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无计解情殇
这一天的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很多年之后,江南回想起来,还是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记忆犹新。
那时已经是深秋,在这样的时节里,那场雨罕见的大。一场秋雨一场寒,窗外大雨倾盆夜风刺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江南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忐忑不已。
他在等洛心然的消息。三个时辰之前,她威逼利诱叫寒影带她进了宫。江南知道,她是要去见朱弘。想要知道楚留奕的下落,就只有去找他。
但,她已经去了三个多时辰,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寒影是朱弘的人,朱弘待洛心然又是如此这般,她们两个想进宫虽有可能会费一番周折但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是什么事能耽搁这么久?
正想着,他听到身侧传来脚步声,知道是洛心然带回来的那个病人,便礼貌的回头去看她。“没有休息吗?”
柳星璃轻轻摇头,低头不语。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以她现在的身份不便开口询问,就算问了江南也不一定会说。但她的心不安,如果等不到洛心然回来,她实在无法入眠。“心……洛姑娘她……还不回来吗?”
“她有事,”江南温和的答道,“今天也许不会回来了。你不用等她,去休息就好。”
柳星璃仍旧轻轻摇头,固执的跟江南并肩立在窗前。
江南轻叹一声,也便由她去了。“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我……”柳星璃甫一开口,却见大门被人推开,寒影为为洛心然撑着伞,后者则失魂落魄的向前飘移,大雨倾盆,她却似浑然不觉。寒影本欲转身关门,却不得不快步举着伞跟上她。
江南急忙出了房门到她身边,“怎么样?怎么了?”
洛心然摇头,斜眼看到跟在江南身后的柳星璃,凄然一笑,道:“还能怎样?如你所知,死了。”
“什么?”江南目瞪口呆,禁不住倒退两步,“怎么可能?他要处死留奕,难道一点都不顾你……”
“我能怎样!”洛心然突然失控,吼道:“我算什么?他凭什么要顾着我?他是皇帝,他要谁死谁就得死,我弟弟也是一样!”
处死留奕!!!柳星璃眼前一阵发黑,头脑中嗡嗡作响,除了这四个字再也听不进别的。处死留奕?!为什么?!怎么会?!她推开江南一把抓住洛心然,眼前是一片模糊,即使近在眼前,她连洛心然的表情也已经看不清,只觉得被自己抓在手中的胳膊单薄而无力,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良久,她才控制住全身的颤抖,气若游丝的问道:“谁死了?”
洛心然看着她的眼睛,不答。一旁的寒影悄悄地将江南拉到一旁,低声道:“江公子,我家小姐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她身体不好,也禁不起别的什么了。我听说,行刑处死的犯人尸首都会被丢到城外的乱葬岗,还得麻烦您跑一趟……把我们家少爷带回来才好。”
寒影的话还未说完,柳星璃已经不顾一切的跑了出去。江南看着她转眼就不见了的背影,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也不太肯定,只点头道:“我知道了,你照顾好你们家小姐,我现在就去。”
“现在?”寒影一个问句出口,江南正向着门外的方向奔过去,经过洛心然身边的时候,被洛心然一把拉住。“心然姐?”他疑惑的回头看身边的洛心然,从她一回来就不太对劲,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生怕洛心然再出什么问题,那可就真的叫他首尾难顾了。
“备车,我也去。”
滂沱的大雨,从遥远的漆黑的天幕上落下来,毫不留情的砸在柳星璃的身上。她的衣服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来。她的视力每天都在下降,再加上这逼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雨幕,这一路上她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
但她不在乎。她满心满腹,都是楚留奕。他死了?开什么玩笑?!她不会相信,除非让她亲眼看到!
