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天喻扇
看着官道上的马队护送着两顶官轿渐行渐远,悦从呼的甩出一掌,击碎了角落里横卧的一条长石,他咬牙怒道:“若不是那后生咄咄逼人,就凭他嘴里吐出的两个官衔,岂是能震慑我悦从的东西,掌门悲怮之时,我等又岂能给她添乱,官道官道,放着正道也没见谁走个正道,架式不小,逼着我们挪腾,怕是露了身手招来猜忌,要那老官儿拿柄扇子来试探于我。”
“悦长老,那折扇为何物?”肩扛一根圆木的教众,停住脚步问道。
“你们忘了吗?老掌门还在世的时候,就是那柄折扇的主人欲收我银鹰教为自己所用,老掌门拒之而从此封了山路,这才隐居在峰中,你等初次下山自然不识这条道乃是官道。如今新掌门似乎无所顾忌,恐怕她往返山中频繁还不知情呢,咱们继续以护掌门为己任,至于往后是封山还是解封,跟随掌门见机行事吧,山下从商的帮众们近来也联络联络,收些帮贡上来,帐房怕是银钱无多了。”
“嗯。我送完这批木头便入城寻找他们。”教众应声离开。
官轿转过了一个山角,赵丞相掀起布帘的一角,对窗外的随从低声吩咐道:“还记得方才那位管事的吗?派人给我盯紧他的一举一动,我要他们这伙人的一切动向。切记,死也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办。”随从答毕,驱马行至路侧让道,下马目送众人离开后,翻身上马奔了一阵,想了想再次翻下马来,牵马步行回城,沿途打量着干活的人群里,早已不见了悦从的身影,心里不禁有些急了,当下一思量,此前让官道一事驱赶了不少民夫,若是这群人真要赶工,必定会再雇一些人来,混入其中必能见到那位管事,他嘴角一斜,偷笑了下,刻意低头用马脖子遮挡住自己的脸,继续步行离开。
银鹰教,掌门居所里,钱思语支开了女侍们,独自给潘小溪擦拭着身体,眼泪止不住的掉落下来,她自言自语道:“我赶来见你,我也和你一样欣喜,只是迫不得已,趁你对我毫不设防便让你假死七日,你若醒来切莫对我留有心结,小溪,除了你和姐姐,我再也不敢相信旁人了,亦或者是冥界的魂灵,我虽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清楚的知道,有时候的人或鬼魂,倒不如我那些隐卫兽们诚心相待。”她说着拧了一道棉布,把手擦干后抖出一套寿衣,继续说道:“姐姐说你是死过的人,我也是死过的人,我以为你我一样,原来我竟无法想象。当初你我初遇,我还羡慕你肤若凝脂,而今又见你的身体,竟是布满斑驳的疤痕,在你离府之后,不,是我爹说你离府实则暗囚于你的时候,你吃过怎样的苦头,此刻,我替你穿上寿衣,今后你活转过来,可否让我护你余生?小溪,小溪。”她揪着还没穿戴齐整的寿衣,趴在潘小溪僵化的身体上泣不成声。
“掌门,鬼婆候在门外。”女侍叩门喊道。
“嗯,请她进来。”钱思语胡乱抹着双眼,慌慌张张地系好寿衣的衣带,又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迹。
“掌门,入殓前把这枚金锭含于她的口中吧。”鬼婆看了眼钱思语明显哭过的眼睛,双手递上一锭小小的金元宝,又出声安慰道:“人死舌僵,置于唇齿之间便好,她的舌头自会抵住不滑入喉内,民间丧葬都用此法,意喻顺利闭气,寿终正寝。掌门,忧最伤身,节哀呀。”
“多谢鬼婆婆,木工房的棺椁造好了?”钱思语看着鬼婆婆的神情继续问道:“那山下的加宽棺木造好了吗?”
“悦长老说,明日才送上来。”
“好,我要将她以我亡夫之名下葬,碑文如何刻才好呢?鬼婆婆,依你之见。”
“这……亡夫之碑,自是刻铭身份与名姓便好。”鬼婆婆偷偷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尸,掌门的故人是女子,下葬竟以亡夫的名义,莫非要冒充男尸才令山下加造副大棺材的吗?好吧,掌门之意不敢何乱揣测,她垂头道:“我可以传话给石磨房让他们连夜赶刻出来。”
“嗯,这几夜我会睡于姐姐房内,你命人加床便好,而这屋里的尸体,谁也别碰,直到墓室建好,便是她入棺之期。”
“是,掌门。至于这名姓?”鬼婆婆办事向来一丝不苟,不得不追问道。
“容我想想。”钱思语起身在房内踱起步来,片刻之后,停在桌边,伸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布上画道:“潘昔。潘姓,名昔,往昔的昔。”也只有这个谐音,要不一时之间还能想出用什么,就这样吧。
鬼婆前脚刚出了掌门居所,就见悦从站得老远像是久候多时,一见她露头,立即就挥手招了招,待她走近便压低声音问道:“掌门情况如何了?要出事了,老太婆。”
“白事就是事啊,你不会是越老越不中用吧,哼,居然也会慌张?”
