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独柳塬上悲情长（节选）

帐内。旁边的小校接住了红妹子差人送来的茶，他先给皇帝递了一碗，那碗是平日野战时的粗瓷大碗，——本来，在退出北京时，牛丞相是给皇帝准备了一套天子细瓷的，只因皇帝在一次龙颜震怒时，一拳砸碎了细瓷，如今也只能将就。此时皇帝正和他的将军们聚拢在李岩展开的地图前，初夏天气又兼气候干燥，说了这许多话，皇帝的嗓子也真的需要滋润了，眼见有人捧过茶来，皇帝正要接住，旁边的牛丞相忙探手接过来道：“万岁，臣先来。”皇帝一怔，随即点点头，但又嗔怪道：“这是什么地方，就你多心……”周围众将皆知平日皇帝进食必须有这个程序，司空见惯，也就不以为意。李岩正说到关键处，他的陈述屡屡被周围的啧啧称奇声打断，就连向来不关心这些的俞大为也忍不住从皇帝的身后探探头，好象也急着要领会李岩地图上所能体现出来的精妙；惟有胡冰还站在门口，肃容侧立，照例保持着他的警觉和清醒。记得在皇帝他们赶来之前，李岩曾用少有的愁重的声音瞩他：“你只做你能做的事情。”胡冰看见并允许红妹子派来的人将水送进来；水香之后他还能闻见饭香；他看见小校在尝过茶之后又递给了皇帝再到了牛丞相的手里；他听见制将军李岩那一贯厚重的声音：“皇上，郝将军的作用虽只是旁敲侧击，但深入虎穴，处境却最是恶劣，臣建议皇上允许郝将军在军中挑百名精壮……”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李岩的话只说在这里，忽听“堂啷”一声，随着牛金星的一声痛苦大叫，众人急抬头看时，却见牛丞相手中的碗已碎落在地，茶水漫流之处，“嗤嗤”有声，显见茶中是下了剧毒。牛丞相两眼赤红，口鼻中皆有鲜血溢出；他的右手大力抬起，紧紧地扼住自己的咽喉；左手好像也要抬起来，但已力不从心，他挣扎着、脑袋半转过来，眼珠凸出，用绝望、痛苦的目光盯住李岩，吐出几个字：“李岩，你，你好狠——”随后，仰天跌倒，抽了抽，就寂然不动了。

帐中所有的人皆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皇帝，他几乎本能地退开两步，按剑喝问：“李岩，这是怎么回事？——你果然要谋反么？”

帐外的汪力、潘云已冲进帐来，各掣大刀，跃至皇帝两侧，刀尖寒光闪闪，指着李岩喝道：“大胆李岩，还不俯首就擒！”接着，俞大为也挡在皇帝身前喝道：“护好皇上，护好皇上……”帐中登时乱作一团，刘大将、田大将、郝大将皆已兵刃在手，分立皇帝前后左右，他们目光凛凛，电一般地扫向李岩。田大将脸色铁青冷笑道：“知人之面不知心，李岩，平日你张口闭口仁义礼德，没有想到你行事也这般狠辣下作——”李岩木然而立，手中那张行军图尚在，人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下，数次张嘴欲语，惟喉结发堵，嗫嚅难语；李侔见状，上前两步道：“万岁息怒，万岁……臣以为这里必有蹊跷——”语未毕，忽听嗤嗤几声响过，皇帝左侧的田大将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跟着又是一声撕帛裂布的冲心大响，声响过后，帐内赫然多出三人，跃身挡在李岩的前头，散成弧形，将李岩拱卫起来。左首是一位老者，双目深陷，额头前倾，手持一玄色长弓；右首那人身子瘦削，右手持一铁扇，右脸自上而下有一道清晰的伤疤，仿佛是被熊罴所伤，爪形了了；中首那人乃一跛者，拄一铁杖，满脸的凶光仿佛从云层中刺出来的阳光。三人那种锋芒毕露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站定之后，左首那位老者回头对李岩施礼道：“将军神机妙算，某等佩服。——这班闯贼逆首一个也休想走脱。”右首那人手中长弓一摆，向胡冰道：“胡大侠，咱们虽不能毒死李自成，但如今帐内帐外，某等已布下天罗地网，弟兄们也俱已持弓上剑，只等李将军号令一出，便就一同起事，如此这干人插翅难逃固不必说，而李将军也从此如鱼得水，大业必成。”他一字一句，说得干崩利脆，斩钉截铁。胡冰大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三人，更不知，所谓“天罗地网”云云所指何事，他犹豫不定地看着李岩，问：“将军，这……他们是些什么人？”可李岩还是张口难语。大顺皇帝李自成仰天大笑，道：“好，胡冰，你也不必装蒜了；李岩，十八孩儿主神器……果然不错；你算天算地，朕的心思也被你算了个彻底。悔不该，当初没有听牛丞相等人的意见。朕就在这儿，快点杀了朕，皇位就是你的了。”因为愤怒过度，皇帝声音不免有点变形，动作也不免和皇帝的身份不符。但刘、郝诸将很清醒，情知今日既被李岩所算，那也只能以变应变，好在这帐外虽是李岩的人马，但不远处的其他大顺军肯定还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只要能拼出帐外，自可将李岩一干人擒获。于是纷纷操出兵刃，往皇帝身边凑得更紧些，道：“万岁，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咱们先退到外面再说。”大约知道了帐内的变故，外面士兵们的鼓躁也已成势，他们声音如潮，朝这边涌了过来。

