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婚新婚（七）

三日后，第二场雪又下了，大雪一连下了数日，为整个京城裹上银装。地上积雪越来越厚，雪花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出行不便，来将军府的人总算少了，那梅花在雪中开得更艳，北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飘落。

拜访的人少了，云千暮空闲下来，抱着鱼儿读书认字。

屋里没有其他人，锦葵往暖盘里添了炭，进来说：“小姐，奴婢按您吩咐仔细看着，发现福彩规规矩矩的，反倒瑞云喜欢整日往外跑。”

“听闻瑞云的爹娘还健在？”云千暮问。

“是呢，今年大旱，京城涌进不少灾民，瑞云爹娘在老家过不去了，找到京城来，上次瑞云出府给小少爷买蜜饯，正好遇见了呢。”

云千暮抬头，秀眉轻蹙。

这么巧？

“你与碧桃平时多陪她说说话，你们四人里就她不爱作声。”

“奴婢明白。”

锦葵在里边伺候，没一会碧桃也进屋来，黑黑的一团东西抱在怀中，上边还有雪花。

“小姐您瞧瞧，这是不是您之前养的黑猫？”碧桃将那猫放在桌子上，呵气暖了暖自己双手。

那黑猫动了动，身上的雪花都不抖，有气无力地趴住不动，碧绿的猫眼安静地看眼前几人。

云千暮一眼认出它：“奥利奥？不是跑掉了吗？”

当初她被封拓抢亲关在留云院，后来听丫环说在那一天黑猫也跑掉了。

毕竟不是打小养大的，云千暮养了它数日，黑猫要跑她也没办法，但怎么今日又出现了？

对了，云千暮突然想起来，奥利奥是封拓的猫。

“娘亲，奥奥受伤了！”鱼儿眼尖地发现不妥，蹬蹬腿从娘亲怀中跑下来，摸了摸黑猫脑袋。

黑猫前爪被一根刺深深扎进去，大冷的天都已经开始化脓了。

云千暮跟着过来，翻过猫爪看看。奥利奥并未对她生疏，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让云千暮心软。

“取点干净的水和帕子，还有药过来。”云千暮吩咐道。

她亲自将奥利奥的伤处理好，胡乱揉揉猫脑袋，不责怪它四处乱跑，只跟鱼儿说：“鱼儿，记得当时是你说想要养奥利奥的，既然养了就要负责，你为何后来对它不管不问？”

鱼儿垂头揪手指。

孩子的责任心要从小培养，云千暮还记得当时鱼儿刚刚找回来，在云府怯生生生怕做错事被娘亲嫌弃的样子。

云千暮弯腰抱住鱼儿：“鱼儿要好好照顾奥利奥，天冷了呢，奥利奥在外面没有家，会冻坏的。”

鱼儿乖巧点头。

黑猫虽然会往外跑，但依旧记得家在何处，可见心不野。云千暮让丫环找来棉花，鱼儿亲自给它做了个窝。

黑猫一事暂且搁下，到了午后，大雪尤不见停，云千暮便靠在软塌上歇息。

安静的午后，没想到还会有人过来找她。

过来的是云千雪，身后跟着云府的下人。

下人见把人安全送过来了，身上的雪花都不顾，禀告说：“二小姐，老爷吩咐让三小姐陪你一段时日，若不方便再将三小姐送回云府。”

说话的是云中承身边长随，拍他过来，云千暮知道这真的是云中承的意思了。反正闲来无事，虽然嫁过来了但她不跟封义那边往来，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便没多想，说：“父亲的意思本小姐明白了，你且休息一会再回去禀告父亲，让他放心。”

“谢二小姐招待，只是老爷那边还有事情要小的去办，小的先且告退了。”

几人不过说了几句，又匆匆离开。

云千暮这才仔细端详起自家妹子，只见云千雪怯怯畏畏垂头站在眼前，身子比之前又瘦了几分，大寒的天，居然连件大氅都没披。

云千暮皱眉，将挂在屏风上的红色大氅披在云千雪身上，问：“天寒地冻，怎么不顾好身子？”

