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镇上传说的与世隔绝的姑苏府，竟离我家不过四条巷子。

墙壁依旧是高大整洁的墙壁，大门依旧是气势恢宏的大门，两头石狮子器宇轩昂的伫立在门口，平添几分威严。

和城外隐匿在纵横交错的房屋之间的旧姑苏府不同，眼前的姑苏府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千年古族没入现代社会的荒凉没落感，反而显得越发气派。它没有想象中取人皮制木偶的家族的阴鹜，相反，它的门面甚至比许多官家的府邸都正气凛然。

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这历经数年风霜历经数载兴衰的古府面前，看着这高高的石阶，看着这古老的大门，连一向不喜欢繁文缛节的我都忍不住虔诚一拜。

“你是他的孙子吧。”一个镇定的女人的声音从石阶之上传来，虽是询问却满是陈述的语气。

抬起头，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身后是微微敞开的大门。她的头发高高绾起，额前一层薄薄的刘海。她的面部线条柔和圆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为人母的亲切温和。她穿着一袭湖蓝色的广袖罗裙，像是刚从梨花漫舞之中走出来般缀满盈白的小花。

她就是凌燕，姑苏府的夫人，我爷爷生前最好的朋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凌燕的女人。

爷爷生前的好友并不多，但凌燕夫人却是其中一个。爷爷每每去姑苏府找凌燕叙旧，都必会将我反锁在家里不许我跟去。虽然对她充满了好奇也曾百般恳求爷爷带我去看看，但爷爷从不答应久而久之好奇心便这样冲淡了。

如今终于有一天见到了爷爷口中充满神奇色彩的知音，却是在爷爷去世后不得不不去请她的时候。

“既然你来了，那他怕是已经……”她有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也罢，我也该送他一程。”

她反身扣上大门，便下了台阶。

她朝我嫣然一笑，却笑得悲伤，笑得让人心头一酸。

我知道，她是真的为爷爷难过，她是真的为那受尽磨难的老人难过。

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露出脸，一刹那明艳的光辉透过树叶照在无人的安乐椅上，我却只觉得心凉。

大概这就是物是人非的感受吧。

“凌燕？”是父亲的声音，淡如水的声音里竟出奇的带着几分诧异，然而很快他一惯的嘲讽语气便来了，“什么风把堂堂姑苏府夫人都吹到鄙舍来了？”

站在门口还未踏进来的凌燕脸上顿时一黑。

“陆云池？”她的目光很快从父亲转向我，“你怎么没告诉我你爸回来了？”

“笑话！我的儿子凭什么要跟你报告我回没回来？”父亲慢条斯理的走到门口，正对着紧皱眉头一脸不悦的凌燕，“你来这里做什么？闲我家乱得不够？”

“陆云池我告诉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最好给我让开！”凌燕朝我父亲一挥手臂，抬脚便往院子里走。

“凌燕我也告诉你！”他迅速扣住凌燕的手腕，声音突然变得异常阴狠，“我陆家不欢迎你！”

凌燕刚要发怒的表情忽的就顿住了。

“陆云池，你非要做得这么绝？”

“究竟是你绝还是我绝，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冷笑两声，盯住凌燕的眼神简直可以在她脸上烧穿两个洞。

“好，好，很好，”凌燕怒极反笑，猛地从他手中抽出手腕，“以笙！”

我扭头望向凌燕。

“这个东西交给你，把它放在你爷爷的棺中便是，”凌燕从袖中掏出一支精致的兰花簪子递给我，“我怕是没有机会送你爷爷一程了，这东西是千年寒冰做出来的，其性极阴。有道是以阴克阴可制精怪，希望它能保住你爷爷尸身吧。”

说罢，凌燕异常古怪的看了我父亲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不知廉耻的女人！”他低低的咒骂一声，刚想转身朝里屋走，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向我，“笙儿，少跟姑苏府的人来往。还有，”他伸手指向一旁脏乱的柴房，“你爷爷就在那儿，去吧。”

我的心突然就疼起来。

柴房，每次我犯错闹事，爷爷便会把我关在柴房要我面壁思过。

而这一次，被关住的是爷爷，关住他的人却是他的儿子。

这是我受伤醒来后第一次看到爷爷。

吱呀一声推开门，灰尘以肉眼看得到的轨迹四处飞舞。

爷爷就安静的仰卧在那里，身侧清贫的什么陪葬品都没有。他终于脱下了他平日里总穿着的满是补丁的蓝大褂，穿上的却是雪白的寿衣。他脸上身上被大鸟啄伤的地方已经被仔细处理过，满是鲜血乱糟糟的银发也被清洗梳理干净。

而爷爷的右肘，那衣物下空荡荡的一大块，无声告白着爷爷之前受到了怎样残忍血腥的对待。

这个世界不肯放过他，哪怕是死。

他用尽一生去抗争这不公的命运，同时也被这不公的命运折磨了一生。

他只是个老人，被病痛折磨得抓烂无数床单的老人。

他只是个老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僵硬的再也拿不起画笔的老人。

他只是个老人，明明可以放弃却始终挣扎在命运之下始终舍不得放下世间牵挂的老人。

他真的是老了，他终于是败了。

这个世界不肯放过他，他只能自己放过自己。

他成了我面前冰凉的尸体，成了棺中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尸体，成了我的无法触及。

他还来不及懈怠自己的倦容，还来不及舒缓自己的愁容，还来不及消退自己眉心常年因头痛拧出来的红印。

他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喊，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爷爷啊，最疼我爱我的爷爷啊。

教会我写字教会我画画的爷爷啊。

告诉我要学会细心耐心善心学会宽容大度的爷爷啊。

要求我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为自己的选择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爷爷啊。

现在的你，是否到达了世界的另一头，是否看到奶奶的巧笑倩兮，是否看到充满幸福和希望的未来？

把兰花簪子放在爷爷胸前，我深深的朝爷爷鞠了一躬。

我知道，从现在开始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