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下一个!”

女人踮起脚,举着酱黑色胳膊从碗口大的窗口往里塞。

里面的人让人看不清脸,她嫌这个胳膊看起来脏,接住了另外一双白皙的手递进去的东西。

方杰和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一起走进这个颇有声望的学校。

陪方杰来的还有他的母亲,我没有。

此刻她正倚在宿舍大门旁边褪去漆色的长椅上,眼睛不断地扫视着周围,嘴里喘着粗气,这让她那两颗向外撅着的门牙暴露无遗,以致旁边几乎没人敢接近她。宽大结实的“国字脸”是证明方杰是她儿子的有力证据。方杰正站在母亲对面饭堂门口的阶梯上认真的抠手指,我从远处望去,发现他又结实了许多。

我一抬头看见三个鲜红的大字———“味香源”,隔着一条马路,那种残渣剩饭的油味疯狂地肆虐着我的味觉器官,让我从思想与精神上都必须接受这个宏伟壮观的饭堂大楼。

身后是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它们的高度决定了修剪难度,如今更像一群很长时间都没有洗礼的“难民”。白杨树叶随风飘远,空中的抛物线穿梭着,正如雨前天空中高低飞窜的燕子。叶子从面前一划而过,我的视线来不及跟上,它已经落在了面前的水池里,池子中央竖着一座假山,不过这个当初用大石块堆积起来的拙劣工程已经开始塌陷,可能再也不会有人称之为“假山”了。石头上贴着一大片树叶,对于石头来说,像是冬天里人们裹在身体上的棉衣。这颜色灰而发黑,我正寻思着它为什么不会腐烂?这片树叶竟然悄悄伸出四条腿来,用力地蹬着石头与水面。当它离开石头的那一瞬间,石头连滚带爬地沉到池底去了。它瞟了我一眼,似乎怨恨我没能一眼认出自己这个闻名世界的身份———“王八”,我感觉背上顿时冒起了一股热汗,再次望去,它已经不见了踪影,暗绿色的池水中依稀可见自由寻觅着的颜色鲜艳的鱼儿。

我直起了腰,双臂有一种被栏杆硌得清晰的痛,我用力地揉捏着。转过身去看见了长廊报栏里的一个人,在一张年轻干净而又帅气的照片下面写着———金辉,男,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省级优秀教师,市级教学能手,擅长化学、数学等科目,曾多次受到省、市教育部门领导的高度赞扬。教学态度认真负责,教学经验丰富,集耐心与智慧于一身,终身献身于教育事业,曾多次向北大、清华等名校培养出大批人才。

看完内心有了一丝莫名的痛,这痛作为我能来此求学的一种代价。名校出名师,名师出高徒,我顿时心里对这个地方、还有这个地方的人肃然起敬。我又看了看旁边报栏里对别的老师的介绍,不过始终都没能夺走金辉老师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地位。我感觉自己瞬间就爱上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物,我决定献身给它。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我身体里涌动,让我癫狂,我已经忍不住要亲吻脚下这片神圣的大理石地面,还有我心中这个伟大的金辉老师。我闭上了眼睛,顾不上周围的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脸颊贴上了地面,这泥土的味道鲜得发香,我已经忍不住要舔一口了,突然有人扯动我的手臂,打断了我这个神圣的仪式,我气愤地睁开眼,发现方杰站在旁边。我脑子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做多么傻x的事情,不远处的人都看着我,差不多要围上来了。

“你在干什么?”

我脸色发白,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嘴里道:“啊。。。啊。。。啊!他妈的胃疼,快要疼死了!”

“要紧不?”

我弯着腰,一只手压着肚子,另外一只手在半空中徐徐挥舞,作难受状。动作逼真地让方杰的担心沿着他的躯干上下窜动着。接着我身体缓缓地挺直,脸上的难看也逐渐消散了。

我心中突然就为自己而惊叹,刚才这一系列动作的编排,完全出于即兴,堪称完美。我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一个演绎天才,而此刻在这里浪费时间,无疑是对上帝赐予我这个天赋的一种亵渎。

方杰见没什么大碍了,情绪才放松起来,搀扶着我。这让我有点感动,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一种焦急。不过,事实如此,最心碎的一般都是那个守护在病人旁边的人,那有一个神圣的称呼叫做“亲人”。

“那边手续已经办好,我们现在可以搬进去了。”

我跟方杰到了宿舍大门前,方杰的母亲早已枕戈待旦的样子,左臂挂包,右手提箱,迫不及待地要冲进去。

我对着她一笑,她很快地回敬一个。笑完我有点后悔,她那对凶神恶煞的门牙,可能轻易地就毁灭我心中的某种美。

方杰的母亲伸展着手臂,正如一架刚起飞的波音飞机。两扇门大开着,即便如此,在她通过时依然略显狭窄。我跟在她的后面,得益于前面这个“庞然大物”的开道,队伍后面行进地很是流畅。没走几步,如同前面断了路一样,她停了下来。由于惯性,后面止不住地向前拥,一直贴上我的背。

“孩子呢?”

