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墉长老(下)
他正自凝望着那柄青铜巨剑怅然出神,忽然听得一阵嗡鸣自弱转强,响彻耳际,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正是从面前这柄巨剑中发出的,剑上本就笼着一层磅礴剑气凝而不发,此时却微微激荡,宛如平海生浪,气势恢弘。
沈百翎惊异下不禁后退一步,哪知恰在此时,背后亦是一股极强剑气袭了上来,这剑气来得甚快,沈百翎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自发应变,将周身真力集聚脊背,哪知那股剑气与他背心不过轻轻一触便又退了回去,似乎毫无恶意。沈百翎一愣,转瞬便明白放出剑气那人不过是试探于他,还未回过身来,果然听到一个清冷如霜的声音在身后道:“真力中正凝重,如此年纪竟有如此造诣,果真是玄门正宗子弟。”
听到这个声音,沈百翎心中猛然一跳,双目不由得睁大了一瞬,恍惚间缓缓转过身去,视线尽头仿佛陡然蒙上了一层薄雾,瞳孔里映入的那个身影,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
蓦然而起的风,无意中拂动起那人蓝白的广袖长袍,玉冠晶莹,银发如瀑,夕日西斜,给那如刀削斧凿的冷硬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宛如隔了一层纱帐般朦胧难辨,唯有那一双眼,穿透了一切,如寒玉,如冷星,清亮地望了过来。
紫英……紫英……
多年不见的那个少年,如今也已独当一面,初识时的那块璞玉,历经四百年的磨练,也已绽放出明亮的光彩。东海畔那一场邂逅,辗转已成往事,蓬莱携手共游的记忆,也随时光流逝而模糊了色泽,多少惊心动魄的昔日,如今,也只是昔日……
胸腔中仿佛有什么在蓬勃地滋长,汹涌地漫上心怀,是故友重逢的喜悦和激动啊,霎时间传遍了全身,让他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难以挪开目光。
……紫英,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红玉恭迎主人驾临。”
忽然响起的悦耳嗓音将眼前浮现的一幕幕往昔画面陡然击碎,沈百翎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平台之上。古松蔽日,巨剑清鸣,他茫然顺着嗓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走上前向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那男子只轻轻颔首,红衣女子便又退到了一旁,与男子身后的黝黑大汉并肩而立。
接着那清冷如水的视线又一次投向了沈百翎,只听那人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贫道紫胤,不知尊驾何人?”
沈百翎犹自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满面惘然,一时竟未作答。慕容紫英剑眉微轩,侧目看向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忙道:“这位沈百翎公子找到了剑冢去,红玉猜想他或许是主人故交,便带他特来见过主人。”
沈百翎……
明明只是三字,红玉吐露时声音也不很高,传至慕容紫英耳中却如同一柄神器在他脑中猛地铮然作响。
沈百翎……
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又有多久不曾去剑冢再看看那个人?
四百载宛如白驹过隙,奔腾着一去而不复返。初时尚还留存一丝希望,等着那人醒来,然而铸剑炉中的火明了又黯,剑锋上的灰尘蒙了又拭,就连陪伴身旁的那个小龙葵也化出灵体前往他方,那双时常含笑又藏着一缕愁郁的眼却再不曾睁开。
等待,原来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剑冢百年不变的沉静中,等着故人逝去的消息一一传来,想着那人的魂魄到底还流转何方,孤寂便渐渐蔓延直至无处不在。
后来到了这里,天墉城一如剑冢,却多少增了些人气。清修数百年,那些往事终于不在心底翻腾来去,那些怅惘也渐渐不再纠缠心肠,可为何偏偏在此时……偏偏在此时,又让他听到了那个名字?
红玉娓娓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人自称是剑冢中一柄名为‘春水’的剑器之故主,春水剑一遇到他便欣然不已……两者之间果真气息相连,只是若即若离,与寻常剑主之间颇为不同……红玉以为,剑不会作伪,观春水剑气,便知这人所言应当不假……”
红玉乃是上古剑灵,与剑器之间的联系亲密无比,她既如此确信,自然不会有误,可是……
春水……春水剑……是那人的佩剑啊……
卷云台上,绚烂雷光中缓缓倒下的那个身影,从他手中啷当落下的那柄长剑,剑身上可不就刻着“春水”二字?那人从琼华派的首席弟子一朝沦为叛逆,化身成妖之时,陪伴他的不也只剩下这柄春水?
