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皇权之路?
元纪木然的走在暗牢的甬道上,耳边不停的回荡着他的话。
……将他推上无人能及的巅峰,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对谁都好,唯独对他却是手段残忍心思用尽。
……荣宠太过势必折福,同皇后必死是一个道理,这种人怎么可以留在皇上身边。
……他必须断情绝爱!
……所以皇后活不过今日!
活不过今日……今日……
“吱呀”一声,大理寺重狱的牢门门轴发出沉重的锈迹摩擦声,听的到的陈朽,掩不了的心寒。
外面一色雪光刺眼,一阵凉风扑面,元纪的眼泪涌出眼眶,流到脖子里一阵透心凉。
为什么?
一条皇权之路就能将一个人从里到外磨得千疮百孔?
皇权之路?
黄泉之路……
“是岚王殿下……”
“殿下可是探望过晋王?”
“晋王可还好?”
“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受刑?”
“求殿下做主,带我们上皇宫为晋王鸣冤!”
“殿下……殿下……”
“殿下……”
元纪驻步,回头看了看那些守在衙门前的百姓,挥了挥手转身。
“都回去吧!”
看不到数百双期盼的眼睛,渐渐被雪幕掩盖。
漫无目的的踩着雪,烙下一双迤逦的足印,穿着北风越走越快,似乎想将某些缠绕在周身的阴影让北风吹散。
一阵浑厚的钟鸣……
元纪停下了脚步,嘴里呵出团团白气,静静的聆听皇宫中敲响的钟声。
丧钟!
闭上眼睛,想逃避……
元绍果真手段果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掐断了所有退路,只为了让所有人不作它想?
父皇……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失一子保一子,他可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啊……
孝诚四年十一月初九,皇后薨。
十一月十五,晋王一案在大理寺开审。
不知道为什么,连下了几日的雪竟在今日停了,一大早,大理寺衙门前就聚集了无数的百姓,沸沸扬扬的喊冤声从大门一直传入主审大堂。
大理寺卿付廉为主审官,受皇命初审晋王谋刺皇后和勾连外臣一案,岚王奏请圣上旁听聆审,实则是为了盯住刑堂上的各种刑具不被有心人动用,元纪的顾虑一点也不多余,只是,该动的刑却是在前几日都动了,因为……人犯是被拖出来的。
“嗙!”
随着一声震怒的掌击桌案的声音,外面同时喧哗更甚,衙门的门环被百姓敲击出更加愤怒的声音,朱漆大门被推的摇摇欲坠,门缝正对着大堂,一双双满含怒意的眼睛似乎要化作利刃,直穿正堂首座的主审。
“本案还未定案,晋王身份尊贵,为了维护亲王颜面,外面那些百姓去驱散了吧!”大理寺卿付廉闲闲的挥了挥手。
手还未收回去,已经被一张大掌给狠狠攥住,抬头只见岚王殿下冒着青筋的脸。
付廉挑眉正欲挣脱,只听手腕腕骨“咔擦”一响,一阵剧痛让他立即猫起了腰哀嚎。
“你还知道未定案?”元纪甩开付廉的手,几步跨下堂中将昏迷不醒的斥尘衣抱起来。
只见他一身单衣,快速将全身检查一遍,只摸到手足冰凉,脸色苍白偏青,想必是冻的,探了脉象只觉得脉浮大无力,近是危证,除了一点点微弱的脉息证明他还活着,几乎找不到生命的迹象。
付廉偷眼瞥到,似乎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神色有些惶恐。
“你对他用了什么刑?”元纪暴怒。
付廉捂着碎了腕骨的手,面上的神经一抽一抽的,冷冷道:“无伤无血,殿下凭什么说下官动过刑!?”
元纪抬起斥尘衣的脸,指向苍白的唇,下唇一排带血的牙印清晰可见。
“你以为无伤无血就能狡赖?未用大刑他何至于忍痛咬破嘴唇?”
付廉斜睨一眼,正要狡辩,被元纪的一声怒吼震的一跳。
“说!”
旁审的大理寺少卿步下堂,躬了躬身,道:“殿下莫急,该先让大夫诊治,否则延误了审讯圣上开罪就不妙了。”
元纪看向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对方心无城府的直视着他,压低声音道:“用刑无伤有很多种办法。”接着用正常的音量道:“先诊治晋王要紧,等过了初审再查不迟。”
元纪目光一闪,当即派人叫大夫,付廉敲击惊堂木,开声阻止:“本官为主审,现在开……”
话没说完,一支小弯刀在拿着惊堂木的左手边颤动。
大理寺的大夫当然不能用,没多时就有一名老者迈着小步子被王府护卫带上大堂。
“参见各位大人,草民是燕京城保和堂的坐堂大夫。”
元纪点点头,护卫按他示意在围观的百姓中找的大夫,必是会尽心诊治实话实说。
“你快诊吧!”