云千雪还小产了，已经休息够日子？

“二姐……我……”云千雪吱吱唔唔。

“先坐下来喝口茶吧。”云千暮倒了杯热茶给她：“是不是母亲她克扣了你的用度，怎么消瘦成这模样？”

云千暮伸手抬起她尖瘦的下巴，那脸蛋被红衣衬得越发苍白，眼窝底下淡淡青影，鼻尖冻得通红。

云千暮无声轻叹，好好的女子，居然被折腾得如此。

云千雪听了云千暮的问话，慌张摇头：“不是母亲，母亲她……待我极好。”

云程氏虽然不喜欢她的性子，但没有对她说过刻薄的话，比起她的三姨娘……不知道要好多少呢。

想到这里，云千雪更加神伤。

“三姨娘说了不好听的话？”云千暮一看就知道哪里不对。

“子不言父母之过，二姐……”云千雪小心抬头：“是我求父亲，过来你这里的，二姐会不会……会不会嫌弃雪儿？”

云千暮微怔，原来是云千雪的意思？怪不得呢，父亲一向不多管三妹四妹的事情，怎么会突然起心思送到将军府：“三妹妹遇到难处了？”

云千雪摇头，眼眶慢慢溢出泪花：“不是，只是雪儿……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大姐她忙，我只好……”

“二姐明白。”云千暮看她紧紧攥住茶杯取暖的手，说：“三妹遇见难事想起的是二姐，二姐理当照顾好三妹。”

在她看来，云千雪也是可怜人。怯弱的性格，再加上父母不喜，清白被毁，能有勇气活下去已是不易。

况且从现在她跟自己说话的语气来看，已经有了许多长进呢。以前的云千雪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果然，遇到了坎，人总会长大的。

“谢谢二姐。”云千雪不想哭，眼泪却自己流了下来。她急忙擦干净，怕自己被嫌弃了。

“客气什么，如果换做大姐，也会这么说的。”云千暮看她的意思，是一时三刻不会回云府的了，便让碧桃下去准备客房，又说：“你哥哥还好罢？”

不经意的问话，却让云千雪脸色煞白，单薄的身子颤抖着，眼中露出挣扎和痛苦。

如此复杂的神情，让云千暮猜疑顿起。

云皓森是云千雪的亲哥，问候一声而已，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三妹，你还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云千暮蹙眉，当时府中悄然议论云千雪和云皓森有一腿，乱伦之事足以毁掉一个人。

云千雪死死咬住唇瓣。

“是二姐错了，不该再说这些。三妹不如先洗浴一番，换厚点的衣裳？”云千暮看着云千雪的衣裳，都替她的身子担心了：“锦葵，你去我房里找找，我记得里边还有新做的衣裳。”

“是，小姐。”

“二姐，不必了。”云千雪急忙阻止：“我……我带了衣裳……”

云千暮挑眉，原来云千雪也做了在留云院住下的打算。

“二姐看看……”

云千暮起身，云千雪以为她生气了，慌忙跟着起来，一把抓住云千暮的手。

凉意从她的手中传上来，云千暮低头看那干瘦的手指，疑惑看她。

“二姐……我、我……”

“三妹，说话要干脆果断，正因为你这样，别人才以为你好欺负。”

云千雪眼中流过无数复杂心绪，最终慢慢松下抓着云千暮的手：“对不起……”

“你对我做了什么坏事吗？为何说对不起，你要记住你是云家三小姐，有身份的闺中小姐。”如果是自己亲生妹妹，云千暮觉得会恨铁不成钢，但云千雪不是，两人始终隔了一道，况且云千雪十几年来都是这种脾气，让她气不起来。

云千雪低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口，云千暮看见地上滴答的泪珠。

鱼儿抱着清洗干净的奥利奥，轻轻说：“娘亲，三姨姨哭了。”

云千暮扫了眼屋里人，说：“锦葵，带小少爷去封拓那；香草，你服侍三小姐去客房歇息。”

云千雪紧张抬头看她，见云千暮眼中并无厌弃，悄悄松了一口气。

云千雪突然造访，并未给云千暮带来多大困扰。就像云千雪自己说的，只是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她安静到几乎不存在般，连哭也是偷偷躲起来，生怕惹恼别人。