眼见帐外帐内已乱成一周，李侔嘶声大叫：“不要乱，皇上，弟兄门——”但持弓人身子一移，便将要跨步冲向皇帝的李岩挡住了；接着，长弦一拉，嗡嗡之声直要裂心破肺一般，听他喝道：“没乱，当然没乱，李将军，咱们的人马在外头早已严阵以待，帐中这几个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言讫，左手在弦上一拉，弦声又大响起来，一如炸雷从头顶滚过。潘云、汪力对视一眼，大叫一声：“恶贼，受死吧。”两人同时蹬腿摔臂，挥刀直上。他二人都是皇帝麾下一等一的悍将，同时拼出，威力自然非同小可。但持弓人一声冷笑，长弓起处，已将二人的大砍刀绞住，随着“崩、崩”两响，汪、潘二人已被从撕裂的帐篷洞中摔出去。刘、郝二大将见状，各举兵刃，向前来迎，持弓人身势不变，只左手轻探，一阵随意地抓拿之后，已将他俩手中的兵刃夺下，向上一甩，一刀一剑已自帐顶破壁而出。刘大将、郝大将率军作战，沙场斩敌无数，哪知在这人面前竟如此不堪；目光不由看向俞大为。俞大为既知胡冰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又见潘云二人几乎是一招即败，足见这三个怪人武功之高，已是当世一流，如今他既要保护皇上，实在不敢轻举妄动。持弓人一招得手，怪眼一翻，对刘、郝二人冷笑道：“刘将军、郝将军，李自成嫉贤妒能，目光短浅，眼见气数已尽，只要你二人弃暗投明，咱们李岩将军定然不记前嫌，自当委以重任。”他说话显然用尽了内力，功力不济者，就如同双耳遭了铁锤的不断重击，五内反沸，自保尚且不足，哪里还有力气应付别人，只有刘大将还能拼着性命表现自己的愤怒，“放屁，混账，他李岩若能当皇帝，老子就是太上皇了……”疤脸人不耐烦地道：“既如此，那咱们也就不客气了。”说着，手中铁扇直摆，那铁扇便展成一把锋利的铁铲，挟着风声，恶狠狠地朝刘大将的脖子削去，眼见手无寸兵的刘大将命将不保，俞大为急从皇帝的手上抢下长剑，一招“投石问路”刺向疤脸人小腹，迫那人只能回招自救。但这三人有备而来，疤脸人攻向俞大为的一着本来就是为了诱俞大卫出手，见俞大为既已发动，跛足人便铁杖强出，贯向皇帝的胸口；皇帝此时又气又急，他一生南征北战，算敌无数，不意今日落入这么险恶的陷阱，简直怒发冲冠，哪里还有半点畏惧？只见他俯身拾起田大将的宝剑，向跛足人的铁杖迎上去；只是他剑术虽精，但还这跛足人相比，仍相差太远，不到两合，已是险象环生；幸得这跛子对皇帝似乎还另有所图，出招并不致命，皇帝方能继续出手。俞大为见皇帝也不要命地拼杀起来，心中大急，他心系皇帝安危，手中的剑划出一道白光，一招“肉包子打狗”，将疤脸人铁扇荡开，口中叫道：“两位将军，快护皇上先退出去。”说话中，左手疾出如电，抓向跛足人的铁杖，——如此一来，军帐之中顿成俞大为以二敌一的局面。

外面的军兵虽杀喊之声如潮起潮落，可不得将令，怎敢轻举妄动？

那持弓人见刘、郝二将果然要拥皇帝出帐，提步轻滑，已挡在门口，拦住三人对胡冰道：“胡大侠，今日天赐良机，咱们正好擒住这几人，号令三军，拥戴李将军为皇，顺民心，夺天下，造福百姓。——胡大侠，你还犹豫什么！”

胡冰不意刚才还君臣一致、同心同德的大好局面眨眼间成了这种情形，一时志气昏乱，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把眼去瞅着李岩，哪知李岩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地上，目光急切却又说不出话来，已冲进帐来的红娘子、司马丹正弯腰扶着他痛声叫道：“相公，你怎么了——”胡冰心念一动，暗想李岩莫非是被人点了穴道？急忙后退一步，想看个究竟，忽听持弓人急叫：“胡大侠小心。”原来皇帝听说持弓人对胡冰说要拿住自己拥戴李岩，心中怒气更炽，挺剑向李岩直刺过来，其实胡冰听音变形，已知是皇帝在发动，原本无需别人的提醒，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想把问题搞清楚，就必须让皇帝“息怒”。胡冰既这样想，便甚也不顾地施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右手一牵一带，将皇帝的宝剑“拿”了过来。他的功夫本以柔腻、轻灵见长，可如今事急神乱，用力过猛，竟将皇帝趔趔趄趄带出几步，胡冰大惊，急忙伸手去扶，不料皇帝奋拳直出，右手直捣在胡冰的小腹上，饶是胡冰内力雄健，他的内力——水月精神又最具护体神效，但皇帝的拳头自也不是吃醋的，胡冰猝不及防，被皇帝一拳击得仰身跌出，幸得身后的李侔扶住方不致跌倒，但腹部的剧痛却让胡冰两眼发黑，几乎昏厥过去。皇帝一招得手，起身朝这边怒骂道：“好一窝反贼，千刀万剐的反贼，老子……朕恨不得生剥了你们……胡冰，朕一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大逆不道，不怕朕诛了你九族么？”胡冰哪里还顾得上疼痛，满脸涨红，却又急得手足无措，只忍痛将宝剑双手捧给皇帝，在乱声中对皇帝大声道：“臣罪该万死，可是，臣——”李侔见哥哥瘫软无力，不管红娘子和司马丹如何揉、搓，只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便从人群中挤过来道：“皇上——”话音刚出，却给持弓人扳住肩膀道：“二将军，稍安勿躁，拿下李自成，何劳将军出手。”李侔立觉一股阴寒之气自持弓人手腕传过来，直似要将他冰冻起来，那里还动得半分？大顺皇帝接过胡冰递来的宝剑，冷笑一声，又直刺持弓人咽喉，道：“来拿呀，朕倒要看看尔等反贼，如何拿得住朕！”持弓人笑道：“笼中之兽，今日叫你穷途末路。”右手松开李侔，硬弓一旋，拉开了要擒拿大顺皇帝的架势，但没了他的扯拽之后，李侔的身体本能地朝前一冲，迎着皇帝的宝剑撞了上去，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皇帝的剑尖立时洞传了李侔的胸膛，待胡冰大叫一声抢步抱住李侔时，李侔残余的力气已仅仅能翕动一下嘴唇而已，——皇帝这一剑正中要害，李侔立刻毙命。胡冰悲痛莫名，大叫一声：“住手！统统住手。”他内力既高，这一嗓子直是怒声大起，帐中乱成一团的人如遭棒击，果然立时呆立。