“是。”
将全身细细检查了一遍,刚触到斥尘衣冰凉的手腕,不禁缩了缩……老大夫的手渐渐颤抖,直到摸到头皮拨开发根,已然泣不成声。
“回殿下,晋王确实是受过大刑……”大夫拨开头发,只见头皮上布满细密的针眼,“用……用烧红的绣花针刺穿头皮可不留血迹。”轻轻揭开背后的衣服,“刑仗包上棉絮,打人不留淤痕,是是……最卑劣无耻的手段啊——”老大夫伏在堂上痛哭。
“轰——”
大理寺的大门终于被悲愤的群众给击垮,两片门板子立时被踩烂,无数人蜂拥而入,就连衙役都拦不住,堂外的积雪被踩成泥浆,和冲出去的衙役揪打在一起。
“反了!”
满堂哄动里付廉拍案而起,将手中惊堂木一敲。
“谁反了?”元纪抬头眼风如刀:“本王反了吗?”
“殿下只是旁听,煽动群众打砸朝廷刑法机构,按律例已经触犯刑名!”
“你有何证据说本王煽动群众了?”元纪冷笑:“没证据就是诬告,诬告亲王者按律例该受鞭刑!”
付廉怒目圆睁。
堂外喧哗不断,纷纷叫囔:“狗官,诬告亲王,动用私刑,天理不容!”
“天理不容!”
叫喊声如喷涌的洪潮,在大堂里回荡,冲击着每个人的耳道。
付廉咽下一口口水,群情愤怒,这种阵仗他第一回遇到,一时竟觉得脑袋发麻,手中的惊堂木“咯噔”一下滚落到桌案。
“付大人。”大理寺少卿低声提醒:“群众捣乱,晋王昏迷,今日这初审怕是无法进行下去,大人该奏请皇上改日开审,而且……晋王的‘病’也该找人诊治,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完,自己纵然是明哲保身之人,但却还有一点良心安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付廉眉心一跳,上面交待的是以逼供之名打至半死,用大刑本是无可厚非,但晋王太合作,合作到问什么便认什么,只得用这种不留伤的办法,谁会料到岚王突然求了旨意来旁听审案,本来人犯昏迷不醒也能快速结案,但现在群众都看在眼里,闹到这种地步也只能先把人救醒再作计较了。
初审被押后再审,报奏圣上的理由是百姓打砸大理寺干扰审讯,加上晋王染风寒高烧不退,所以这一事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给压下来了。
保和堂的大夫被元纪请至岚王府,一连几日下狱诊治,就是不见好转。
老大夫摇着头告诉元纪,大理寺重狱里都是用刑的高手,动的刑也是因人而异,像晋王这样的身子骨不会用重刑,火针刺头皮是让人疼无可忍,但要不了命,至于背后的伤也是省着力打的,晋王昏迷不醒的原因只有一个,他自己不想活!
刚开始元纪只觉得绝望,几乎是万念俱灰,知道他已经抱定了死的想法,想着按他的的意愿,就这样送他走,后来又想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他元绍愿意,自己却始终不甘心。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史书上记下的晋王却是觊觎高位谋害皇后的奸臣。
他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几名手脚麻利的下人日日夜夜守在大理寺重狱外,汤药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灌,大夫一日三次灸疗,刺激痛觉最敏感的穴位,灸到大夫不忍再下手,元纪却是咬着牙叫继续,衣不解带的守在牢中,自己也快崩溃,时常胡思乱想,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再做什么,救活了他就真能翻案?他自己愿意吗?就算翻了案他也活不长,何苦又要强留着他?
就这样不停的想,想到茫然,大脑一片空白,一种压抑的情绪得不到释放,看着斥尘衣毫无生气的脸,有时感觉自己和他已经不在人间,也许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痛快事。
要说还有牵念……
自己的牵念是谁?
除了面前这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兄弟……龙小妹,也算是一个吧。
苦笑,自嘲,颓丧……
元纪狠狠的抱头哭了一场,洗了把脸后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于是抱起斥尘衣在他耳边讲话。
从三岁讲到二十七岁,每一件都不放过,反复的讲。
那年他出征,自己背着父皇,偷偷骑着马送他到城外,掏出母妃连夜做好的桂花糕塞进他的手中,隔了一夜的糕点冰冷发硬,他吃的很开心,笑容就像春日的朝阳,英姿勃发。
那年他回燕京,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自己,想念他那年的桂花糕,很甜很香,三月的春风里他的笑容也像春风,舒朗飞扬。
那年父皇驾崩,他辅佐皇弟登基,孜孜不倦的处理朝政,朝堂上,他的笑容淡然,可是却很模糊。
那张一尘不变模糊的笑容,隐藏在背后的是什么?
心酸悲凉亦或是疲倦?
或者是……看穿?
看似身份尊贵一呼百应,其实你心里真正的渴望却从来没有人去关心过,对吗?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为了权势地位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可是到最后才恍然顿悟,你淡然放手的其实却是你最想要的,真正握在手里的才是你的债,压垮你的所有,哪怕是道最后死都得不到解脱的债!
