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百年孤独
住在单间里并享受不错的饮食待遇这样的行为听起来极为人道,不是吗?不过,请您相信对于一个极有可能会是毁灭星球、毁灭文明的恶魔一样的人来说,没有人会以人道的方式对待他的,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折不扣的真理。没有把他们们这样的人塞到二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寒冷和阴暗的监狱里,而是让他们住在还算衣食无忧的单间里,这并不是什么更加人道的待遇,而是更为阴险的手段。
想从他们两个人的口中获得口径一致的供词,采用粗暴的拷打或者**的折磨,对于两个从死亡边缘回来过的人是无济于事的。所以基可夫采取了一套经过斯坦因首肯和伊恋的默认的更加精致、更加险恶的酷刑,这是他所能想得出来的最恶毒的刑罚——把一个人完全孤立起来。他并没有把他们怎么样,事实上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对于像他们这样劫后重生的意志坚定的人来说,**上的折磨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基可夫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艾克斯那稳重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更加坚定的意志,即使偶尔有发作的迹象,也完全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对自己意志力的无限自信,自信自己完全可以收发自如。至于凯西这个看起来似乎软弱无能的人,伊恋更是亲身领教了他精神力的强大和无畏。所以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只有完全摧毁他们坚定的意志,才有可能从他们的口中获得最真实的信息。
把他们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虚无之中是基可夫提出的最终方案,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虚无那样对人的心灵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把他们每一个人分别关进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之中,关进一间和外界严密隔绝的空房间里,不是通过鞭笞和严寒从外部对他们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产生压力,最后迫使他们开口说真话。
对此基可夫有一个形象的说法,人们所生存的星球表层都有一层厚厚的大气层,由于大气层的实质性与流动性,所以会对处在大气层中的任何一个物体产生巨大的压强。但是生存在大气层底部的各种生物(包括人类)似乎从来都无法感受到大气压强的存在,这是因为在他们的体内有一个与之相应的内部压强将其抵消的缘故。然而如果外部的大气压强突然消失,比如被投入了真空之中,先不提没有了大气人类无法呼吸这样的一个实事,就是体内巨大的压强也足以使人感到崩溃。
虚无疗法利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原理: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他们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丝毫滋养,只能形单影只,成天孤零零地、一筹莫展地守着他们自己的身体以及三四件不会说话的东西,如桌子、床、洗脸盆;他们就像潜水球里的潜水员一样,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漆黑大海里,甚至模糊地意识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缆索已经扯断,再也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处拉回水面了。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什么可听,没有什么可看。他们身边是一片虚无,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处处如此,一直如此。他们在房里踱来踱去,他们的思想也会跟着他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一直不停。然而,即使看上去无实无形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不然它们就开始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子,便是思想也忍受不了这空无一物的虚无之境。从早到晚他们老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这样等着等着,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啊等啊,想啊想啊,一直想到脑袋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仍然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本来以凯西的能力,他的精神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可是精神毕竟不是万能的,它不能穿透厚厚的特殊材质而自由延伸到整个飞船的其他地方,它也有一定的活动范围,有自己的存在基础,也就是说,他的精神能力还是相当脆弱的。以他这种状态,精神受**的限制还是比较大的,所以虚无疗法对其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这样持续了两个星期,至少诺亚人是这样认为的,但凯西或许觉得还要更久,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是置身于时间之外,置身于世界之外活过来的。要是外界爆发了一场战争,他也不会知道;他的世界仅限于桌子、床、洗脸盆和墙壁之间。他老是一个劲地望着同一块天花板上的同一个图案,他盯着它看的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至于图案上那种锯齿形图案的每一根线条都像用雕刻刀深深地刻在他的大脑最深的褶纹里。
