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战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将军,都已经追到这儿了,眼看得住家越来越少,莫非还要接着往北?”休整一夜,赵破奴犹豫地来主帐问霍去病。“粮草补给已是跟不上了。”
霍去病的骑兵速度太快,指望步兵和战车来补充粮草本就不算现实。以前他一贯是走以战养战的路子,直接烧掉匈奴人的帐篷,抢夺匈奴人的粮草从而支持骑兵一路高歌猛进。但走到这里,显然连这条路也行不通,更何况,再往前也没什么价值。
“吩咐下去,再往北边追三日,然后就返回。”霍去病此话一出,旁边亲兵部将登时开始交换喜悦的眼色——此次大捷非比寻常,回长安后封侯之事指日可待!
拉起的帷幕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咳嗽。
众人诡异地互相看着:霍大将军出行还带着姬妾的事情,在军中也不算什么新闻了。这本来是大大的不合规矩,称得上骄奢淫逸,大大有损声名。但霍少爷从十四五岁起就在亲贵云集的长安城横行惯了的,到军中后,有的营帐中士兵们几乎饿死,他还在带人玩乐蹴鞠,帝后赐下的食物一车车腐烂,他什么时候考虑过其他人的看法。
没有人是完美的,霍去病天命富贵,在椒房殿长乐宫娇养长大,他不懂什么民间疾苦。以他骄傲自我的性子,也不会想到去主动关心下层士兵——他的任务是打胜仗,并不是带军。
当时有文臣弹劾他。皇后直接就这么回:“是我的错。霍去病就这性格,一切都是我纵的。他闹市纵马毁了谁家的财物,我来赔;他踏坏了谁家的青苗,我负责;哪位士兵被他饿坏了,让他来长乐宫找绿珠——或者去找韩嫣。”
理直气壮得很。不过人家确实做到,你还说什么。皇后有能力为霍去病的任性买单,她也乐意。
霍去病打仗还带女人的事情,当然有人往长安城通报,可惜全部如石沉大海。众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可她如今要干涉军政之事不成?
平时,霍少爷的声音是冷漠的、干脆的、硬朗的,这声音很好地掩盖了他太过年轻的事实。然而这一刻,他转过头去看着帷幕后那一道飘逸优美的身影,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温柔了些:“怎么了?”
他随即察觉了自己嗓音不由自主的变化,略微尴尬地瞪了赵破奴一眼,以赵破奴为首的将士们集体低头看地毯,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霍将军的小情儿有冷泉一样清冷柔和的声线:“大汉军队北进,这是最远的一次,值得纪念。何不在狼居胥山上刻块碑聊作纪念?”
霍去病一怔。主帐内有人在轻轻吸气,赵破奴瞪那人一眼:是军中的文书。当然,他也觉得这女人一开口就是大汉如何如何,口气太大,但轮得到你一脸骇然么?
“刻碑倒没什么,但是写什么?”霍去病居然一口答应,他笑说,“难道写,霍去病携五万大军及匈奴左贤王头颅到此一游?”
帐内人轻轻笑了一声:“胡说什么,这碑文自然你来定。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屡次出战都颇为顺利,可以说是上天眷顾,如今成就前所未有之功业,自然也该向上天祝祷的。”
霍去病边笑边摇头,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什么可夸耀的地方。谁不知道霍少爷最傲,如今见他这谦虚到将近谦卑的姿态,都是暗暗惊奇。他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赵破奴!”
赵破奴大声说:“是!”
“吩咐下去,令礼官准备,我要在狼居胥山祭天!”
喜悦的气氛一下子渲染开来,士兵们准备祭礼、搭建祭坛、准备礼器……其实,不用任何人说,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一直闲置的礼官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毫不客气地把霍去病指使得团团转,逼着他准备沐浴更衣熏香,还要他背诵长长祭文,霍去病狼狈得很,阿娇在旁边笑。
她走到帐外,从飞来的一只猎鹰身上取下丝帛,展开一看,突然变色。
霍去病问:“怎么了?”
“李广竟自杀了。”此话一出,霍去病疾忙朝阿娇走过来,阿娇明白他担心什么,“卫青没事,他们那边打了胜仗,不过匈奴单于走脱——李广又一次迷失方向,没取得任何功绩,他受不了这打击,于是横刀自尽了。”
“这……”霍去病静默片刻,虽然理念不同,到底李广是世人所共同尊敬的一位老将。更何况,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极凄凉的,更何况他到死也没能封侯。
阿娇轻轻抚摸霍去病的额头。
霍去病笑了笑,那笑意略微勉强:“也罢。反正他回到长安只怕又要被治个死罪,只看陛下给不给恩典允他自赎。”
“嗯。”阿娇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伊稚斜走脱,去病,要不要去追杀他?”