一声不吭的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走了多好,天南地北的游历,挣破燕京这块灰暗的天空,看看以外的风景,哪怕只是看一眼,也算是弥补些许遗憾。
直到走不动了,看不见了,可以找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将自己埋葬,亦或是骨灰洒入山川四海,自在逍遥……
……
七日后,晋王突然醒了,正好是皇上给的期限。
元纪苦笑不已。
初审继续在大理寺进行。
大理寺卿付廉觉得,这次审讯是他审过的案子中最顺利的,如果没有那个像山一样压在一旁的岚王殿下的话。
衙门外还是聚满了人,朱漆大门已经修好了,加固了,保证再推不倒。
堂下人犯一身素袍外加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抱膝坐着,态度闲适。
“嗙!”
惊堂木一拍。
“堂下人犯,还不跪下!”
话音放落,元纪眼风如刀从旁坐射来。
斥尘衣无动于衷,半阖着眼眸,睫毛掩盖了半张脸,影影绰绰的光影下,眸子缓缓睁开,视线停在付廉脸上。
那眼神看不出喜怒,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付廉不禁缩了缩,正要动怒,只见堂下人缓缓起身,依言跪下。
元纪凝眉,手中拳头吱吱作响。
“可知你犯了何罪?”
“谋害皇后。”
“如何谋害?”
“下毒!”
“怎么下的,一五一十招来!”
“用西域蝎角王掺进香料中混入皇后的分例里,利用皇贵妃治疗外伤的药粉的香味,让皇后不知不觉中毒。”
“从犯有哪些人?”
“没有。”
“没有从犯?香料如何调换?”
“我想调换个分例需要从犯么?”
斥尘衣笑的骄傲。
“皇贵妃是不是和你串通一起谋害皇后?”
“不是。”
惊堂木一拍,付廉霍然跳起,怒喝:“还不从实招来!”
“这位大人要我招什么?”斥尘衣紧紧盯着付廉,一字一句说的很慢,“是招出你希望我招出的人?那些碍眼的绊脚石?想以我一人所为顺带牵扯出一大排?让某些人自此高枕无忧顺风顺水的手揽大权?”冷笑数声道:“我今日这话怕是不会记录进供词里,所以在场听者可以去传个话,就说……”
斜斜盯着付廉,盯得他官袍下的手心冒出一层冷汗,他的声音不大,语调缓慢,略显中气不足,但字字如锥似乎扎穿心脏,一字一个透心凉。
“就说,揽权自专者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焚身之患,莫要忘记北渊是谁姓,天子座下容不得拥趸羽翼之嫌,老老实实为朝廷尽忠才是正理,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移开视线,再不言语。
旁审大理寺少卿直直看着堂下那人,他就是晋王殿下,听说他十七岁守边疆,一去就是五年,听说他战无不胜驰骋沙场让北渊安享五年太平盛世,听说他尽心辅政匡扶朝纲,最后听说他守边疆战沙场理朝政,十年中用的却是一副病弱的身体。
他就跪在堂下,肩膀并不宽阔,身姿也不挺拔,那件大氅斜斜披在肩上更显病体孱弱,可周身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几乎可以看到大氅下的铮铮铁骨,脸盘瘦削只剩巴掌大小,但那双眼睛却是清澈明亮随时可化作利刃让人胆寒。
很难将他和那个私调驻军围剿百姓的人联系起来,也很难相信他处心积虑下毒谋害皇后。
大理寺少卿有那么一刻的怔忡,只到付廉再次敲响了让人厌恶的惊堂木。
“呔!休要妖言惑众,本官再问你,勾连外臣之罪,你可认?”
“不认!”
“哼!”付廉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不认就行吗?你的所作所为别以为众人不知。”
“大人,光谋害皇后这罪名已经够我死了,何必还要硬扣罪名在我头上。”斥尘衣不动声色的往后沉了沉,正好坐在脚上,缓解了膝盖的疼痛。
调整了坐姿,吐了口气,道:“再说,诬告也是需要证据的。”
付廉冷冷哼了一声,斜斜睨着堂下人,道:“去年九月,你带着两百护卫至云丹草原寻得新月地宫所在,当时下地宫的还有南晏藩王睿王,寻得一张堪舆图,记载的却是北渊龙脉和帝陵所在,这等关系到北渊国本的机密要图你却放于别国藩王之手,你是何居心?”
“我可以说我不知情么?”斥尘衣漫不经心抬起眼睛看向付廉,笑了笑,道:“不过我说不知情你们也不会罢休,好吧,我认。”
最后四字轻描淡写,语气轻快的让元纪听来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几乎被气出一口老血。
付廉瞄了瞄元纪,眼底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
视线移向斥尘衣,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冷笑,“那便老实招来吧,还有些什么人参与?”话尾语调微微上挑,目光又扫了扫元纪。
“还有谁?”斥尘衣笑着反问,“难不成去过的人全是同谋?那就请大人一个个去查吧,没几千也有九百,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大人慢慢查。”
“无妨,你不招自会有东西让你招。”
付廉也不急,慢慢挥了挥手,立即有人抬出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