经弄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的,那这会儿扑街了,多亏啊,还不如再努力一下好了。
我就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打算去找晋王。
虽然至今单身,自己实践经验也不富裕,但君富帅还是大无畏地以“没吃过猪肉谁没看过猪跑”的精神,和充足的理论知识储备,实实在在地说服了我。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理,但至少很有道理,我现在也觉得自己挺渣的。
不过渣受配渣攻,大概刚刚好,我那个连续几年荣获优秀教师的小学班主任曾经语重心长地说过,起点差不要紧,同学们互帮互助,就能共同进步嘛。
至于什么了解不了解、在乎不在乎的,我只能表示:那什么,作为一个肤浅的颜控,太复杂的事情我不懂啊有木有。
但思想工作心理建设做了很久,真站到晋王书房门外的时候,同千千万万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同胞一样,我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
戌时,夜色漫不经心地渗透进院落之中,空气中有着深秋时特有的微寒,桂花恣意伸展枝条,开了满树,暗香悠然。
我踏在一地落花之上,看着从白色窗纸透出的模糊灯影,蝉声一层一层地落在我的身上,几乎要淹没我本来就不大多的勇气。正在此时,雕花的大门轻微的咿呀声,慢慢的开启,管家木着脸走出来,他看到我,微微愣了愣神,没有带上门,只是默不作声地走下阶梯,与我擦肩而过时,嘴唇动了动,低声说道:“没想到这一百两是我输了,进去吧。”
我讶异地回过头,看他有些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我虽然和管家不熟,但也知道他是不肯吃亏的主,这会儿输了钱,语气听上去居然还有点高兴?
太诡异了。
我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默默地跨过门槛走进了书房。
满室静谧,一炉烟气轻袅地飘起,香风阵阵,卷裹着书香,低回悠长。晋王正提笔写些什么,听见声响微微抬眼,不紧不慢地扫了我一眼,便重新将视线投回到了眼前的信纸上面。
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高高在上的样子。可我以前没发现,如今才突然意识到,他要维持这游刃有余、让人仰视的样子,其实说不定也没那么容易。
有事没事游山玩水、折腾别人,那是日常生活精华浓缩剪辑版,晋王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好好工作的。这个书房,是他在王府里呆得时间最长的地方。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一条路并不好走,但他却别无选择。
我和他一样,我们都一样,身处苍茫世道,谁能决然一身,不为世俗所牵绊?自由从来都只是个梦想,而所谓梦想,就是看上去触手可及,却从来也无法真正踏上去的路。
有些事只有睁开眼睛去看了才能看得到。我顿时有些感慨,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站在原地,等着晋王开口。
然后,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我默默地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回左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主子。”
晋王停下笔,低头抿了一口杯中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即轻声慢语道:“过来。”
我迈步就打算过去,却发现角落里箭一般地冲出一个黑影,嗖的就窜上了晋王的膝盖,居然是一只小奶狗。那小狗通体墨黑,唯有耳朵尖上留着一点白色的杂毛,撅着小屁股半点不消停地在晋王衣摆上磨爪子。晋王云淡风轻地抬手揉了揉它头上乱七八糟的软毛,小狗就特别乖巧地趴好,只探出半个脑袋来抽抽粉色的鼻子,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看我。
我:……
我呆立当场,我万箭穿心。
为毛,这是为毛!?难道才过了一天,我就失宠了吗?∑(っ°Д°;)っ
晋王懒洋洋地望了我一眼,淡淡问道:“何事?”
我来解释的啊,我来告白的啊,我来跟你说“我她妈的就是喜欢你,有本事你他妈来草我”的啊,可是我憋了半天,只能硬邦邦地开口道:“……来请罪。”
晋王眼皮都不抬,波澜不惊道:“哦?仅此而已。”
我陷入了沉默,晋王耐心地等着。
半晌,我开口:“不是……”
晋王身体微微前倾:“恩?”
我挣扎着憋出最后几个字:“……我来请罪。”
晋王:……
我觉得晋王应该不大开心,因为他开始冲着我嘶嘶地放杀气。小奶狗全身的毛都刷地炸了起来,跟个受了惊吓的毛球一样滚了下去,慌不择路地钻到了屏风后面,委委屈屈地卷成了一团,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也想跟着抖,可惜面瘫太久,没有这功能。
晋王看着空空的手微微地一愣,随后垂下眼睛,将领子拢起来,取了茶盏喝了一口,将煞气也一并咽了下去,随后带着点自嘲,极轻极轻地开口问道:“阿玄,你也想走吗?”
走?
我不知道。
不久之前,我便有过一次离开的机会了,跟此刻一样,我那时也犹豫了。
可犹豫,也许就是最好的回答。
晋王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半晌,轻笑了一声道:“想也没用,阿玄,你就算死了,也要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