胡冰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万丈冰窟，彻底的绝望笼着他浑身的伤痛；他咬破嘴唇，让自己再清醒一些。他抱着李侔的尸体，对皇帝道：“万岁，即便李将军真的罪不可恕，也得把事情弄清楚……”皇帝似乎稍稍怔了怔，随即左手一挥，挥向李岩胡冰、也指着刚死去的李侔，声嘶力竭：“哈哈，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你等图谋不轨，这还不够清楚？”皇帝将宝剑上的血迹在龙袍上蹭干，恨道：“李岩，你哑巴了？你为什么不吱声？红娘子，你如何也不说话？来呀，杀了朕，天下就是你们的了。”皇帝的宝剑又做了个砍杀的动作，道：“乱臣贼子，一并得而诛之。”皇帝最后的话可算是对天下的号令。胡冰又想起李岩的口不能言，只得放下李侔，朝李岩过去，持弓人见状，忙道：“胡大侠，你护好李将军，我三人先拿住李自成再说。”说着，左手在弓弦上一抹，在震耳的嗡嗡声中，直朝皇帝冲去。但俞大为早有防备，眼见敌人来攻，长剑挺出，护在皇帝身前。持弓人右手去势不减，左手食指、中指微曲成钩，勾向俞大为持剑的手腕，二人又缠斗在一起。跛足人也挥杖而上，将刘、郝简单击倒后，又将二人横挑出帐；二大将被摔出帐外，翻了几个骨碌后，挺身而起，连胡带喝，已将本部人马召集起来，意欲将李岩的军帐围住，孰料李岩、李侔的部众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主将会反叛，在几员副将的率领下，已经拱卫在大帐四周，和刘、郝一众形成对峙，双方剑拔弩张，内讧一触即发。

帐中的强弱很快分了出来，疤脸人见跛足人已将刘、郝击出帐外，铁扇疾挥，扫向俞大为，和持弓人左右扑击，对俞大为形成夹攻之势；其实以当时的形势，三人要伤大顺皇帝已非难事，但跛足人只在一旁拄杖而立，不停地大喊：“拿住李自成，拥立李将军。”胡冰已快急得晕过去了，他已察知李岩确实是穴道被封，奈何总是解不开，一阵急揉急搓之后，总觉李岩体内有一股冷气逼拶着自己的水月精神，待自己被迫加大力度时，李岩一口鲜血急喷出来，但穴道仍未解开。急得红娘子大叫不已：“相公，你说话呀——”但李岩目光混浊，气息微微，他口不能言，但耳能听，眼能见；耳闻是自己已成“反贼”之首，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眼见则是弟弟已丧身在皇帝剑下……红娘子呼“相公”不应，就转而朝皇帝叩首：“万岁，万岁爷，皇上，相公对你老人家忠心耿耿，他怎么会反你，叛你？”她泪如雨下，还要说什么时，李岩又一口鲜血喷出，随即昏了过去，红娘子只得再转回来，抱住李岩大哭：“天那，刚才还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俞大为处境已危，因为皇帝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出手就更其局促，心中也惶惶不安，两招三式之后，给疤脸人铁扇扫中肩头，连皮带肉被扯下一块，伤处登时血肉模糊。俞大为大怒，本待跨步反击时，又想到身边还有皇帝，只好把长剑舞得如疾风暴雨一般，护在皇帝前头，忍怒待变，只渴望外头的刘大将、郝大将能够有所作为。不过，连俞大为也心知肚明：自被“辫子军”击败之后，李岩所部已是大顺军最有作战力的人马，一旦帐外必须“火拼”，结果真的很难说。

这三个怪人显然也知道李皇帝和俞大为的心思，如今既已占尽优势，动作就更“游刃有余”。持弓人除了在一旁监视外，还不停地扯着嗓子继续大叫“拿住李自成，拥立李将军”，“十八孩儿主神器，少璧从此登大位”；而一跛一疤对俞大为的武功特征看来也了然于胸，铁杖和铁扇一里一外，长短兼顾，反正相生，完全克制着俞大为“豆子功”的发挥；疤脸人的铁扇斜挑横劈，活动在俞大为的正面，跛足者的铁杖挟着呼呼的风声，只在俞大为的额头和两侧骚扰；俞大为右掌虽然也能寻隙劈出去，但对方并不惧怕，他二人一个从正面迎击俞大为劈出来的豆子功，另一个则从侧面牵制，二人掌力卷起的那种阴寒之气竟将豆子功刚猛无俦的内力全部消融。十几招过后，俞大为尚可自保，但他身后的皇帝已冷得开始打颤，先前还能发号施令，现在已经心有“气”而力不足了。俞大为知道就这样下去，非但不能助皇帝脱困，而且一旦外头火拼成势，必然玉石俱焚；只有助皇帝出去，方能稳定局势。想到这儿，他怒吼一声，长剑高举横扫，划向跛足者的眉心，同时左脚向后退开半步，左手急出，抓向疤脸人的右手；哪知他快，对方也快，在俞大为强力发动的瞬间，跛足人的铁杖也轻灵如一根木棍，俞大为长剑削出时，他的铁杖杖头突然如舌信般缩了回去；与此同时，那疤脸人铁扇忽然撮聚成锥，直点俞大为肋下；二人一守一攻，得心应手，加之疤脸人的铁杖在防守中还牵制着俞大为的内力，跛足人的攻击就更可以直截了当。俞大为既不敢冒进，就只得撤招回护。然而这两人的招式突然凌厉起来，眼中寒光凛凛发亮，嗓间霍霍有声，扇点杖击，都击在了俞大为的弱处，出手简明狠辣，招招致命。显然，这三个神秘的人物对如何与俞大为周旋十分自信，而俞大为则至今没有看出人家的来路。

