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家
“可是……”刘守文苦涩地呢喃:“两军肉搏,我军占绝对优势,对面那都牙军居然没有一个退缩。”
“这些魏博狗子真狠,任凭我定霸都士兵的刀砍在身上,躲也不躲,反手就是一刀。当真是以命搏命,可恨我军铠甲薄弱……”那个退下来的都头突然长嚎一声:“论血性,论武艺,我定霸都何尝输过。可恨啊,我们怎么没有那样的铁甲!”
听到这个败军之将的哀号,众人心中都是一酸。若前面树林里的敌人一直采用这样无赖的打法,要想消灭他们,不知要付出多少条燕北男儿的性命。这点兵力可都是刘守文动拼西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家当。五百定霸都更是卢龙定霸都军力的一半,竟拿这一都魏博牙军毫无办法。
这仗打成这样,怎不叫人心头窝火?
“还要进攻吗?”孙鹤目光炯炯地盯着刘守文。
吃他这一看,刘守文面色一白,目光游离起来:“孙叔,我真不知道呀,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孙鹤叹息一声:“就我内心而言,倒希望这一仗打下去,就算把这两支部队打残打废,只要你能从此变得坚强,也值了。未来还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等着你,你这样犹豫懦弱,如何得了?我卢龙男儿的血若能换来一个坚钢不可夺其志的英主,也值了。”
“孙叔……”刘守文眼睛一酸,将头低了下去。
雨已经停了,晶莹的雨水凝在铠甲上,看起来闪烁不定。
孙鹤伸出手去,在刘守文肩上抚了一把,摸了一手雨水,小声道:“大公子,无论如何,老孙都会帮你的。”
孙鹤说完这句话,目光变得坚定:“为人主者,当意志坚强,即便做错了,也要一条路走到黑。乙都。”
“在。”
“准备进攻。”
“嗡嗡嗡!”正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敌阵中突然射来三排劲急的羽箭,呼啸着插在两军的空地上。
正是魏博牙军的步兵长弓,没下雨之前,大河营也曾与沧州轻骑对射,可当时秩序混乱,也没什么威力。但即便如此,还是将好几个骑兵射下马来。
在人家的步兵长弓面前卢龙军的骑弓不过是小孩子玩具。
如今,看这一排箭雨,层次分明。三排羽箭次第而来,其中竟没留一丝空隙。可以想象,一旦刘守文这边再次进攻,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无止的攒击。
看着那些得意扬扬插在地上的羽箭,正准备出击的众人都迟疑了一步。
“不能打了。”刘守文突然哀求着拉住孙鹤的手,“我不想再看到儿郎们莫名其妙地流血。”
听到这话,全军士卒都用感激不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统帅,不为人知地松了一口气。
众人心中也是奇怪,刚才下这么大雨,敌人怎么还能张弓射箭?
……
这一阵箭雨正是出自文明的手笔。
等刚打退敌人的进攻,整理好部队,文明就对众人道:“把弓弦装好,射几轮箭出去。”这一轮进攻敌人败得极惨,士气已然丧失殆尽,正如背着一匹山的骆驼,只需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他们的脊背。这一仗,大河营打得固然艰苦,那刘守文何尝不是在苦苦支撑?
听到文明的叫声,众人都从怀里摸出弓弦,麻利地掏到弓上。
聂提婆水淋淋地走到文明身边,大声说:“不可,弓弦都已泡软,一张弓就废了。这些硬弓制造不易,所费不菲,将来回了魏州如何向小令公交代?”
说完话,他大声下令:“我是都头,都听我的,把弓都收起来,组织防线,把绳子都连起来。”
听到聂提婆的话,众人都看了看文明,也不说话。
先前聂提婆的表现实在拙劣,大家都在前面拼命的时候,他却一个人躲在后面。这样的军官,是没办法获得大家尊重的。
军队里只能有一个声音,现在聂提婆威信不在,大河营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文明也是吃准了现在聂提婆所说的话没什么效果,这才越俎代庖直接下了命令。听聂提婆这么说,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得罪就得罪吧,得罪这么一个小毛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我的,敌人现在正准备进攻,若能用弓箭吓唬他们一下,定叫刘守文那小子不敢靠过来。不就是一百张弓吗,回去之后再去武库领就是了。现在能不能活命还两说,谁还管得了那许多?”