云千暮也就随她去了。

封拓压根当云千雪不存在，依旧与云千暮亲亲热热。

云千雪见到二姐和二姐夫琴瑟和鸣，心中百般滋味，既有为二姐高兴，高兴二姐找到了肯待她好的人，又为自己的经历感到心酸。

一段时日之后，云千雪说：“二姐，你知道雪儿多么羡慕你吗？二姐不如大姐温婉，也没有四妹漂亮，但在雪儿看来，过得最好的却是你了。”

云千暮轻笑：“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三妹忘记不开心的往事，一样能好好过。”

云千雪却惨淡摇头。

她看着窗外雪景，终于将藏在心底的话勇敢地说了出来。

“二姐，我以为有些话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永远的烂在心里。”

“你相信二姐？”

“雪儿住在云府后院，虽不出挑，但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云千雪真的好像有什么变了，但那份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凄婉却让人心疼：“大姐最是温婉，才情也是咱四姐妹中最好的，但无奈遇人不淑蹉跎了岁月，嫁去个不太如意的夫家；四妹因相貌过人有点孤傲，但庶出身份注定了不可能随性妄为。”

“唯有二姐。”云千雪回头看云千暮，想给她笑脸，但发现怎么都笑不出来：“看得明白的人都知道你是过得最好的，尽管你因为生了鱼儿声誉全无，又嫁了人人不屑的二姐夫，殊不知二姐夫才是最长情之人。”

云千暮抿嘴而笑：“原来三妹妹是个通透的，平日你要是像现在一样多多说话，父亲定然很喜欢你。”

“二姐你知道我为何要赖在这里吗？”云千雪伤然自嘲：“雪儿想找一个清静地，我不想再留在云府了，哪怕是嫁人，或者出嫁为尼。”

“为何？因为三姨娘？”云千暮不解：“云府还有疼爱你的皓森，你也不要了？”

云皓森三字，就像重锤砸进了云千雪的心底，无法言语的钝痛。她深呼吸，说：“二姐，无风不起浪，当初府中谣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三妹你……”云千暮震惊。

“雪儿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为何哥哥带我比任何人都要亲近。我原本也当作是兄长对我的疼爱，疼我护我，怕我受了伤害。”

云千暮静默，现在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安静的倾听。

云千雪凝望窗外雪景，心里的话说了开头，后面的就容易出口了。

“我与哥哥偷偷离府远走他乡时，还看不明白，以为哥哥不愿我在云府被欺压。后来我被云虎他……被他强迫，甚至怀上孩子，才慢慢知道……”

云千雪凝噎，强忍住泪水：“二姐，我没有你幸运。你们有相似的经历，但我没法将孩子生下。哥哥像疯子一样把云虎打杀，我们被抓回云府，哥哥其实又悄悄找过我了……”

“找你做甚？”云千暮上前，递出拭泪的帕子。

“他跟我说……跟我说……”云千雪咬牙，眼泪倏然留下：“他表明了心意，让我再跟他逃一次。他说他要跟我过一辈子，父亲给不了姨娘一心一意，他却可以。”

“二姐，你知不知道我听懂这些话时，多么想一头撞死在墙柱上……”

云千暮心中一紧：“后来呢？”

“二姐，我害怕，所以不想留在云府了，我一个人哪里都去不了，父亲不同意我乱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二姐这里，父亲他信任你……”

云千暮长长叹气。

这个娇弱的姑娘，被压抑被伤害，胆小怯弱不愿接近旁人，原来心里藏着的居然是这样的苦。

这是变质的爱情啊，谁能受得住？

云皓森坦白一切，必定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不是三妹的错，也不是皓森的错。”云千暮将云千雪从窗前拉回来。

温暖柔软的手掌让云千雪怔了怔，她以为，二姐听完这样的话，一定会嫌弃她，厌恶她，觉得她脏。

云千雪没有真正感受过姐妹之情，云千暮伸出的手，就好像一道光，倏然照进了伤痕沉重的心底。

她心酸、身累，说完这些话，就好像赤裸裸地站在云千暮跟前，千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