铜豆子俞大为投入闯军之前，闯荡江湖，几乎会遍了所有的江湖高手，虽有胜有败，但每次都能打得痛快淋漓，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但听他怒吼着，手中长剑一抖，挣脱了跛足人铁杖的纠缠，全然置疤脸人的铁扇于不顾，左掌再度拍出，一招“借米偷鸡”全力击向疤脸人右肩，但这样一来，他的左肋就完全暴露在疤脸人的攻击之下。目下的情形是：疤脸人的铁扇若要继续向前，那他就无法躲开俞大为裂山碎石的一掌，——场中人都明白，俞大为是要用这种方式助皇帝脱出军帐了：置个人生死于不顾，全力挡住这三个怪人。持弓人冷笑一声，铁弓大摆，道：“俞大为，我等敬你是一条好汉，于心不忍，才再四相让。须知今日之势，皆由李自成鼠目寸光一手造成，倘你还执迷不悟，坚持为这个放羊娃殉葬，我等也就爱莫能助。”俞大为怒道：“放屁，爷爷是什么人，岂能向尔等这般怪物说软话。有种，找个地方跟爷爷大战三百合。”三人冷笑道：“事关天下，咱们怎能和你一样，效那小儿斗狠、蛮牛斗力之状？俞大为，你小心点了。”双方且说且战，疤脸人在同伴的掩护下，已缩身避开了俞大为的奋力一击，而跛足人的一招“海底捞月”则伺机扫向俞大为的下盘；持弓人呼喝连连，硬弓挥舞，也是作势欲上，军帐之中，一时阴风惨厉，就连正全力抢救李岩的胡冰也禁不住寒颤连连。

如此三招两式之后，皇帝的宝剑已给跛足人铁杖磕飞，俞大为右臂也给持弓人的铁弦划开一道口子。此时的李岩，因为俞大为、红娘子、郑天则和司马丹的全力抢救，似乎稍稍转过一些神来，但仍是穴道未解，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目光在身边这几个人和皇帝之间急转，红娘子深知其意，也曾几次想凑过去助皇帝一臂之力，奈何每次都给皇帝愤怒的目光下退。胡冰见情势危急，愈加惶急，直到满头大汗，如遭雨淋，可仍不能解开李岩的穴道。而一旁的三人对俞大为和皇帝的包围圈却越缩越小，大约是因为已经稳操胜券，所以，这三人对李皇帝的人身攻击也愈发变本加厉；先是持弓人阴恻恻地道：“李自成，你不知取舍，胸无点墨，充其量不过一介武夫而已，还梦想登大宝、家天下，岂非痴人说梦！”说着，还“呸”一声，几乎唾在皇帝的脸上；疤脸人也不甘落后，见缝插针：“你贪财好色，好大喜功；欺凌百姓，辱诟士林，不过就是为了报复，如此心胸狭窄，岂能表率天下？大顺大好局面，就是断送在你这放羊小儿之手的。”跛足人总结似的道：“所以，要是让这等人做了皇帝，岂非苍天无眼？我等忧以天下，心怀天下，深知唯李岩将军见识超卓，宅心仁厚，正应了民谚‘日月凋兮亡朱家，十八子兮皇天下’的说法；李自成，识事务者为俊杰，你若肯对李将军俯首称臣，李岩将军天子胸怀，自会给你提供一席用武之地；日后封妻荫子，享受荣华富贵也不是困难的事。”他三人嬉笑怒骂，手中的兵刃却毫不怠懈，一波三折的攻击固令皇帝自顾不暇，就是俞大为也是手忙脚乱。皇帝气得七窍生烟，他贵为天子，本是睥睨世界、蹂躏万物的，今日遭此侮辱，那简直比剐了他还难受，但如今在这三人阴冷内力的逼迫下，全身自脖子以下仿佛被冰住，哪里还能出语反击，只脸色铁青至于头晕目眩，牙齿也脆响不止。俞大为怒不可遏，喝道：“主辱臣死，你们这等狗贼，……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他被困既久，此时连攻杀也乱了章法，两合未至，已被持弓人一送一牵，将长剑粘住，跛足人则铁杖趁机出击，杖头正中俞大为胸口，疤脸人跟着再进，铁扇如剪，“嗤啦”一声，在俞大为前胸划出一道血痕；若非胡冰忽然凌空跃起，抓住俞大为肩头，将他往后扳了扳，俞大为必定难以幸免。