城外的乱葬岗历来就是官差埋人的地方,那些身份不明或者无家可归的人死后,也会被送到这里。没有人照管,也没有人真的用心掩埋这些可怜人的尸骨。这里有森森的白骨和遍地的不完整的尸首,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即便是在艳阳高照的白天,这里也是阴森的骇人,何况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从没有人愿意接近这里,就连官差也是草草的埋了死囚然后匆匆跑开。
她也不在乎。如果他真的在这里,她一定要找到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一声不响的离开?!乱葬岗的地上高低不平,到处都是大坑小坑,坑里积了水,那些不知名的人的尸骨就这样泡在水里任由雨打风吹。
她的眼睛看不见,就只能一个一个的将他们抱起来、一个一个的摸过去,野地里的荆棘刺伤了她的手,她就用这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艰难的寻找着,固执的寻找着,泥泞的雨水和变质的血液沾了一手一身。
她不在乎,也不觉得害怕。她的心、她的情,都在想着念着那个许久未见的面孔,再分不出精力去在乎别的什么事。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呼喊:楚留奕,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漆黑的夜幕之下,倾盆的大雨之中,仿佛整个天地只剩这个单薄瘦小的身影在一片墓地里来回的翻翻找找,不知道恐惧、不知道劳苦、不知道寒冷和痛的不停地翻翻找找。
一辆马车远远驶来,停在了墓地的边缘。
驾车的人是江南,他一眼看到了墓地里的身影,认出了那是洛宅里的病人,赶忙扔了缰绳跳下车,冲过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柳星璃浑然不觉,只当是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固执的将江南推向一边。
“找到了吗?!”三分怒气三分冰冷的声音传来,洛心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一旁。这句子是问句,可句里却没有疑问的语气,仿佛笃定了她找不到、希望她找不到一般。“这么想找到他吗,啊?”
“你怎么过来了?”江南吃了一惊,她没有打伞,就这样暴露在大雨中,浑身的衣衫很快就全都湿透了。她身体尚未痊愈,如何能这样淋雨?
洛心然却挡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一心一意的看着跌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柳星璃,满脸的雨水下表情有些难耐。“如果你真的信任他,愿意一直陪着他,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为什么要骗他?!你出事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大夫看人,看的是一块块骨骼、一根根经络、一条条血脉,尤其是如洛心然这种对武功和内功都有所研究的人,她可以一眼看出柳星璃并非生病而是中毒,也可以一眼分辨出她究竟是谁。
她不说破,是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自己不该插手的太多,但若两个人不能学会坦然相对,日后不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她不可能照顾楚留奕一辈子的,在她还有能力的时候,她要想些办法多为他做些事情。
“柳星璃,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样带着对你的担心离开了,是让你们两个人都终生遗憾!有什么事不可以说出来呢?我知道你怕他担心、不想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也知道他也有很多事瞒着你、不想告诉你,你们两个总是这样只会越走越远的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这个问题让她无言以对。从认识楚留奕以来,她不知考虑过多少次这个问题。但却还是如此。她好像无力改变,而在她认识到自己的无力之后,她选择了逃避。她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不停的暗示自己楚留奕并不属于她……直到今天、到现在。
洛心然的话她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当局者迷,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原来楚留奕跟她是一样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含混不清,他们的感情若有似无暧昧不明,他们若即若离,只会在这种混混沌沌中将彼此越推越远。
说到底,他们都不够勇敢。