琼华陨落之时,是他将那人的尸身和春水剑一同带下地面,又是他将这二者置于剑冢之中。琼华派人剑同修,人死则剑灭,春水剑剑光不泯,他便暗中忐忑期待,只盼那人当真能够活转,然而百年过去,春水依旧散发出淡淡光辉,那人的身子却冰冷彻骨,再不曾温暖过来。
慕容紫英缓缓抬首,冷冽的目光向着不远处那个青年投去。映入眼中的那张面容,虽也清秀俊美,却与记忆中清隽无俦的面庞全然不同,只是……那眉目中缱绻不去的温柔,那笼罩周身温润如玉的气质,却又如此像那个人……
视线一阵模糊,眼前这个身影,心中那个身影,渐渐地重复到了一起。
百翎……
难道真的是你……
沉默,却又丝毫没有一丝违和地流淌在二人之中。似乎从彼此的眼光中看出了什么,沈百翎眼中的惆怅渐渐退去,面上渐渐展开一抹温和的微笑,慕容紫英亦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浅之又浅的笑意。
红衣女子与那黝黑大汉俱面露惊讶,他们随侍慕容紫英身畔已久,自然知晓这位主人向来不苟言笑,让他稍稍缓和些神色都极为不易,欲令他欢喜更是难上加难,想不到这位年轻公子却能令主人欣喜如斯。两个剑灵看向沈百翎的目光不禁变了许多。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我只道当年那些故友早已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却不曾想还有一位挚友仍还活在人间。紫英,你还安好,我当真……十分欢喜。”沈百翎颤声说道,面上分明满是喜色,眼中却渐渐濡湿。
他抿了抿唇,回首又望向石屋后的岩石阵,复又露出一抹笑容:“琼华派……我只当世间再无人记得,想不到你仍……”
“夙瑶掌门将琼华派托付我手,紫胤只惭愧绵薄之力不足以光复吾派。好在天墉城亦有不少学剑的锦绣之才,也算不至于令上乘仙术失了传承。”慕容紫英亦顺着他目光看向那兀自闪动的太极阵法,凝望了许久后又轻轻道,“百翎……我亦十分欢喜。”十分欢喜,你还活在人世,你我还能够重逢。
仿佛听出慕容紫英未说完的话语,沈百翎面上动容,转头望向他,只觉心中似乎有千万句话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最终不过化成笑中带泪的一句:“紫英……”
两人毕竟都活了许多年岁,初时的欣喜若狂过了片刻便渐渐沉寂。慕容紫英身为主人,恨不能扫榻相迎,当下两人携手共入石屋,又有红玉上前奉茶。沈百翎得知这红衣女子与先前那黝黑大汉古钧都是上古名剑所化出的剑灵,大为惊喜,也由此知晓为何这女子听春水剑鸣便对自己态度大变。
盏茶过后,慕容紫英叙起旧事,问沈百翎道:“这些年到底经历何事,为什么面容大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百翎微微苦笑,这才将天罚过后自己魂魄离体,被厉初篁扣去一魂一魄移入百里无殇体内,后又遭其胁迫等事告诉了他。慕容紫英大吃一惊,忙拉起他手腕放出一股气息入他体内探查,闭目许久才道:“我方才竟未看出,你魂魄果真残缺不全,此时有百里无殇身躯拘住暂且无碍,但天长日久下来终有不测。”说着眼中迸射出一股怒色,冷冷道,“这个厉初篁当真好算计!正如他所言,若没有完整魂魄,别说轮回转世,便是离开这具身体你也会有莫大危险,此人行径如此毒辣,若放任下去,只怕还要为祸更多!”
沈百翎早知如此,当下也只垂眸不语。
慕容紫英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忽道:“这厉初篁的名字我曾听闻过。”沈百翎讶然看他,只听慕容紫英续道,“二百七十余年前,衡山青玉坛金丹极盛,闻名于天下,但其时掌门为求长生,竟以魂魄之力入药,初时只是用牲畜魂魄,后来竟祸及周遭百姓,真相大白于天下后,青玉坛为世人所不齿,逐渐衰落至今……当时那位掌门的名字,正是厉初篁。”
沈百翎颔首道:“不错,他也曾亲口对我说他是青玉坛掌门,原来并非虚词。”
慕容紫英沉下脸色道:“这人品格下劣,但也的确功力不凡。世人只道厉初篁此人早已死去,哪里想得到他不仅没死,还蛰伏暗中,掌控青玉坛二百余年。”
沈百翎苦笑:“他本就是一缕残魂,就是厉初篁死了,他也未必这么容易消失,只不过换一具身子,依旧行走在人世间,让人防不胜防。”说着将厉初篁曾在激动下泄露自己多次渡魂的事告诉慕容紫英,又道,“对了,此人曾对我说,他下一个身份是一个名作欧阳少恭的人,想来此时他已丢弃厉初篁这具身子,还请紫英帮我多加查探。”
慕容紫英当即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