原来郑天则再次诊视了李岩的情况，得出的结论是：李岩的穴道所以难以解开，乃因除了穴道被封外，还中了一种奇冷的寒毒，这种寒毒配合着阴寒内力，在穴道的皮肤下凝聚成霜片；所以单凭内力断难让李岩恢复正常，只有针锋相对，以强热融着内力，方可奏效。胡冰得了郑天则的解释，恍然而悟，自己的水月精神本以晶润清平见长，对祛除人体内的毒热最有神效，如今李岩体内中的竟是寒毒，莫非施毒之人竟也想到，投毒之后，对李岩最先施救的竟然是他胡冰？而这般人不知鬼不觉就将人毒毙的毒毙、毒倒的毒倒，毒技之高，恐怕除了四川唐门的“毒天下”唐万敌之外，再无别人。想到这儿，胡冰忧惧更甚。然而郑天则又告诉他们，李岩其实中毒并不深，换成其他人大约也能缓过来了，只因他体力既弱，加之心中急气攻心，胡冰开始又用力过猛，情况反而益发严重……胡冰听了郑天则的解释，内心更是惊慌不已：帐中这三个怪人的内力特征就是阴寒刻毒，若说他们果然应李岩所召而来，那么李岩和牛金星一齐中毒又作何解释？还有昨晚的宋献策，毒天下唐万敌莫非也在这儿？胡冰的思考实在是乱七八遭，茫无头绪，而红娘子、司马丹惊痛之余，更是手足无措。几人正一塌糊涂，又听皇帝一声痛叫，回头看时，却见疤脸人的铁扇峰聚成锥，刺向俞大为的咽喉；俞大为则因急怒攻心方寸大乱忽视了对皇帝的保护，如此一来，俩人很快就险像丛生。胡冰见状，奋身将俞大为拽后，同时掣出宝剑，一招“长虹贯日”削向疤脸人的铁扇，疤脸人猝不及防，铁扇被削去半截，也是他后退及时，方保手腕无虞。疤脸人大怒道：“胡——”持弓人急忙接过话来道：“胡大侠既然要留下俞大为，自然是李将军另有深意，莫——莫急。”李皇帝得空，则怒斥胡冰惺猩作态，无耻至极，胡冰自然要解释，但天子哪里肯听，双方正在僵持，外头的喊声也大了起来。想必是刘大将、郝大将再次发挥了潜力，所部站了上风，帐中能听到的声音一时成了“拿住叛贼李岩”“快快救出皇上”“李岩反贼，狼子野心，今日叫你插翅难逃”；李岩所部的抵抗虽然有点狼狈，但还是寸步不让，他们嘶声大叫：“放屁，我家将军岂是那种人，分明是你们血口喷人。”“李将军对大顺忠心耿耿，丹心可昭日月，这是人人都知的事实——”“李将军哪肯行此卑鄙恶毒之事，分明是有人暗中挑拨，从中陷害”。刘大将既站优势，哪里能听得进去，只喝命弓箭手将已破出无数窟窿的军帐团团围住，对死守在附近的李岩部下大喝：“你等若不退开，一律格杀勿论处。”眼见本是并肩对外的弟兄如今不免要你死我活，红娘子又撇开李岩，冲上前去再次抱住皇帝的胳膊，哭道：“……万岁，皇上，不是的——”皇帝一巴掌将红娘子搧得跌出去。他恨不的杀了李岩夫妇，这一掌自是力大无穷，红娘子顾不上满脸是血，挣扎着爬起来，又膝行到皇帝脚下，哭叫道：“万岁，万岁待我们恩重如山，孩儿怎会——”但皇帝哪里还有心思听红娘子的辩解，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抢过俞大为手中的长剑，以剑为刀，抡起来，剁向红娘子，口中骂道：“该死的狗才，朕真是瞎了眼——”幸得司马丹略通武力，既见红娘子根本无意躲闪，急忙抢上前去，抱住红娘子侧身滚开，红娘子方得保全。司马丹将全身的勇气都鼓起来，叫道：“万岁，您能不能冷静点？”皇帝的嘴也给气歪了，怒道：“冷静？笑话——朕为什么要冷静？朕怎么能够冷静？事情到了这等份上，还能冷静得了？”眼看没有砍中红娘子，皇帝居然来了个回马一剑，一招“殊途同归”，刺向持弓人。持弓人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皇帝的暴怒，他觉得皇帝的做困兽斗实在是人间罕见的气急败坏，看得出神，哪里料到皇帝的剑法在这种时候还能这么凌厉，饶是他反应神速，低头躲过了这一灭顶之灾，但盖在头顶的一盘假发已被削下，赫然露出一颗剃了半边的阴阳头来。持弓人看上去狼狈至极，慌忙用手遮蔽盖自己的脑袋，一边朝疤脸跛足二人叫道：“快，快，先掩护李岩将军退出帐外。”一边着地滚开。但皇帝火眼金睛，不管持弓人掩藏的确多么及时，也早已瞧破了他的行藏，他怒火冲天的斥责就益发显得义正词严：“红娘子，你还有何话说？怪不的你们这般有恃无恐，却原来也是勾结了满人。——你们，去死吧。”仿佛是听到了皇帝号召，外面果然就有几支箭射进来，想必是因为投鼠忌器之故，这些箭都是贴着帐顶穿射近来的，劲道并不是很足，倒是刘大将的声音很清晰：“快，快冲进去，凡能救出皇上者，赏银万两，官升十级。”

但随着刘大将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裹在风中、黄土尘中的许多“啊啊”声，好像是噩梦中魇语，接着就听见一阵惊恐大叫：“快逃，快，鬼风，鬼风来了——”郑天则终于解开了李岩的穴道。其实，郑天则最初的判断也出了问题；直到这时，他才搞清楚，封住李岩穴位的竟是一根比头发还细的针；针是用什么金属制成，郑天则居然看不出来，只觉得这针上散着一阵一阵的阴寒之气；——胡冰的解穴手法固然不对，郑天则的医治也除了偏差。李岩的穴道虽解，事情已难以挽回，——当李岩顾不上浑身的酸痛，顾不上去看一眼尸骨未寒的弟弟，一口鲜血喷出去后，奋力起身，摇摇晃晃地要走向皇帝时，外头风势已劲，李岩似乎叫了声：“万岁，容臣说话——”但很快，他的声音就谁也听不到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皇帝必欲置他于死地的愤怒的眼神。或者是李岩气力不继，或者是因为风势强劲，李岩的话还在继续，人已仰天跌倒。