“你呆在山上懂什么,今天山下来了一路官兵,说我们赶工占了官道也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过里头有两个大官,你知道是谁吗?据说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尚书,其实我也没见过不是,我哪分得清他们谁是谁,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其中有个大官,他手摇天喻扇来试探于我,不过我并未慌张,算是蒙混过去了。天喻扇,你记得吧?”
“啰嗦,我还有掌门口喻在身,就不陪你啦呱了,都一把年纪了,真是越老越糊涂,什么天喻扇,那事情早在二十五年前就结了。”
“呐,呐,呐,你记得的对吧,隐于山中二十五年,老掌门倒好,驾鹤西归,眼下天喻扇重现,你说咱们的掌门如此年纪轻轻,又似不曾涉足江湖之人,她能应对得过来?若是再来一场血战,那该如何是好?”
“我说你悦长老,不在山下好好督你的工,却跑上山来捕风捉影,你有几个意思呀你,再者说了,你刚不是说你蒙混过去了嘛,既然蒙混过去了,谁还认得出你这个二十五年后的老东西呀,吃多了咸萝卜倒淡操起心来啦。”
“哎,怎么这么说话呢你,我这不就是看掌门年轻,不知本派当年的浩劫,刚好你又是当年的知情人之一,我不找你商量我还能找谁说去?找那些死了爹死了娘的后生们说去?我那不是煽动他们的仇恨,暗地里怂恿大伙儿去报私仇嘛。”
“总之呢,我此时真有掌门口喻在身,还能让人连夜赶工的呢,你真要那么不放心,你自己禀告掌门去呀,我又不像你这样的武夫,我就只会治治伤病,让开。”
“这掌门居所乃你们女人进入的地方,我怎么敢……”悦从一回头,立即站直了身体,顺带着用胳膊肘儿顶了顶鬼婆的手臂,大声喊道:“掌门,你还没休息呀?”
“嗯,鬼婆婆离开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来走走。你们方才所说的血战和本派浩劫,我都听到了,谁要下山报私仇,又是报什么仇?”钱思语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是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也许是月夜的缘故,冷冷的清辉洒在那些山脉上,轮廓黑得更浓,浓得又愈发清晰。耳畔是悦从竹筒倒豆子般的诉说往事,鬼婆偶尔也会附合几句,当听到今日山下的事情,钱思语这才侧目过来,淡淡的问道:“那么,二十五年前欲收我们为己用的人,就是那把天喻扇的主人,也就是被拒后血洗银鹰教的人,更是今日山下当朝丞相与尚书两人中的其一,那么,悦长老可否能确定,那人到底是赵丞相呢,还是钱尚书?”
“这……我不知。其实当年我与鬼婆私会于谷仓,侥幸逃出生天,我们并未见过天喻扇的主人,只有老掌门见过,但我们带她离开的时候,她已身负重伤,后来便是封山,不再提及此人及此事了。”
“呸!你个老糊涂,当年谁与你去谷仓私会了,是你邀我前去说有要事相告,我才去的。”鬼婆语速极快的辩解道。
只听悦从继续补充道:“是是是,当年是我想与你私会才找了如此由头。”钱思语听罢,忍不住笑了,她道:“既然连悦长老都无法确定那二人之中,到底哪个才是仇家,那么此事暂且做罢,待我亡夫的丧事操办完毕,我自会下山将此事查个清楚,这两人说来都还算是我的故人呢。”
淡漠语气之下还带着点,说不清是恨意还是怨意,悦从抿着嘴细细品味了一番,还是琢磨不透,但那个亡夫二字重新划过他脑海时,倒也显出一副怔呆的表情,望了望鬼婆,又望了望钱思语,倒也没有多言。
“对,既然有人想要旧事重提,我看我们还是行事更加谨慎一些,帐房之前对山民们打了招呼说是大户人家,而掌门既以亡夫为名,那孀妇自然也不必见外人的,悦长老,你可要多长点心啊,掌门,我告退了。”鬼婆瞥了悦从一眼,长心那句简直就是咬牙切齿磨出来的。悦从也急忙告退,独留钱思语站在原地,继续看着远方连绵的山脉,在心里默叹道:“爹啊,但愿不是你,别逼我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