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就算上辈子欠了他
老娘走了,她对一切似乎都没了心思。就连吃饭也是负担。整整两天啥也吃不下,嘴角起了泡,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但礼数还是要的,她请人在家里为老娘立了牌位,说到底,她还是把她当妈看待的,就当她替黄小坡尽孝了,就算上辈子她欠了他吧。
第三天,按照老人的遗愿她将老人的骨灰带回四川老家,随行的还有表姨妈和表妹小光。小光正在上大学,长得斯文秀气,“随我年轻时候。”表姨妈常这样说。表姨妈之所以要跟着,她是怕侄女吃亏。一路上,三个人都极少开口说话,表姨妈晕车,已是吐了好几回。坐了三个半小时的车,又翻山越岭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个叫龙冲村的村子,三个人已是精疲力竭。这是她第一次到婆家,她首先找到了村长。因为黄小坡老娘曾带村长来过家里,托她给他扎过针。村长一见到她们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不停地问这问那,突然看见她抱在胸前的上面写有一个大大的“寿”字的黑色盒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带着哭腔问:“是谁?”他担心是小坡。
表姨妈喘了口气答:“亲家母。”
“去的时候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村长嘴里嘟哝着,不敢相信。
“病了,绝症啊。”表姨妈又落泪了。
“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她就好强,瞒得这样紧。”顿了一下,“城里大医院也没办法?”
李婉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泪。
“小坡呢?小坡怎么没回来?”村长一双眼睛像铜锣。
李婉又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村长的嗓门很大,满脸狐疑,眼睛盯着李婉。
表姨妈这时有点生气了,本就对黄小坡怀着切齿的恨,加上赶了这么远的路,累得直喘粗气儿,这下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我们也很想见到小坡,这挨千刀的不知躲到哪去了,连自己的老娘生病了,到死都没见着。”
“您老这话是啥意思?”村长愈发没听明白,一脸诧异。
“好吧,我就来给您摆摆这龙门阵,您来评评理。”表姨妈又冒出了四川话,每当她认为非用四川话不能表达出自己的情绪时,她就会自然而然地说两句四川话。
于是,表姨妈在村长面前细数了黄小坡的罪状,村长听着,眉头紧锁,间或一两声叹气。说了将近半个小时,说的人说得唾沫横飞,听的人也听得义愤填膺。“这小坡咋是这德性?真没看出来。”村长直摇头。
李婉刚开始拦着表姨妈,可最后还是没拗过她。“我也有责任,妈生病,他是不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可在村长看来,这小坡媳妇真是通情达理啊!你想啊,都到这份上了,还在替老公说话,这是何等的大度啊。
“这个事情你们别对其他人讲,得顾着小坡娘的脸面,我去叫人来帮忙。你们也知道,这种白事在农村里规矩多,你们要信得过我,就都听我的。”村长拍着胸脯说。
“好,好,好。”表姨妈连声说,李婉也点头。
“请道士来敲锣诵经至少得一天一夜,找人寻个吉时下葬,帮忙的人虽说都是邻里乡亲的,小红包得给,图个吉利,吃的方面,再简单,出殡那天中午也得吃席,这是规矩。得找个记账的人。”村长掰着手指算了好一阵。
“都劳烦您帮忙了。”李婉充满感激地说。小光在旁直皱眉,心想,“这是闹哪样啊?这么多规矩。活着难,死了也难。”表姨妈的脸色也不好看。这黄小坡不知死哪儿去了,这些账得算到谁头上?她心疼侄女太冤。
李婉倒是真心感谢村长,倘若没有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长紧密锣鼓地吆喝了一阵,帮忙的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分配任务后开始忙活。村上的人还算热情,拉着李婉的手问长问短,旁敲侧击地想知道黄小坡为啥没回家。村长早已告诉这些人,小坡去一个叫啥汗的国家公干了,你想那边是战火连天啊,不是想回来就回得来的。可大家伙表面是信了,肚里开始唧唧咕咕。瞧这小坡家的媳妇,走路屁股一颠一颠的,也看不出她有多伤心,在他们眼里,至少李婉得是悲痛欲绝捶胸顿足的状态。还有身边的这老妇和青年女子,像是有多苦大仇深似的,一副瞧不起农村人的样儿,这老太太指不定是被他们虐待死的。村民中有人私下里嘀咕,打黄小坡的电话,也打不通。于是就找村长刨根问底。村长就是不松口,他在顾全着这逝者的脸面。村人也没辙,只好做罢。但他们有他们自己那一套,就这小算盘算得精,盘算得仔细。在棺材下面点灯、放豆子、烧纸钱等等都要红包,且红包不能太少,最低要给个双数12块,甚至去打个酱油,都要伸手要红包,他们以他们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情绪。表姨妈的脸色铁青,小光的脸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发两句牢骚,都被李婉拦住了。
听着那锣鼓声,还有道士的诵经声,李婉的心反而平静了。人生如戏,来去如尘,无人识悲喜,人间世态阅尽,苦也好,乐也罢,死生即在指缝间。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握得住的,握不住的,再无相关。灰飞了,烟灭了,踏上奈何桥,哪管一路可曾安好。活着的不过是极力活着,离去的极力坦然,如此罢了。
送老娘上山,她默默地流泪,感慨那一掊黄土阻断生死,小光背过身去擦眼泪,表姨妈嚎了两声。村长立即说:“这样不行,得请几个送哭的。”这是当地风俗,逝者入土前须得有人送哭,这送哭是有讲究的,要嚎得有水平,有艺术,呼天抢地的表达着对逝者的不舍,细数逝者生前的苦处与好处,哭的人哭得心碎欲绝,旁的人听得肝肠寸断。显然,这几位不会“哭”。于是,村长手一挥,几位专业送哭大妈就跪在了坟旁,长长短短噎声噎气地哭了起来,有位甚至哭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闻者无不动容。随着最后一掊土的落下,村长做了个停的手势,哭声嘎然而止。几位大妈起身走向李婉,村长又做了个给红包的手势,李婉赶紧从背包里掏,这次每位要给100元,村长说这是行情价。表姨妈嘴里轻声嘟哝了一句:“咋这样贵?”立即遭到了旁人的奚落,“嫌贵?嫌贵就自己哭啊!”
这次,表姨妈没有回击,她已经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