外头，正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倾天而来……

这个声音居然连强弓劲弩的飞射声也吞了下去；帐外数万十数万将士们的惊叫声，也好像成了在怪音中飘飞的枯枝败叶，“是黑风，鬼风，快，快逃——”

李岩的部属还想为李岩分辩，他们大叫着，拼命阻挡着，抗击着；但那时，这些努力都完全没了形状，没了应有的色泽，苍白如垂死者的喟叹。在这种怪声大响中，他们的挣扎很快就被撕成了碎片，随后就被抛洒在狂风肆虐的空中，再也没有落下来。帐中，持弓人高声叫道：“风紧，快，保护好李将军，扯乎——”疤脸、跛足应和一声，便向李岩扑去，胡冰双腿急登，纵在李岩身前，挡住他们道：“且慢。”哪知这三人的扑动并没有用足了劲，一见胡冰阻拦，即一齐收住了脚，大声道：“即如此，咱三人在前头开道，胡大侠随后赶来。”言毕，也不待胡冰回话，便朝帐外直窜，他们刚出了军帐，只听“噗”的一响，随着一阵怪厉的风响，这顶已是四面漏风的帐篷被整个掀了起来。独柳塬上，霎时暗无天日，一切都被狂风、被狂风卷起的大沙吞噬了……

是起风了，可怕的风——

先是，漫起的土粒遮天蔽日，把大顺军营的血腥、大顺皇帝的威严和忠臣死士的执著在眨眼间遮得严严实实；于是，没了皇帝指引的大顺将士，也就如黑风中被卷抛在空中的尘粒，在啸出几声凄厉的哀鸣之后，便消失在更深的暗处。而那风，一旦尝到了无坚不摧的快乐，就冲得更其流畅，就如不久前还不是大顺皇帝的大顺王，率百万大军直扑京城的那种兴奋，那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威风挟不可违拗的杀伐之气，能让正欢呼不已的万众百姓感到震颤，发慌也发抖……

胡冰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凭着印象朝李岩探抓过去，他最担心的就是皇帝手中瞄着红娘子咽喉的宝剑，他想抓住李岩，拽着红娘子先躲一躲，但他的身子刚挺起来，旋被一股强劲的风吹倒；他想喊，可已喊不出来，嘴一张，满嘴俱是沙粒，沙粒就在他嗓眼里直转，只搅得他连呼吸也没有可能，在几欲窒息的时候，他就只觉得天在转，地在旋，连自己也拿不住了。

那风声先是从从铮铮，如兵铁磕击，也如长矛在硬石上划过，尖厉、刺耳，仿佛就在那个名叫一片石的地方，大顺军和满吴联军激战时的那一幕：辨子军成批成批铺天盖地杀奔而来，在大顺军的头顶、身边、心里经营起天崩地陷的惶恐，牵起万年积攒、一朝发泄的排山倒海；那源于荒蛮时代的咆哮，卷着无数坚冰乍破的凶猛，一如恶虎看见了猪羊，在这沟壑纵横的独柳塬上撕卷着残缺不全的绝望。

太阳不见了；太阳躲在不着边际的高处，就如同震耳欲聋、曾经空谷回响的誓言。

真正的风，疯了的风。这风来的时候，这儿就彻底疯了。大风把这里的土粒卷起来，让它们在空中和来自漠北的硬沙掺合、扑打、纠缠，然后再成群结队地狂冲乱奔。

整个世界犹如掉进一个苦心经营、蓄谋已久的阴谋中，这个阴谋的意义在于让能说话、想说话的人嘴里都塞满了沙子；让能看见、想看见的人都心痛、眼盲；并且，它还要摧毁一切苦心人的挣扎，不管你料想多么高瞻远瞩，不管你武功多么惊天动地，你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所有人的所有能力，在这风的淫威下都黯然消失了，人们残存的理念里，只有恐惧，只有绝望。

胡冰心中大苦，他两手深深地扣进黄土，他不敢再动了，他爬在地上，耳边是裂帛断戈的金石之音，好像也是人仰马翻的碰撞声；间夹着狼奔豕突的撕扯，神泣鬼哭的惨厉；好像还有战马倒毙前四脚朝天的急喘，也像是细草孤叶孤苦无依的漂零……胡冰忽觉似乎有人呼号着从他头前滚过，他本能地探手去抓时，却被迅猛的狂风吹出几丈。胡冰大骇，急忙低头缩手，还想竭尽全力将手抠入土中，但哪里能够？在狂风的推搡下，他也不知翻了多少个滚，才在一处凹坑将自己稳住；他头触脚勾，恨不得转进土里，再也不敢有半点其他举动。

那风在彻底瓦解了人们所有的企图后，就更加肆虐无忌了，犹如翻山越岭之后，终于得了大显身手的地方；怒吼若苍龙负痛，恶虎啸谷。活跃在半空中的风粒相互裹挟在一起，随处撞击，挤压，推逼，稍有不平处，便愤力扯翻，践踏；或者，碰到厚壁后再倒卷回来，反戈一击，对那些敢于和它相抗的人、物更加“辣手无情”。于是，那种被伤了后的痛叫就如被啄伤的耗子，见洞则钻，无洞则转，尖鸣长啸，凄厉悠长——