如果就那么勇敢的在一起了又能怎样?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却已是生死两茫茫。
柳星璃停下手中的动作,跌坐在地上喘息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嗓子毁了,声音嘶哑难听,但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坟地上滂沱的大雨中,听起来却是动人心弦的悲恸,仿佛整个天空都跟着她的哭声哭起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好了,”洛心然舒了口气,安抚般的轻轻说道:“回家吧,他不在这里。”说着,便转身要回马车那边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大,她忽然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小姐——”
谁也不知道这一年的秋天,怎么就下了那么大的一场雨,滂沱的下了一整夜,把人们的心都打湿了。
雨过之后的第二天,连空气里都是冷的。街上往来的行人瑟缩着,在有些刺骨的秋风中快步的朝着家里的方向走去。
家里是暖的,有所房子避风寒,还有亲人围绕在身边。西郊洛宅也不例外,甚至它比其他的地方还要暖些。冬天还没有到,房里却已经生起了火炉。
自那日大雨之后,洛心然就病倒了,病的全身都软绵绵的用不上一点力气,她发着高烧,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却还是觉得刺骨的冷。寒影没有办法,只得生起了寒冬腊月里才用的火炉。
朱弘来看过她一次,叫秦进请了御医过来瞧着,江南仍就呆在洛宅里,朱弘也没有说什么。好在洛心然身体虽不济,精神却还好得很,众人看着也便放心些。过得两日,郝如意托江南山庄的人送来了九毒鸩的解药,柳星璃服着解药日见好转,洛心然的精神越发好起来。
洛心然这般宽心,全然不似刚失去了弟弟的样子。江南当然看得出来,这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没有点破。楚留奕没死。
楚留奕自然没死。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又升了官。
那日他与朱弘大殿密谈,谈话的内容无人知晓。他们在周密的分析之后达成了共识——
得知这计划却还没死的,还有一人。
龙隐司的大内密探任何计划在行动之前都会报给指挥使,行动结束后再详细记下伤亡情况和收获。那么在行动之前,除了他、除了那群死去的兄弟,其实还有一个人会知道整个计划,并且没有人会怀疑他。那就是龙隐司指挥使,苏不青。
如龙隐司这样的斥候组织,朝廷放权太多,也就导致了其权力过大,一旦出问题就不会太小,定期的内部筛查和大规模的换血是必然的。楚留奕,便是这一次筛查和大换血的主导者。
苏不青瞒着朱弘做了不少事,他在做龙隐司指挥使之前的来历也有待勘察,朱弘并非不知,而是他需要苏不青这样的一个人来帮他管理龙隐司。同样,苏不青也需要这样一个位子来巩固和发展自己,所以在一定的期限之内,苏不青是不会让朱弘有机会把他拉下马的。而等他累积的有了威胁性,到他可以放弃这个位置的时候,也就是朱弘让他彻底消失的时候。
他们不知道龙隐司现在究竟有多少是他的人,所以必须一个一个的过筛子,被楚留奕甄选出的人,会被继续留下,而那些玩忽职守的和投靠苏不青的,将被彻底放弃。这时楚留奕所带领的人在暗处,慢慢的取代已成为空壳子的明面上的龙隐司,当他们将苏不青这边完全取代时,楚留奕就变成了新一任的龙隐司总指挥,并根据人数的需要培养一批新的大内密探,完成龙隐司的大换血。
苏不青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这么大的动作他不可能毫无所查。但是楚留奕已经死了,是朱弘亲自下令将他处死的。从他死在刑场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完全脱离了苏步青的控制和视线,完完全全的隐藏到了苏不青看不到找不到的暗处。
敌明我暗,更何况他的这些行动得到了朱弘的支持。朱弘既然允许龙隐司的存在,自然就有它出问题时的解决方法。龙隐司他手下可用的最大资源,但并不是唯一资源。苏不青看着楚留奕的动作一点点逼近,可是想要再找到他、干掉他,却是比登天还难了。
在朝为臣十数年,苏不青是亲眼看着这个皇帝成长起来的,他自然也了解这个皇帝的手段心性,了解他不会放过自己。是他小看了朱弘。为了不要输得太惨,他不得不选择提前撤离。
是夜,月明星稀。黑夜已接近尾声,空气中带着秋天里独有的寒凉,城中的百姓还沉睡在梦乡,街上一人也无。
烈焰使毫无征兆出现在这空旷无人的街头。他本与长风使一道往魔教总坛而去,但在经过西桐时那本自洛心然手中夺来的秘籍竟然不翼而飞,这令他坐立难安起来,越发觉得那秘籍是很重要的东西。恰逢此时魔教教主传书召他们回去。长风使恐怕教中有事,匆匆离去,他则二进京城,准备为这秘籍之事再次造访洛心然。
他之所以敢在天子脚下如此猖狂,便是因为有苏不青相护,而今苏不青自顾不暇,他便不得不重新考量。烈焰使到京城的第二天,苏不青已然离京而去,烈焰使孤立无援,只好等到夜间,好伺机离开。
便是在此时,他看到了楚留奕。烈焰使虽算得是高手,但夜幕之下乍见死者还魂,也不免惊吓。
