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张铁匠借学费
寒假结束的前两天,妈妈告诉我,“你爹还没有发薪水,这学期的学费已经跟前屋张铁匠——你老张大爷说好了,先从他那里借点。一会儿你自己去取吧。”
张大爷和我们家从杨木岗那边论,有一点亲戚关系,父亲比他小一辈,我自然是孙子辈。张大爷是一个铁匠,老婆前些年病故;儿子土改时参了军。高警佐家搬走后,他们家就由南街搬到十字路口道北尽东头的高警佐家。
住进高警佐家的房子后,张大爷把外屋装修成铁匠炉,里屋南炕住儿子张殿荣新娶的儿媳妇,北炕住的他和两个没有娘的姑娘,大姑娘十多岁,小姑娘六、七岁。
铁匠炉布置的十分简单,靠东墙正中间,砌一个装着木制的大风匣的打铁烘炉,烘炉左边摆放一个打铁用的砧子。炉台上经常放一把大锤,一把小锤,几把夹铁的钳子以及给马和牛挂掌的专用工具。砧子旁边还有一桶淬火用的凉水。烘炉正面、靠门是煤和煤铲子。
门外,张铁匠请南街严木匠做一个给牲口挂掌的挂掌架子。也有把挂掌架子叫做马掌架或拴马桩。它是一个榫卯连接、框架结构、类似双杠、以原木为材料搭建的木头架子。挂掌架主体是四根立柱,大约两米多高、碗口粗细,埋在可以站一匹马的长方形的四个角上,长边两个柱子(为了叙述方便,称为左右两个立柱)相距两米多一些;短边两个柱子(称为前后两个立柱)的距离大约一米左右。左右两侧两根立柱之间连接一根横杠。横杠与立柱差不多一样粗细;横杠距地面大约比马背稍高一点,横杠上装有能够栓绳索或挂皮带的铁环,其作用类似马车的车辕,是用于固定挂掌的马的身体的。为了使挂掌架稳定、牢固,前后两根立柱在两米来高的位置,同样用两根原木卯合连接在一起。前面两根立柱在相当于马背高的地方安放一根不固定、能装能卸的横梁,用于固定马头。每一根立柱向后一侧、距离地面40厘米左右都装有一个固定马蹄子的木腿。木腿与横杠平行、与立柱垂直并稍微向上翘起。大约有30~40厘米长。木腿的端部的上面加工成半圆的凹陷形,背面刻有凹槽,以便于放置和用绳索固定马蹄子。
张大爷雇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作为他的帮手。打铁的时候,小伙子拿着大锤,张大爷的小锤打在那,小伙子的大锤就打到那。给马挂掌的时候,力气活都是他干,给张铁匠打下手。
上中学之前,张铁匠家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有人来给牲口挂掌的时候,我们更是围前围后,驱赶不去。活忙的时候,我与赵福、孟宪刚同学有时还要帮助铁匠炉拉风匣。铁匠炉其实并不是好玩的地方,到处都是铁、坚硬东西,稍不小心,就有碰破手脚的危险。打铁的时候,火花四溅。煤烟的气味呛得人鼻子、嗓子都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东街的几个同学,特别是在寒假时,就是喜欢到铁匠炉玩。
挂马掌是一个系统工程。首先是打马掌、打马掌钉。打马掌的原料是从伪满破坏了的建筑物拆下来的钢筋。钢筋烧红后,张铁匠和小伙计一替一锤,叮叮当当地把圆钢筋打成大约一指宽、半指厚的扁条,在20几厘米处截断;揻成半圆的马蹄形之后,用专用工具在半成品铁条上凿出6~7个长方形钉眼,长方形钉眼的两端有凹陷的窝,挂掌时,马掌钉的钉头会嵌入到凹陷的窝中;打完钉眼的马掌的两端要敲打出扁平的椭圆形状,略微向里面翘起;马掌有里、外面,里面是贴马蹄子的一面,平整光洁,外面是打完马掌之后马掌着地的一面。平时,要打好几副马掌准备随时应用;入冬前要多准备一些,因为那个时候牲口都要换掌了。
打马掌钉是一个人干的活计。马掌钉有两个作用,一是把马掌固定在马蹄子上,二是防滑,增强马蹄子与地面的摩擦力。马掌钉由是底边相接的两个等腰三角形组成,钉帽为等边三角形,钉干为细长的锐角三角形,大约3~4毫米厚。张铁匠经常右手执锤,左手攥一根一头烧得红亮的钢筋,捶打成尖细、根粗,大约30毫米长的钉干,剖面为长方形、根部尺寸与马掌上的钉眼一样(负公差);在根部外让约5毫米之处斜着截断,然后,把马掌钉**一个特制的工具(类似烟斗形状。长30厘米左右,有一个可以把握的手柄,头部有如烟斗的烟袋锅,稍微凸起的平面上部有一个形状、尺寸与马掌钉根部一样的长方形模眼)的模眼之中,正好卡在钉身的根部,再用锤子敲打出一个正三角形的钉帽,连接钉干根部的钉帽的底边长度恰恰可以下到马掌眼窝之中。打马掌钉钉帽采用冷加工,钉帽会更加耐磨(这个道理是在大学学了《金属工艺学》之后才明白的)。没有大活的时候,小伙计也经常一个人打马掌钉。马掌钉的形状、尺寸,全靠打铁人的经验掌握,精度虽然不高,误差不会超出挂马掌允许的范围。这就叫手艺!
