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七皇子李珉,再去阮家坊巷前寻芳时,无论如何等不到阮若弱出现了。着人去一打听,方从阮府下人嘴中探得消息:三小姐留下一封书信独自离家了。
直觉地,李珉把这件事和李略的“因病却朝”联系起来。一个离家,一个不再公开露面,这两个人……莫不是私奔了?李珉只是这么一猜想,心头便不由一震。
阮若弱会撇下一切跟着李略走,倒也罢了。但李略是静安王世子,未来的爵位继承人,他若是为情私奔,要撇下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功名富贵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身负的责任,这担子可不是说撂就能撂的,别说静安王不答应,皇上只怕都不答应。其实说起来,他们这样的宗亲子弟,被内定为继承人后,倒颇似邪教那种“入我门来,祸福莫怨”的门规。不管你个人意愿如何,必须老老实实地服从上头的意愿去做。也像黑社会,不在其中不知道有多黑,等知道了却又脱不了身。这是一个完全抹煞了个人意志的位置,看似锦衣玉食风光无限,但当事人完全没有自我,一切都必须服从大局,以家族利益为重。非常可悲的!“可怜生在帝王家”,这句话的辛酸有几人参得透?
李珉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打着探病的幌子去了静安王府。王爷王妃把他招呼得十分殷勤有礼,但就是不肯让他见“卧病在床”的李略。李珉心里便知晓所料无失了。
从静安王府出来,李珉想了想,又去了驸马府。晴阳公主和玉连城都在府中,见到他前来登门造访都颇为意外。
“七皇兄,你今儿又出宫了,怎么会想到来看看我?”晴阳公主含笑问道。
李珉快人快语。“我可不是来看皇妹,我是来找驸马的。”
玉连城一怔,不知他何故专程而来。晴阳公主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道:“看来我要回避了?”
“那倒不必,也不是什么要避人的事情。只不过有个事想跟驸马打听一下罢了。”李珉说着把头扭向玉连城,问道:“驸马,听说你那个三表妹失踪了?”
没有想到李珉竟为此事而来,玉连城心里一震,晴阳公主也听得脸色一变,看向他问道:“是舅父家那个叫若弱的女儿失踪了吗?那……”欲言又止地看了李珉一眼。
李珉察言观色,看出这两口子是知情者。索性明人不说暗话了。“她应该是和李略一起私奔了吧。”
“什么,他们私奔了?”晴阳公主素日再如何沉得住气,毕竟也还是年轻,这会猛然一听这个消息,不能不失声道。“这如何了得!李略是世子,不比寻常百姓可以说走就走无人追究。得赶紧追他们回来才行,否则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
晴阳公主真是急了,朝着玉连城问道:“驸马,你知道他们在哪吗?劝劝他们赶紧回来吧。”
玉连城缓缓地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我知道劝亦无用。王爷王妃这样旗帜鲜明的反对,至少目前,他们是肯定不会回来的。”
李珉正色道:“话虽如此,但他们若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后果可就无法预料了。你还是想法子找找他们,劝回来才是正经。”
“是呀,这事一时半会还瞒得住,一旦闹开了,只怕不能善了。”公主也掂得出轻重。
玉连城沉默半刻,才喃喃地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李珉和晴阳公主这会突然听他吟出这十六字的《箜篌引》,微微一怔,但旋即都明了他的用意。一时俱无语。
《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看似固执和愚蠢,但其间包含的,却是坚定的信念和执著的勇气、还有一份如火焰般疯狂燃烧的激情——惊滔骇浪在前,命运已然注定,渡河即是死亡,却依然勇往直前虽死无悔。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为了自己的梦想和愿望舍弃现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乱流争渡,蹈死而不顾——取舍之间,需要多大的勇气?能为信念和追求如此执迷不悔的,问世间、能有几人?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爱情在这一刻,是甘愿一生一世被放逐,热烈如赴死。
***
阮若弱和李略在西郊山野里隐居的生活过得很惬意。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他们与世隔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怡然自乐。
阮若弱天天带着李略在山野里跑,砍柴不误别的功夫,时不时的采些野果野花回来。秋愈深,花愈少,最后采回大把莹白芦苇,插满小屋的窗台上,风来时轻轻拂动,好似一块窗纱。
有一天,两人在山中七转八绕,绕到别人开垦的一大块绿油油地番薯田里。阮若弱马上走不动了,跟李略咬着耳朵道:“我想干坏事了。”
李略听得一怔,“你想……干坏事,干什么坏事?”
阮若弱左顾右盼一番后,确定四野无人,指着那块番薯田道:“我想偷两个番薯去烤着吃。”
李略把那块番薯田看了半天,道:“这是长番薯的田吗?好像都还没长出番薯来吧。”他看不到番薯。
阮若弱笑得打跌道:“小王爷,番薯是长在土里,要挖出来的,你以为是长在枝头让你摘就是呀!”