风也致命啊。那风在经了山堵林塞之后，憋着充斥天地的委屈，这委屈一旦炸裂，就要冲突，就要宣泄，蓄足了劲，排山倒海而来；仿佛这高塬阔野的所在，就是它摧折、闯荡的地方，它恣意怒吼，把这里长年聚积起来的厚实和贫瘠，来回反复地蹂躏，尽情地鞭挞，然后，对着那么多的孱弱和无助，诗人般地仰天长啸。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这风好像有点疲倦了，就像老骥伏枥，野心虽勃勃犹在，其实已力不从心，偏偏因为不甘行将就木，便佝偻着腰，在一阵震天大“喊”中，将鼻涕、唾液一起喷将出来，延续着古怪的笑声，也继续着狂乱的爆发，如一位曾经强有力的恶龙，撞在石壁上以后，失心疯狂，恰恰又因不知进退而少了方向，于是便颠来倒去，拨剌着土窠，踹蹬着老墙，一如穷途末路的武士操着木棒，瞎子般的挥舞着，击起无数碎石、烂土的惊慌，又让枯枝、布帛的碎片在风中高跃、低就，盲无目的地释放着痛苦和悲哀，还让它们的惨叫拼命般地扭曲着，全然不顾这本就寸草不生的地方早就裸出了贫困潦倒的臣服，早就叹出死尸般的心安理得。如今，这种臣服、这种心安在遭了一波一波摧心废智般的打击后，就只剩下被蹂躏成奄奄一息的苟延残喘；但这风，疯了的风，还在挣扎，仿佛非要把一生的残余都撒散出来。

但这毕竟是最后的咆哮了；看来，这世界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疯，可能还暂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题。胡冰觉得能摇一摇身子了，他得不断抖落身上的土粒，才不致被活埋。又过了许多时候，风声大变，成了疯狂过后的喘哮；空中的土粒也层层散落，粘在土皮上、也粘在仰卧反侧、姿态各异的那些不活也不醒的人的身上；再后来，渐渐地，连声音也没有了，虽还有隐约的风，但那风已不是在吹而是在落，从高远的暗处落下来，好像是风的胜利果实吧，让阴黑与沉重，惊悸与烦乱，长久地在这里萦绕，就如同那哭声，如丝如缕，远了，又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彻底的昏黄，完完整整，扯天扯地……

胡冰坐起来，抖了抖，拽出深埋在土里的半截身子，凭着深湛的内功，稍稍作了番调理，耳目脑神便至清醒。他站起来，惶然四顾，但军帐固早已难见一顶，兵士、马匹亦复全无，眼前惟茫茫的一片，偶有所见，也不过是残露在土外的人或马的残肢，还有那棵独柳，也几乎是平爬在地。他心下着急，想着皇帝，想着李岩夫妇，挂念着已有身孕的妻子，挂念着关于大顺的一切。可先前还在这里活跃的人，都已成了关于黑暗的记忆；胡冰几个纵跃，又将附近的沟壑都查看了一遍，可哪里有半点收获？情急之下，又大叫了几声，盼得能够听到别人的回应，然而反响是一点也没有，而那风，现在也更趋沉寂；胡冰又不敢往更远处寻唤，生怕迷了方向，失了寻找的中心，那就更加糟糕。

风已经很小了，瑟瑟地吹着胡冰的衣襟。胡冰定了定神，尽量平静地又将四周察视了一番，但仍然一无所获。他知道李岩身子孱弱，于这狂风大沙或者难以抵挡，但红娘子和郑天则、司马丹都是身具武功之人；尤其红娘子和司马丹，皆机敏善变，应急能力颇强，可如今遍寻他们不见，莫非他们真的都遭了不测之祸？何况红妹子……胡冰简直不敢再想了。眼见天渐渐暗了，空中弥漫的黄沙大约也落定了，因为西头的天边已能看见隐约的星光；转了无数个圈子的胡冰已精疲力竭，双腿犹如风干的老木头，实在已难移动半步，刚找了个可以倚靠的地方坐下来，忽听那边有悲声传过来：“相公，你醒醒——”“公子，你怎么了？”胡冰暗道：“是他们——”心念甫动，身子随即弹起，迅若流星一般，循声而去，几个纵越之后，已看见李岩和红娘子，还有司马丹……

原来，大风起来时，红娘子、司马丹担心李岩体弱不堪，红娘子是紧紧地揽住李岩，司马丹也死死地牵着他俩，再也不肯放松。狂风之中，三人相拥相持，就是被风沙击打得懵懵懂懂不知所以时，谁也不肯撒手；后来，三人被撕裂成布条的军帐缠住，打了许多滚后，也如胡冰一样，沉落在一个沟壑中，虽不致继续随风乱走，却被帐布紧紧地裹卷起来，几乎窒息，二女心中虽悲，但思虑尚较李岩堪用，合力将帐布戳开几个洞，尽可能地展开拳脚，出臂蹬腿，不断将上面的土粒震落。红娘子还努力将上半身微微蜷起，想保证李岩的呼吸畅通一些，至于李岩的情形到底如何，哪里还有工夫分辨？何况红娘子还挨了皇帝一拳，本就痛彻心肺，如今还要周护情况不明的李岩，真真是身心俱疲，好几次实在是难以为继……幸得还能熬到风势渐小，后来红娘子又力不能支，昏过去了，若非司马丹尚有残力，尚能支持，还能不停地震开土粒，三人早被黄土掩埋。可司马丹的口鼻耳朵中也俱已塞满了沙粒，虽然有胡冰的大声疾呼，那也很难再听到了。后来，知道风彻底停了，司马丹紧绷的神经稍稍一缓，也晕过去了。如今二女先后转醒，只有李岩兀自昏迷，红娘子百呼不应，仔细看时，却见李岩右大腿有一剑伤，虽不致命，但没有及时止血，李岩的情形就更加不测，又急着给李岩裹伤。

胡冰闻声过来，见状急忙让她俩扶起李岩，自己则左掌抵住李岩后背，右手伸出食指、中指，按在李岩石的凤池穴上，将自己的内功——水月精神缓缓地输到李岩体内：这是这是胡冰祖传的以真气疗伤的法子，和其他门派的内功不同；其他门派的内功一般往往先以健体，后以伤敌，疗伤更是其末，而胡氏的水月精神则以疗伤为首务。