挂掌是一个忙活人的工作。挂过几次马掌的马,对挂掌架已经熟悉,会很顺利地进到挂掌架之中。有些第一次挂马掌的马,进到挂掌架里去,就要大费周折;特别是儿马子,即使进到挂掌架中,仍然是桀骜不驯,暴跳如雷,直到把它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在挂掌架的横杆上(用皮制的肚带,兜住马的前腿之后的胸部、后退之前的小腹部身躯,把皮带固定在横杆的铁环上),四个马蹄子稍微离开地面,失去挣扎的支点,它才会老实下来。
挂马掌工序是:把马固定在挂掌架上之后,把四个蹄子依次一个一个固定在挂掌架立柱的木腿上(马蹄向后弯曲、蹄面朝侧上方,用绳索缠绕系牢);除掉旧马掌(用扁铲一一切掉扳(pān)附在马蹄上的马掌钉尖,把旧马掌撬离马蹄);用烧红的烙铁烙马蹄,令其软化:用刀具(一般是使用镰刀头子)把马的蹄面削平,同时削掉蹄面四周破损的部分;选择合适的马掌,安放在马蹄面上,把马掌钉钉入马蹄,马掌钉尖要从距蹄面3厘米左右的马蹄四周穿出,并以右手不断敲打钉帽,左手持一个专用四楞铁棍抵住钉尖,使钉尖弯曲,紧密扳(pān)附在马蹄之上;最后,用刀具清理一番马掌之外的蹄子边缘。一般是从前腿开始挂掌,挂完一个蹄子再挂另一支。
八一五的时候,我们从日本军营里捡到一些日本军的马蹄铁和马掌钉。他们的马掌和马掌钉都是机制的,马蹄铁比我们自己打的大一些、厚一些,马掌上有(大概)7个凹陷的螺口。马掌钉有两种,一是与我们的马掌钉相似,没有钉帽;一是2~3厘米长、一头为四楞椎体、一头是螺杆,能够拧到马掌的螺口之中。
张铁匠虽然每天弄得手、脸黑黢燎光,闲暇的时候,经常戴上老花镜,从柜盖上拿下一册像让烟熏过一般的线装书,靠到柜上看一阵子。来活了,他把眼镜和书放到柜盖上,趿拉着旧靸鞋,习惯地操起小锤,在砧子上当当地敲几下。
我和孟宪刚等他出去了,把他的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拴着线绳的老花镜戴了起来。孟宪刚戴上眼镜,迈了一步,往地上一看,惊呼,“哎呀!地上怎么出了一个大坑!”我抢过眼镜,戴上,看看周围,觉得天旋地转,低头一看,果然有一个大坑,“可真是的!地怎么出坑了?”张铁匠:“那不是地出坑了,是你们的眼睛出坑了!把眼镜给我放回去,别弄打了!”
我们东街的几个同学都称他爷爷。跟他都合得来,从不见外。
去密山是晚上十点的火车。开学要走的当天早晨,妈妈问我:“你去没去张大爷那取钱?”“没有。”“怎么回事!今天就上学了,不交学费了!”“去!这就去。”
平时玩,会不知不觉地走着走着就溜达到铁匠炉里去了。自从妈妈让我去借钱,出去玩,我总是绕开他们家门口走,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无奈,硬着头皮,不声不响地走进了铁匠炉。张铁匠没有知声。我说:“我来拿钱来了。”张铁匠还是没有知声。磨身穿着鞋上了北炕,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几张钞票。他往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捻了捻钞票,哈腰,“给!”他回头去盖盒盖的时候,眼珠子转向铁盒子的瞬间,带着红血丝的白眼仁突然放大;不知道怎么了,我的心好像飘了起来,脸上涌起一股热血。我急速转身向外走去。张铁匠:“查一查!……这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样飘回到家里。
(2008年11月11日10:1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