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不知道那些大鸟后来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昏迷过去的。
我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后背痛得像被火油烫下了一层皮。只是动一下,就像得了脑震荡一样,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晃动。
还是我的房间,还是我的床,还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如今在我眼中却扭曲得这般陌生。
“你终于醒了!陆以笙你都昏迷了两天了……”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像是终于放下心般舒口气,“没发烧就好……”
我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平日里和煦的阳光如此刺眼。
这是我第二次以这样不堪的姿态出现在踏歌的面前。
我曾多少次告诫自己不能让她干净美好的世界变得污秽,可我又偏偏是那污染她的淤泥。我曾多少次告诫自己不要靠近她,可我又偏偏总狼狈的出现在她面前。
“笙儿。”那是一个极其淡然的声音,就好像只是对路上碰到的远方亲友礼貌性的打个招呼般从我身侧传来。
心不可否认的痛了一下。
他的声音变了那么多,我却只他一句话便听出是他。
陆云池,我那住在城里的父亲。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仿佛一开始我就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一旦擦肩便注定分离。
明明已是十年,他却丝毫没有变老的痕迹。他沉稳英俊,已经完全褪去了年轻时候的张扬狂放,眉眼多了几分中年人的内敛。他学会了穿西装,学会了打领结,学会了出门前把头发好好的理一番,学会了压下反感和讨厌的人把酒言欢,学会了在人前人后做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如果说爷爷是被岁月捉弄的人,那么他就是被岁月遗忘的人。
他是爷爷的独生子,就好像陆家百年的积德行善全都是为了这样一个他的出现一般,他天生生得一副好面貌,性格不羁却又聪明至极,七八岁便一举夺得市里奥数比赛第一名,十三岁便以全省理科第一毕业于省重点高中。他是陆家的骄傲,是兰寻镇的骄傲,是爷爷苦难岁月里支撑他熬下去的骄傲。
在我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个非常优秀的父亲,也曾问过爷爷为什么不跟爸爸一起去城里生活。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的爷爷笑着,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满脸的皱纹都透着慈祥。
那时的爷爷回答说:“他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他有他向往的一切,而这一切都不在这里。”
留在这里只会让他悲伤,所以从不将他捆绑。
“笙儿,爸爸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明天就可以下葬。我来就是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你妈也想你了。”
十年没有过问过我和爷爷,十年没有来看过我和爷爷,如今相聚哪怕已是阴阳两隔,他想的也始终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
“你就……不觉得可笑?”我艰难的用手肘撑起身,有些难受的咳嗽了两声,阳光刺得我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缝,“小时候你是怎样对我,是怎样对爷爷的我不知道?你真的是我的父亲,爷爷的儿子吗?你真的配得起吗?”
“陆以笙,你……”
“你不要喊我!”
“你……你们不要吵……”踏歌扶住我颤颤巍巍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低下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的问道,“叔叔,要不您先去准备明天的葬礼?陆以笙才刚刚醒过来,情绪有点儿激动,冲撞了您多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就要听不见。
屋子里的温度骤然降落到最低点。
良久,就在我准备再开口对他发泄一番时,我终于听到他离开走路时皮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他走了。真的走了。
我的眼前轰的一黑,身子一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醒得格外早。
全身还是止不住的火辣辣的疼痛,然而一想到爷爷交代的事情,我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爷爷要我去找姑苏府的凌燕夫人,要我请她亲自摘一茎兰花放入爷爷的棺中。
爷爷从来不会叮嘱无用的事情,既然他说要去请凌燕夫人,那就绝不是摘兰花入清棺的习俗这么简单。
刚骑上自行车,我便忍不住疼痛的倒抽了两口气。
“我就知道你今天一定起得特别早!”我的脚还没踩上自行车踏板,踏歌的声音便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她只穿了一件月白的裙子,本就瘦的身子裹在单薄衣裳里,更显得娇弱。
她皱着眉的走过来,把我从前座扶下来,一脸的不满:“你要去哪里?你这样是准备一个人去吗?”
“你别皱眉……”那是一瞬间,我忽然有种想抚平她眉上烦忧的冲动,便不自禁的伸出手。我很快意识到我的唐突,想要收回架在半空的手向她道歉。
“陆以笙,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她一双纤手抓紧我还在半空的手,拧紧的眉头却舒缓了不少。
“踏歌,你……”
“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嗯,我要去……姑苏府……”
“好,”她点点头,将我强行按在自行车后座坐下,“我带你去!”
她吃力的翻上高高的自行车前座时笨拙又难看的姿势,让我心中不自觉的一暖——苏踏歌,这个看到我两次狼狈不堪的模样却依然不嫌弃躲避的女孩子,这个能察觉我微妙心情能一直陪伴昏迷的我的女孩子,这个明明不懂世俗却还要努力想要安慰我帮我分担的女孩子。
和我在一起,真的注定与我斗个你死我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