霍去病猝然抬头,惊异地瞧着他曾经的师父。
“出长安时你立誓要带回伊稚斜的头颅——”
“好。”霍去病迅速答应。
卫青那边的情况,和霍去病这边又有不同。卫青一贯是血战的风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次他面对的是匈奴人的主力军,下属的裨将如李广、公孙敖等人又因迷失道路没能与他会和,因此战况甚为惨烈。
阿娇和霍去病避开大部队,悄悄在山间行走,突然有个年轻的汉人士兵一跤跌倒,直从半山腰里滚了下来。霍去病扶起他,顺口问:“仗都打完了,你不回营休整,跑出来做什么?”
年轻士兵不住道谢,嘶嘶吸气,两人一看,他右手已经折断。阿娇稳住他手臂,为他接好伤处,再用布条扎好。他说:“我来找我爹。”
阿娇没听懂,听他说:“我和我爹一起出来打仗,我回去了,他没有,今天早上他还和我说话,说把军饷放在我身上,以后带回去——”他张大嘴哭起来。
两人默然。父子、兄弟一齐上阵,若是一齐折在外面,这个家庭何以为继?
翻过山岗,回到白日里激战的位置,阿娇倒吸一口凉气。
不远处有河,河水已变作锈红色。这大漠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野风吹过,草叶倒卷,露出尸体血块淋淋。残阳真的是血红色的,秃鹫已经聚集起来,远处仿佛有狼群鬣狗奔赴,风声呜呜咽咽,凄凄哓哓,如同鬼哭。
年轻士兵的面容是死板的,他一具一具尸体翻过去。
“这是李均。”霍去病低声说,“这是袁叔信。”
是,怎么可能不认得,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长安公子哥儿里,霍去病为首,他们也是其中一员。虽不及霍去病的骄矜,他们也是世家大族宝贵的血脉。
然而,在这遍地尸体的地方,真的已经消磨了贵贱。
看着每一个人的死状,完全能想象鏖战时的境况,鼓声已渐弱,箭也射尽,弓弦断绝,刀口尽卷,人马扑地,血流成河。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是,阿娇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她不想让这一场战争耗尽国力,一直以来尽力让平民过得好,尽力增加帝国财富。但一个国家最珍贵的宝物,永永远远是,并且只能是它的国民。
死了多少人啊。这十几年来。
钱可以再挣,死去的人永远回不来。这一场创伤不经过几十年休整,绝对无法恢复。
阿娇伫足。这战场上的杀气,连她也未曾感受过,寒风呼啸而过,黄昏的草原上鬼影憧憧,她觉得肌骨刺痛。
谁无父母?谁无夫妇?谁无兄弟?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刘彻啊刘彻,你真该来此地看看的,或许你就不会再坚持你的重税、苛政、酷刑。你待你的臣民有何种恩惠?怎敢轻易剥夺他们的生命?
一直以来,你总觉得我有意和你作对,我想尽办法让你不得安枕,你已尽力容忍。但其实不是,我和你理念存在极大冲突,我们都退无可退。
霍去病垂目看着凄凉的战场残骸,他的眼睛极为漂亮,然而连阿娇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孩子,就是在这种严苛的环境中过早成长的吧?这样的场景于阿娇来说尚属陌生,然而对于霍去病来说,岂不是比冠军侯府的后花园还要熟悉。
她真的觉得霍去病伟大,真的觉得霍去病是英雄,在这一刻。
毕其功于一役,为前人之不能为,避免后人的战争重担和痛苦,彻底赶走、消灭匈奴这个强大的敌人……
霍去病,谁敢说你不是汉人的骄子?
他们是在几百里外追上伊稚斜的,匈奴单于的亲兵并没有给这武艺高强的两人带来什么妨碍,然而,匈奴人里竟然也有高手。十数名身着黑袍的巫者齐齐围上来,将阿娇拦在中间,阿娇吩咐霍去病:“去追伊稚斜!”
霍去病领命而去。
那十多名巫者足下踏着奇异的步伐,口中吟哦,将阿娇围在中央,他们手舞足蹈,行动间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磁场,阿娇凝神看片刻,突然觉得头晕。远处草丛中有沙沙之声,无数虫豸应召唤前来。
慢着,匈奴人的巫术,竟然与阿娇在南疆曾见过的巫术如出一辙。
或者,天下术法诡道,殊途同归?
阿娇微微冷笑,素手轻抬,剑光如雪挥洒,千方幻影,万端残光。她看到前后方又有五位女巫围上来,心知棘手。
但她是永不会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