最后的审讯终于开始了。
他被突如其来地叫了出去,都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时间,反正在宇宙空间里也用不着分白天黑夜。被叫之后,就给带着穿过几条走廊,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然后,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突然,又站到了一张桌子前面,桌旁坐着几个陌生人。桌上放着一叠纸——那是档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接着开始提问:问题真真假假,有的明确,有的刁钻,有的打掩护,有的设圈套——全都是基可夫和他的心理学家组设计出来的问题,用来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折磨的。他回答问题时,别人恶毒的手指在翻动着文件,而他不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别人恶毒的手在做着记录,而他不知道它在写些什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凯西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精神能力是可以自由行动的。
不过,对他来说,在这些审讯中,最可怕的是,他永远也猜不出这些人究竟已经常握了什么样的情报:在亚特兰蒂斯毁灭之前,他们从那些废墟里翻出了什么东西,那个可恶的杜龙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都说了些什么东西,这个星球究竟还有多少幸存者,还有多少因为在外星而躲过灾难,他们都知道些什么,而这些东西中他们究竟相信多少,怀疑多少。
然而审讯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审讯之后他将回到他的虚无中去——回到那同一个房间去。那里还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张床,同一个洗脸盆,同样的天花板。因为他一旦只身独处,就设法逐一回想审讯时的情景,思考着哪些问题的该说的,哪些东西是不该说的,哪些东西说了可以加深自己供词的可信度,哪些又会加重自己的嫌疑,下一次审问的时候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但他心里明白,这种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猜出来,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但是,这种思想,一旦在空房间里开始运转,就不停地在他脑子里盘旋,一再周而复始,引起各式各样别的联想,连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每次审讯之后,他的思想就同样无情地折磨他自己,脑子里一再重复盘问、追究、虐待的苦刑。这说不定比审讯之苦还更加残忍,因为在审判者那儿的审讯经过一个小时总是要结束的,但是由于这种孤独的阴险折磨,他脑子里的审讯却永无休止。在他的身边总是只有桌子、床、洗脸盆和天花板。没有任何使他分心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报纸,没有新来的人的脸,没有可以写点什么的笔和纸,没有一根可以拿来玩的牙签,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现在他才发现,把人单独囚禁在单间里,这种办法是多么恶毒,对人的心理打击是多么致命。在某个星球的集中营里,你大概得用手推车去推石头,直到双手鲜血淋漓,鞋里的双脚冻坏为止。你大概得跟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住在又臭又冷的斗室里。然而在那儿看得见好多人的脸,那儿有田野,有手推车,有树木,有星星,那儿总有点什么可以瞧瞧。而这儿呢,你身边的东西从来也不改变,绝对不变,那可怕的一成不变。这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摆脱思想的无谓纠缠。而这个恰好就是那些该死的外星人想要达到的目的:他们企图用这样的办法让来窒息他,使他喘不过气来,那时他把自己的思想全部倾吐出来,要么承认自己本来没有犯下过的罪行,要么疯狂。
渐渐地他感到,在这一片虚无的可怕压力下,他的神经开始松弛,他的精神开始萎缩。意识到这个危险,他就竭尽全力绷紧他的神经,紧到快要绷断的地步。他拼命去找些事情,或者去想些事情来散散心。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他就试着在脑子里重现过去背熟的东西,把它们朗诵出来,民歌啊,儿歌啊,羊皮纸上的神的训导啊,以及法典的条文啊。后来他就试着推演算术、天文、命理等等,但是他的记忆力在一片空虚之中什么也抓不住。他没法把思想集中在什么事情上。想着想着就会冒出同一个思想,而且老是出现:他们想知道什么?昨天我说了什么?下一次我该说些什么?
这种实在难以描绘的状况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四个月在诺亚人来说是有据可查的,他们的时钟在指示,他们彼此之间可以相互校正,但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情况下,一段时间究竟拉得有多么长,这事凯西向任何人也讲不清楚,就是他自己,都讲不清,或许是一两年,或许是十几年,也有可能是一百年。他的周围空虚一片,一片空虚,成天看见的老是桌子、床、脸盆、天花板,身边老是一片沉默,看见的老是那辆送饭车,它把饭送过来,连理都不理你一下,你拿了送,它就开走。同样的一些思想在虚无之中老是在你脑海里盘旋,直到你发疯为止。一天晚上,凯西甚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送饭车恰好在他快要憋死的时候给他送饭来了,于是他忽然冲着它大叫起来:“带我去受审!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交代!”
幸亏它只是一辆自动送饭车,而且上面没有装备任何监听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