这一声惊人的吼问让所有的人瞬间都撑起了头。

她被这吼声吓得怔住了。

我藏在后面斜着身子偷偷往前看,两名宿管人员站在里面。一男一女,这位中年妇女生得五大三粗,脸上的毛孔像蚁洞一样吓人,真让人不敢相信她竟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特征。可以判断,刚才那声——“孩子呢?”绝对是出自她的胸腔,那种气势吓到了很多人,我纠结了半会,终于想起了属于她这种人群的一个标准称呼——“女汉子”。

现场有点傻,旁边另外一个负责住宿的男青年赶快接道:“我们作为省级重点高中,为了培养孩子独立生活的习惯,特别规定:未经允许,学生家长不得私自进入学生宿舍。请见谅!”

方杰的母亲双腿颤了一下,方杰从我后面迅速地插到前面来,低头接过母亲手中的东西,整张脸红地如同被染料浸过一样。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捕捉到人类表情里最难忘地那种尴尬与失落。

此刻她这个一直让孩子敬畏的身躯变得瘦弱、渺小。她的爱只能化作一味隐形的陪伴,包裹在方杰周围。

队伍后面的家长愣了一阵之后才恍然大悟,纷纷将东西递交给孩子,脚下不舍地退出门去。

宿舍内布局很简单,家具也真是少的可怜,除了私人暂时性拥有的一张铁床与床板之外,还有一张公用的浅蓝色长桌,桌面上的漆皮已经炸裂,一层一层卷的像浪花。若是让八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估计最多也就能起到放水杯与香皂盒的功效。厕所也是共用的,它坐落在“l”型楼道的拐角处,浓烈的氨气混合物让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和厕所仅仅只有一墙之隔。那种味道似乎都长着长长的毒爪,任你们的大门如何紧闭,它依然能够从各种缝隙里偷潜过来。

床很旧。而且形状、材质、颜色各一,让人不得不相信它们是来自于世界各大洲的进口产品。进口的形式只能是“偷渡”,所有床的生命力让人堪忧,下一秒似乎就有报废的可能。上床时巨大的摇晃是一个连锁反应,它们如同失散多年的兄弟,行动统一,密不可分。它们发出的声音调子齐全,巧妙地录入了音乐里的七种基本音调。我庆幸自己有“乐观”这么一个伟大的性格特征,才能对“铁床兄弟”们的行为给予最大的包容,并且赐予一个完美地称号——“铁床乐队”。“铁床乐队”果然不负众望,忍辱负重之下却依然能够吃苦耐劳,随时随刻,一触即发,曲目新奇,源源不断!

方杰和我从小学一直进到这里。

初中阶段我的成绩一直比他好得多,中考他却高出我5分。我只有惊讶,没有嫉妒和伤心。我们的成绩在这里相对来说很高,所以得到了免除三年学费的优厚待遇。我很自豪,他似乎比我更加满足。

他和我被分在不同的班级,因而也住在不同的宿舍。我站在门口向他进去的那扇门望去,里面很静,仿佛都睡着了一样。

我回到了宿舍,刚躺下去外面就传来了叩门声。隔着门我已经闻到了方杰的气味,我起身去开门,果然是他。

“去校园里转转吧!”方杰笑着看我。

我想说:“刚才我就想叫你去了!”

就在我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宿舍的时候。可是我没说,不知道心中为何会有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我们漫无目的地转悠,就当是熟悉校园的一种行走。

进了校门的右侧有一则很长的半墙,半墙上镶着用石头雕刻的校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和方杰站在这个威严地校训前面,方杰脸上泛着笑容,充满了希望,嘴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看着他念,我也念了一遍。

正前方是一座老楼,神态让人轻易就联想到一位博古通今、历经世事的老者。楼前坐着一座假山,真正的假山。山脉挺拔,山势险峻,通体被厚厚地暗绿色表层包裹着,山顶向上喷着水柱,不过水柱无力,刚冒出尖就沿着山体向下洒落,再落到水池里。池里有鱼,五颜六色,密密麻麻地,像是一张流动的画卷。假山的顶部几乎与楼顶达到同一高度,楼的最高处写着它的名字,金灿灿地两个大字——“博雅。”

左边是“天文楼”,最显著的特征是楼顶左侧的那个圆形巨大地“红疙瘩”,标准的球状物,表面附着一层“鳞甲”,如同龟壳一般,不过它那每一片看似都大小相同,我和宁杰在这个神秘的东西地下驻足。

“这个东西太让人好奇了,真想上去亲自看看这个红色的大圆球!”