李略情知闹了笑话,为了将功补过,弃是非观念于不顾,自告奋勇道:“那好,我去偷,你替我望风。”
偷番薯战役打响了,阮若弱做“掩护”,李略“冲锋”在“前方第一线”。他头一回这样子偷偷摸摸,也是头一回挖这个东西,手脚不是很麻利。幸好无人干挠,太太平平地挖了两个极壮实的蕃薯出来,两人赶紧脚底抹油地溜。
跑到山的另一侧后,正是一片枫树林,林中堆满厚厚落叶。现捡一些枯枝落叶,他们席地而坐烤起番薯来。阮若弱笑道:“人家是煮酒燃红叶,我们是烤番薯燃红叶,跟着附庸风雅。”
李略不肯认同,“未必是附庸,煮酒是风雅,烤番薯一样是风雅。反正都是用得红叶。”
“说得极是,”阮若弱拍着他的肩道,“我们两个也算是雅人。”
李略却笑开了,“两个偷东西吃的雅盗罢了。”
阮若弱也忍不住笑开了,两个人的笑声清亮,惊动林中鸟雀也随之啁啾鸣叫着。
下了山回到家,家里居然有客。姚继宗不请自入,坐在屋里剥柚子吃。见他们两个进屋,忙招呼开了,“来来来,吃柚子吃柚子。”
阮若弱笑道:“你倒是反客为主了。”
姚继宗毫不含糊地道:“什么反客为主,本就是我家的屋,我家的柚好不好?”
阮若弱这才想起自己才是客呢,住上几天,倒梦里不知身是客了。李略见他来,忙上前问道:“长安城里的情况怎么样?我爹他们还在四下追拿我吗?”
“明里是没有什么动静,甚至你逃跑的事情都被压下去了,对外还是说得在养病。看来你爹有所顾忌,不想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他们连阮府的麻烦也没有去找。倒是阮若弱,你那个唐朝的爹跑来找我要人呢。”
“我这个爹还真是不错,虽然平时不怎么关心我,关键时刻还是骨肉连心啊!我那个娘,肯定又要哭哭啼啼好些天了。”阮若弱叹道。
李略听得怔住,忍不住道:“我娘……一定也在伤心。”阮若弱看了他一眼,过去握住他的手,是无声地安慰。李略回她一个微笑。
“拜托,有朋自远方来,你们别只顾自己对着笑,好歹也要招呼一下客人吧。”姚继宗故作不满道。
“姚二公子,我请你喝碗菊花茶。”阮若弱于是殷勤待客,端上一碗茶水。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又冉冉盛放,一小朵一小朵或黄或白的小花沉浮在粗陶大砣里,格外细致好看。姚继宗啜上一口,啧啧有声。“嗯,居然有这么好的菊花茶喝,你们的小日子看来过得很不错。”
“托福,还不赖。”阮若弱笑得很惬意,李略也笑得很舒心,显而易见他们对这种世外桃源般生活的满意。
“只是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你们要早做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阮若弱看向李略,他想了想,慎重地道:“在这里躲上一阵后,视机而动。如果爹追得不那么紧了,还是要离开长安。这里毕竟是京城,是爹的权势范围内,认得我的人也多。避得远些总是好的。离开了这里,我和若弱往别处去,也会一样寻找这样的山野之处栖身。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乐趣。”
阮若弱大投赞同票。“好,李略,以后我们不管走到哪,都还是过这样栖神幽谷养性山中的日子。生活越简洁,快乐就越纯粹。”
“如此说来,你们竟要去做一对化外散人了。可怜我这个俗物,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苟活了。”姚继宗作垂头丧气状。
“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和你联系的,你反正有钱又有闲,得空的时候,只管来探望我们就是了。”阮若弱安慰他。
姚继宗收住笑容,黯然道:“真是舍不得你们俩,尤其是你,苏珊——我的战友。”
阮若弱又何尝舍得离开这个大唐朝里唯一的“同胞”,然而时势所逼,不得不……“刘德华,我也舍不得你。”说得眼眶泛红起来,再说下去,竟要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了。
此情此景,若是平时所见,李略肯定要吃醋。但此刻他也只是黯然。他深知阮姚二人的情谊非比寻常,此刻提到离别,必然要心乱神伤。他自己要离弃家人而去,又何尝不是离愁别绪满怀。于是干脆轻轻开门出屋,让他们好好说说话。
但是门一打开,李略就怔住了。竹篱外四周都围满了王府侍卫,院子正中昂然站着的一人,正是他的父亲静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