在二女忐忑不安的盯视中，胡冰全神贯注，屏神凝气，控制着水月精神的流动节奏，约摸顿饭工夫，李岩的胸脯有了微微的起伏，红娘子伸手到李岩鼻前探察，只觉李岩气息微弱，细若游丝，全不是自己的期望，心中又着急起来。但见胡冰满脸赤红，汗淋如雨，显得甚是吃力，便不敢开口去问。待胡冰扶李岩躺下后，她俩急问：“如何？”胡冰摇摇头又点点头，对红娘子轻道：“姊姊，不要着急，还得再看一会儿——”但其实，胡冰心底雪亮，李岩虽伤不及死，但体内元气已几至耗尽，脉象飘忽，能否痊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病人自己的心理走向。扶李岩躺下后，胡冰仔细审视了李岩的剑伤，胡冰心中冷成一片，“那是皇上的剑刺出来的。”——对大顺这几个高层人物的兵刃，胡冰了然于胸；胡冰的脑海中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鬼风已临，四周漆黑如铁，黑暗之中，趁着众人的慌乱，怒发破冠的皇帝凭着记忆，俯身捡起田大将的，剑朝李岩扎了过去。司马丹也看出了这一点，恨道：“皇上也忒无情无意——”胡冰低声喝道：“小丹子，休得无礼——”胡冰是司马丹除李岩之外，惟一不敢任性的人，闻言只好把满腔的怨气生生地咽下。见胡冰又凑到李岩跟前察视，司马丹忽然想起郑天则最后从李岩身上取出一根细针来，便告诉了胡冰，胡冰吃了一惊，在司马丹的指引下，撩开李岩的右襟，果见李岩肋下有一处微微的细痕，胡冰伸指轻轻地按了按，然后拍拍手掌道：“果真如此！”司马丹急问：“公子不要紧罢？”胡冰低声道：“这针不过是封住了进军的哑穴，叫将军不能说话，却不致命。但是能把内功练到这种地步，点了穴又不伤人性命，还让他人难以解开，那么暗算将军的人武功之高，实在太令人可怕了。”司马丹道：“莫非就是那三个怪人？”胡冰摇头道：“断然不是，这三人的武功和我不相上下，但点将军穴道的人，武功明显要比我高许多……”司马丹大吃一惊，身上直泛凉意，在她心中，工夫能练到胡冰俞大为的境界，已是一种神话，至于比他俩还高，那是怎样的情形，司马丹实在想不清楚了。红娘子听胡冰说李岩的伤不致命，稍稍轻松了一点，吁了口气道：“这样说来，也许——”红娘子没有继续说，胡冰也没有应她，可胡冰心中在叹气，他给李岩疗伤时，已侦知李岩体内的反应，对他输入的水月精神有一种本能的冷漠和拒绝；胡冰以自己的内功曾救人无数，深知假如对方之伤若可医治，则他的水月精神就会相对活跃，胡冰也因此可以断定这人受伤的程度；但这次，他的真气只不过是在李岩的体内循环了一圈而已，其余的时候，大多是胡冰在大力摧动下被动运行着，完全没有了已往逢伤必治的灵动。——这让胡冰心中甚是忧虑。

月上半天，是水月精神最易发挥的时候，胡冰定了定神，看看红娘子——这位随大顺皇帝征战十余年的女将军，满脸的颜色，已是那种隔世的沧桑；他也看了看司马丹，这个被李岩从灾民的死人队列里救出来的女孩子，一场大风，几乎刮走了她所有的单纯和活泼，如今她满身的尘土和满眼的哀痛，正说明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胡冰没有给她俩说自己的预感，胡冰第三次将真气送入李岩体内时，其实已下了一种很痛苦的决心，他的手在刚一触及到李岩的凤池穴时，就迅猛发力，将一缕真气在急快的一瞬间，急射而出……

李岩终于醒了……

李岩醒来的时候，寡白寡白的月光散在这高塬的沟壑上下，把那浅沟照成一条条犹如斩在皮肤上的、纵横交错的刀痕，这些刀痕还散着扑鼻的血腥，从这里携着瘆人的阴森之气，渐渐地，没在那边的深暗里。李岩醒得很清楚，他还能转头看眼前的这三个人，只是那看人的目光也如这月光，仿佛是一种飘散在远处的清幽，他问：“二弟——已经死了么？”他这样问的时候，还努力地朝胡冰的身后望过去，可胡冰的身后都是掩在白色月光下的沉寂，李岩其实也看不远；但他的目光好似能反射回来，让胡冰感到脊背阵阵森冷。见红娘子等流泪点头，李岩顿了顿，动动右臂，道：“红儿，……只是连累了你，——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红娘子抓住李岩的手，泪如雨下，哽咽无语；司马丹大恸，跪在李岩身边哭道：“公子，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呀……”胡冰也急忙俯身，切切对李岩道：“将军，一切还要……咱们也可以继续的——”李岩闭闭眼，睁开，摇头道：“是的，你们还能，可我，李岩就只能走到这儿了……”他眨眨眼，看看红娘子，目光又落在自己的腰上，红娘子会意，伸手从李岩怀中摸出一个包来，这包的外层是防水的软牛皮；李岩示意红娘子将包转给胡冰，此时，李岩的说话已很吃力，但胡冰和司马丹听得很清楚：“驱逐满清，恢复我锦绣中华……或有可堪此任者，将此物转交与他……”胡冰点点头，李岩最后的话是说给红娘子的，他长叹：“李岩一生失败，失败一生，倘若孩儿尚存，即名之为‘李败’；你和孩儿可往……可往……”李岩的话如风，说到这儿，就彻底地散了，散在这个模糊得只剩下荒凉的夜里，最后就成了风，寂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