“把弓收起来!”聂提婆大叫。
可众人却再次将弓弦掏出来,飞快地套在弓臂上。
“放箭!”前面,敌人好象在集结,文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三番叠射,不许停。”
“不能射!”聂提婆也同时大喊。
“三番叠射,准备!”黄贵的声音传来。
“三番叠射,准备!”军官们同时下令。
“射!”所有人都同时大吼。
眼帘中全是长箭尾部白色的羽毛,这一百张弓依次射击,竟布成一道严密的金属雨幕。
随着这一轮密集射击,对面的刘守文军为之一静谧,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军队也停下了脚步。
两军都不动,开始莫名其妙的对峙。
见敌人不敢过来,大河营士兵都松了一口大气。刚才张弓射击,一百张弓拉坏了四十多具。刚才这一番血战,众人都疲惫欲死,若敌人不管不顾地冲来,未必能挺多久。
好在敌人终于被吓住了,众人看文明的目光中多了一分敬佩。
文明:“检查武器,救治伤员,大家放心,敌人马上就要走了。”
“撤退,怎么会?”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聂提婆喃喃道:“文明大哥,这话你已经说过几次了,可看情形,敌人不吃光我们是不会甘心的。”
一百大河营士兵情况很不好,阵亡二十六人,活着的几乎人人带伤,其中有三人被敌人长矛直接刺中要害,奄奄一息地躺在积水中,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等文明着人去给他们裹伤的时候,其中一个被刺得肠子都流出来的士兵突然一声惨叫:“疼,真他妈疼得厉害,我没办法活着回去了。那个弟兄给我一个痛快!”
“好,依你所愿。”黄贵抽出横刀,走到他身后,高举过头。
因为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干,那个伤兵一张连白得像一张纸,见黄贵举起横刀,突然一笑:“谢谢黄大哥。”
黄贵冷着脸:“兄弟,一路走好!”
另外两个重伤员也同时喊:“黄大哥,也帮帮兄弟。”这两人一个断了双腿,一个被人用刀砍开肋骨,五脏都翻了出来,眼见这是活不成了。
黄贵大声道:“好,一并了断。明天今日,黄贵会给你坟头烧纸的。”
文明心中不忍,大喝:“等等!”
黄贵的手停了下来:“文明兄弟,我也不想杀自己兄弟,你当我是铁石心肠的屠夫?可我牙军自有牙军的规矩,你问问他们,想不想苟延残喘像废物一样活下去?”
三个伤兵同时高喊:“文明兄弟,你的好心我们心领了。我等都不愿像一个废人一样活着,与其活得没有人形,还不如痛快撒手而去。”
文明心中一酸,该死的古人,真不知道他们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军人?宁可灿烂地活着,灿烂地死去,也不会活得没有尊严。
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光荣吗?
文明一摆头,“不能丢下弟兄,无论死活,都要带回家去,我们要回家。如果你们不干,我来干,我一个人带他们回去。”
魏博牙军兴于天宝年间,历时百年,沙场纵横,战死者车载斗量。然后,百年间,但凡上阵,却无一屈膝投降者,却无一临阵退缩者。魏博六州地处南北要冲,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若不死战,后退不路。只能凭手中刀,在这乱世杀出一条生路。
生命,在战场上是脆弱的,可却是宝贵的。如果漠视弟兄的生死,这还是一个团队吗?
如果军队仅仅作为一具杀人的机器而存在,总有一天会因疯狂的运转而解体。
而这个集体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是家园就要保护。
所有的士兵都站在积水里,默默看着文明们和伤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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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确定不打了?”孙鹤耸起了肩膀,恢复成战斗开始前那萎靡的模样。
“不打了。”刘守文竖起手掌摸了摸满脸的雨水,看了一眼都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士兵们:“浪战无益,我们回家。”
孙鹤突然微笑起来,不就是没有偷袭魏博吗,不就是在这地方遇到一个小小的挫折吗?想当初,自己刚参军的时候,什么样的挫折没遇到过。如果大公子铁了心打下去,那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说明,小主人将从此变得坚强。如此乱世,坚强是最可宝贵的品质。
如果他不打,军中将士都会感念大公子的恩德,从此将士归心。
无论如何,这一次都没白来。
年轻人,总是要成长的。
看着远方的小松林,孙鹤笑了笑,转身施礼,大声道:“遵命,我们回家。”
一队又一队卢龙军抬着战友的尸体,牵着马,有秩序的撤退。
这支几乎是卢龙军一半精华的军队即便撤退,依旧趾高气扬,依旧井然严整。但是,这次兵变之后,魏博内乱将起,而卢龙的夺嫡之争也将被摆在桌面上。
河北将成未来天下大势的焦点,精兵战略还能维持下去吗?或许,应该换一个思路。大公子的力量还是很弱。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