“我也想!以后肯定有机会。”

“你说这座楼里面装的什么?

是一个天文方面的研究基地!”

“怎么可能!高中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只有北京才有,那是国家的重要机关与场所。”

方杰低着头思考,更像是一阵遐想。我喊着方杰走,他却听不见一样扎在那里。

沿着里面的路,我们绕过了“博雅楼”,看见了旷阔的操场。操场那边是篮球场,场地和跑道都是由沥青铺成的,这对我们以前的土操场来说好比宫殿与草棚。跑道的一侧是一长串的建筑楼群,楼与楼之间栽满了银杏树和红叶李,很是整齐。“博雅楼”的右侧的建筑凸显了建筑的唯美与艺术。站在楼群中间,顿时感到生命既渺小又伟大,渺小在人类的体积,但是这些杰作都又源自于人类的思想。前面的“追梦楼”与身后的“远航楼”位置对称,而“远航楼”是“追梦楼”的一个缩小版艺术建筑。我突然才发现,原来每个宿舍都被赋予了属于自己特色的名字——“雅舍”、“怡然”、“欣雅”。

方杰已经顺着楼梯往上爬,我站在地上叫他,他听不见。

“我看到教室了!”

方杰站在三楼向我招手,阳光刺的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看不见他的人,只能听见声音。这声音极具穿透力,回荡在楼群中间,久久不能散去。

我们的教室在一楼,我看见左边一间教室门上几个清晰地大字——“高一二十班”,我再一回头,已经寻不见方杰的踪影。

教室的门紧锁着,黑板被擦得很干净。底下的桌子也很整齐,翠绿色的桌面闪着阵阵白光。墙上挂着一些激励学生的名人语录,隔着窗子让人看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那些东西肯定又都讲述的是马克思、恩格斯或者居里夫人一干人等的至理名言。

来不及回头,感觉背后已经大军压境。这些人很快出现在我的两侧,将我围了起来。我偷偷地退了两步,看着这群人像我刚才一样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动作夸张,神态惊人,眼口并用。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身体上最大的特征,他们个个呲牙咧嘴,比起方杰的母亲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这让我有点怀疑他们是否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一个谓之“呲牙村”的部落。

在这个属于我的空间里,别人再多的表情也是多余的。我佩服他们的热情,出于对生命的一种崇敬,我笑着悄悄离开了。

我想去找方杰,不过他肯定同样也遇见了自己的同学,兴许此刻正聊得火热。算了,暂且在这里分离。

我一个人游走在校园,空气清新得让人迷醉,周围的一切都赐予我无限的力量,路途宽阔明媚,指向标也是彬彬有礼。我又到了那个走廊前,水池里的鱼变多了,难道这就是生命的生生不息?我看到金辉老师那张灿烂的脸,奖杯一样地诱惑着路人。瞬间,前面两三步之处敞开着无数的名校大门,它们争先恐后地招手。我的眼睛被耀花了,站在这些校门面前我不知该进哪一所才好,我犹豫着,不过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积极。周围冲过来一群小朋友,他们乖巧可爱,都穿着不同种类的学位服,精灵一样地欢笑。我被扯着朝前走,不时低头感受着孩子们心中的欢乐。耳边传来一阵声音:“作为历史上最优秀的一名学生,你将有权利同时拥有所有名校的学籍。”我有点兴奋,还来不及感受,眼前的校门瞬间变幻,一座巨大的门楼出现在眼前,镶着金灿灿地花边,周围站满了漂亮的女学生。这实在太高!太大!太尚!我已经忍不住要跨进去了,我轻踮着脚,生怕惊动了属于这片沃土的神灵,我向前迈了一步,刚一落脚,脑子“轰”地一声,身体狠狠地撞在了什么物体上。我神经一紧张,发现自己已经走进的是饭堂大门,眼前是一位女同学,多亏她身体够结实,才没有得到被我撞倒的厄运,不过被她举在手中的菜馍却难以幸免,此刻已经重重的摔在地上,五颜六色的菜种拼成了一朵花。

我想不通高大的名校为何会变成饭堂。我愣在那里,想不起关于道歉的话该怎么说。女孩看着我,“噗哧”一声就笑了,开口道:“没关系!没关系!”

她的笑如同一种催化剂,很快就将我拉回现实。等我想起来弯腰去捡那些掉在地上的残渣时,她已经收拾完毕,甚至一丁点油污也没有。我不说话,她笑着离开了。地上干净地如同刚被洗过一样,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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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里的那片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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