楚留奕却没有给他机会。长剑在手,身形一恍人已经逼近过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三个已经过筛选的大内密探。
烈焰使不敌,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艰难的突围而去,长街无阻挡之物,烈焰使眨眼已飘出很远。楚留奕和那三个大内密探紧随其后,只怕错过这次绝佳的机会,放虎归山将来后患无穷。
烈焰使却突然停下了。因为有人阻住了他的去路。
洛心然和江南、柳星璃从拐角的阴影里一步一步的缓缓走出来,那脚步声听在他的耳里,正如声声要命的丧钟。洛心然清冷漠然的目光扫过来,幽幽地说道:“从你动了子和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会有今天。”
烈焰使自然也对洛心然近来的身体状况有所耳闻,但此时的洛心然满身的戾气和杀意,却哪里是传闻里那一病不起的病秧子?她手中的剑,锋锐凌厉,誓要为主人所受的苦讨回一个公道。
看着她扫过来的目光,烈焰使竟然觉得有些惧怕。他纵横江湖多年,杀人无数从不手软,但当他想到因为江笙而引来她这样的目光时,他竟不自觉得感到心虚和怯懦了。他,居然怕了她。
不管是士气还是实力,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争斗。当烈焰使被洛心然一剑贯胸时,他的目中仍旧透出疑惑的目光,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端的去怕一个弱女子。他并不知道,最深沉的恨,是能给人最可怕的力量的。
烈焰使在垂死挣扎时,曾妄图找一个人来垫背,却是枉然无果。柳星璃看着不甘死去的烈焰使、看着大仇得报却仍旧无法释然的洛心然,心里只觉得唏嘘。洛心然的执念实在太深,江笙的死早已将她的世界变作了一堆废墟,不管江笙死去多少年,她都不可能再重新开始她的人生了。
虽然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虽然烈焰使的死还只是一个开头,此刻的柳星璃仍旧有一种恍如隔世尘埃落定之感。楚留奕就站在不远处,在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她。
她笑了。能再看到他平安无事,她实在觉得太幸福。
但,这幸福终究短暂。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的原因,眼前,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感觉到自己的眼前正在一点一点的变黑,从光线暗的地方到光线亮的地方,连光线亮的的方也是越来越暗。
她看到楚留奕的身后升起耀眼的光晕,那是她看到的最后的一点东西:楚留奕的身影、和他背后的光。等到眼前完全变黑之后,她才想到,那光晕大抵是初初升起的朝阳吧,是留在她视线里的最后的光,甚至……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太阳。
楚留奕就是她的太阳。她听到周围的人乱糟糟的,仿佛是洛心然吐血昏迷了,又仿佛是大家在关心着她自己的状况。她的耳际嗡嗡作响,仿佛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很远。她想回应,可是却怎么努力都听不清楚,就好像她自己的神识已经游离在身体之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然后,连仅剩的那一丝意识也最终失去了。
她柳星璃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她大约可以明白出了什么事,也安静的接受着。楚留奕刚刚离开,洛心然还在她的身旁。
“我想暂时离开。”她说,“到今日止,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到了最后的时候。如果我……没有眼盲的话,留奕赶我走我都不会再离开他,但现在,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你又能去哪里?”洛心然道,“哪里能是安全的?”
柳星璃摇头,不语。有时候她会想,会不会是她在做梦,一个长长的梦。所以眼前一片漆黑,其实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姑姑正笑着坐在一旁,她从没有离开竹海,什么也不曾发生。
洛心然叹息一声,道:“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管不着。等会儿他回来了,你自己跟他说。”
“不……”柳星璃伸手去抓洛心然,后者却已经自顾自的离开。他必定已经全部知道了,洛心然必定全部都告诉他了。柳星璃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其实,她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再简单不过了,她只是不想他担心罢了,为什么,却弄成了今天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